楚霸天半醉了。这些日子以来他总是醉着,山寨里大大小小的事都由楚沛管着,他则不停地盘算着如何从单戈嘴里套出那了不得的“门路”。
他暗地里盘算着再干几票大一点的,之后便销声匿迹去当个土财主,也不用整天战战兢兢担欣官府的捉拿;现在有了单戈的帮忙,这愿望应该很快就可以达成。
“爹……”
楚沛来到他面前,厅里多半的喽啰们都已经醉得东倒西歪了,只剩他跟单戈还醒着。
“唔……什么?”
“爹,你还记不记得前一阵子你说过,我可以要任何的东西,就算皇帝老子头上的紫金冠你也要弄来给我?”儿子说话的语气让楚霸天坐直了身子,他微微眯起眼睛,酒意退了大半。
“老子是这么说过。”
“我现在想跟你要一样东西。”
“你要的最好是个‘东西’。”
楚沛挺直腰杆,无畏地直视父亲的双眼道:“我要燕丫头。”
厅下的单戈没动,但他锐利的眼神飘向楚霸天父子,隐藏在阴影中的他,像只随时准备扑杀猎物的野兽。
楚霸天呼地一拍桌子猛然站起来!
“我说过不许任何人求情!连你也不肯听老子的话了吗?”
“爹!”楚沛没退缩,他的腰挺得更直,眼神更加坚定。“燕丫头是我的,她本来就是我抢来的人,要死要活都得由我决定。”
“你敢跟我顶嘴?”
楚霸天气得发抖!胡子不住抖动。厅下的喽啰们也意识到不对劲了,寨主好久没发这么大的脾气,他们悄悄退到厅边,谁也不想在这时候激怒他。
楚沛再度坚决地开口:“我求你。”
“你求我?”楚霸天气得抡起了拳头吼道:“为了那么个贱丫头你求我?她到底有什么好?你忘了她跟人屠子的事吗?现在我放了她,接下来你要什么?是不是也求我让你娶她?不行!绝对不行!”
“爹!”
“不许再说了!这件事你要是再敢提起,你就不是我儿子!给我滚!”
“爹!”
“滚!”
厅里的人都闪开了,只剩下楚沛咬着牙怒视着自己的父亲。
“爹,你不放她,我就离开铜牛山!我不会眼睁睁看着自己心爱的女人死在我面前!她死,我就离开这里,永远不回来!”
“你恐吓我?”楚霸天不可置信地看着儿子,他们父子之间向来亲近,眼下儿子居然为了这么个小贱人威胁他!
“我不是恐吓你,我是说真的。”楚沛惨惨一笑。“我早知道你不会愿意放了燕丫头,我也早知道燕丫头心里没有我,但是我甘愿。爹,你懂不懂什么叫甘愿?我甘愿为了她死。”
楚霸天一个箭步冲到儿子面前,毫无预警地给了他老大一巴掌,同时吼道:
“来人!把这逆子给我捆起来!”
原本躲在门外的喽啰们立刻一拥而上,将楚沛团团围住,七手八脚地捆起他。
“你们干什么?爹!你关得住我的人,关不住我的心!燕丫头要是真的死了,我一定会立刻离开这里!”
“把这浑小子给我关起来!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准放他出来!听到了没有!”
“听到了!”
喽啰们捆着楚沛下去,一路上楚沛不停地鬼吼鬼叫,整座铜牛山都可以听到他那极度愤怒的吼叫声。
楚霸天泄气地坐在他的豹皮太师椅上,手不由得微微颤抖……他真的老了,竟然连儿子都敢这样忤逆他!
不成,他不能让那小贱人留着!只要燕丫头活着一天,阿沛就一天不会死心。
女人,天生就是贱骨头,除了生孩子之外什么用处都没有!他更不允许阿沛为了燕丫头这小贱人而坏了大事。
楚霸天立刻抓起椅子边的九环宝刀,杀气腾腾地往山寨门口冲去。
只是当他到了山寨门口的时候他却愣住了,人呢?山寨大门的横梁上哪里还有燕丫头的踪迹?只剩条空荡荡的绳子在半空中飘摇而已。楚霸天气得爆出惊人的怒吼:“谁?谁那么大胆放了那小贱人?谁?谁?”
* * *
她醒过来,睁开眼睛瞪着眼前的黑暗;漆黑中她什么也看不到,脑海中一片混乱。她已经死了吗?这就是死亡?没有传说中的牛头马面,没有奈何桥,甚至连个可以申冤的地方都没有?
她坐直身子,眼睛渐渐适应了黑暗——
原来她不是死了,而是身在一个冰冷潮湿的山洞中,风从某个方向灌进洞里来,冷得教她不由自主地打个寒颤。
她摸到身上披着的衣服,上面还残留着陌生的味道,那味道她认得……那是新来的单戈的味道。是单戈救了她?他好大的胆子,竟敢救她!
燕丫头努力想站起来,但她的四肢百骸都像是被拆散了一般酸痛不堪,喉咙也干渴得像有火在里面焚烧。
她搜寻着四周,冰冷的山壁、冰冷的地面,只有她所躺的地方铺了些稻草。这只是个简单的山洞,里面甚至还有过去某种野兽住过所留下来的气息。不远处似乎有水流的声音,是瀑布吗?她想起小水池上方的瀑布;住在铜牛山这么久,她却从来没想过瀑布后面会有山洞。
只是瀑布太远,她没力气为自己取水。
黑暗中某种物体移动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她紧张地抱住自己,深深地往山壁里钻。如果她能死里逃生一次,现在就不该让她死在野兽的口中。
“谁?谁在那里?”
一条人影快速来到她面前,漆黑中她看不到对方的形貌,但那接近的气息让她知道眼前的是谁;燕丫头厌恶地别开脸,沙哑地喊:“你滚开!别靠近我!”荷叶做成的杯子盛着水送到她面前。“喝。”对方简单地开口。“我不想喝。”她没伸手接水。
“我叫你喝。”说话的声音简洁有力,一句简单的命令,里面不包含任何情绪。“或者,你也可以让我喂你喝……”
他笑着,燕丫头几乎可以想像他那邪气的表情。伸出手接过水,冰冷的山泉舒解了她喉中炙热的火焰,却浇不熄她满腔的疑问。
“你为什么要救我?”她沙哑地问,眼皮沉重得像有千斤大石压在上面。她已经被挂在木桩上整整一天,对任何人来说那都是严厉的酷刑,更何况对她这样娇弱的女子。
她来不及听到解答,只知道在自己再度跌入梦乡的时候,有一双手轻轻地扶住了她,那手温柔地扶着她躺下,替她盖上衣服。
燕丫头想推开他的手,那天在池子边的回忆已经日夜折磨她许久。她不要他再碰她,但他的手好温柔……燕丫头忍不住轻叹一声,在梦中依偎着那双手,就像依偎着战野……
而那双手的主人现在正目光灼灼地凝视着燕丫头。
他们说她与人屠子有奸情,就算那是真的,他也不怪她跟了人屠子。能在铜牛山寨这种鬼地方存活下来,任何人都必须付出一点东西——但从那天在池子边上,从她生涩的表现,他很确定她没跟过人屠子,也没跟过任何男人。
这一点,让他的感情更加错综复杂。他宁愿自己找到的是一个已经嫁作他人妇的燕丫头,宁愿自己找到的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燕丫头,而不是眼前这受尽折磨的少女。
当他抱着她几乎没有重量的身子,从铜牛山寨逃到这冰冷的山洞途中,心疼几乎教他痛裂了头,那痛楚教他几次步履不稳,险险在崎岖难行的山路上送命!这就是他付出的代价,为了活命,他这一生再也不能爱人,再也不能有任何情绪。
当他凝视着燕丫头再度昏迷的脸庞时,那痛楚再度回到他的脑中,他得死命咬住牙,猛力抱住自己的头,才能遏止拿头去撞墙的冲动。
他想走,逃得远远的!但他走不开,他的脚像是生了根,而那根便是失而复得的燕丫头。
他忍受着……忍受着心火焚身的痛苦,忍受着眼睛像是爆出来的剧烈疼痛,那痛……让他知道自己还活着,虽然离死不远。
战野几乎咬断了牙,痛到真的一头撞上了冰冷的岩石——
“战野……”轻柔的呼唤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很陌生,却也很熟悉……痛苦仿佛被隔在遥远的地方,他终于再度睁开眼睛,眼前飘忽着女人的面孔,半遮在斗篷之中。
他见过这女人……当年就是她给了他额上这方冷玉,给了他生命,跟后面十年非人的生活。
“你……这魔鬼!”他咬牙切齿,怒视她。
女人叹了口气,幽幽缈缈,仿佛幽魂。
“你恨我?很好,能恨才有力量……只不过你现在需要比恨更强大的力量……别忘了,你有十二个时辰可以动情……很珍贵,别放弃……千万别放弃……”
十二个时辰……十二个时辰……战野浑浑噩噩地想着,他不想相信这番鬼话,但如果真有十二个时辰,他该做什么?该如何让燕丫头幸福?
只有十二个时辰,不如没有。
他唇角浮起淡淡涩笑,想到燕丫头这十年来过的非人生活,真能有十二个时辰的幸福,怎么能不要?他惟一能给的,不也就这十二个时辰而已吗?
* * *
战野蓦地睁开眼睛,什么动静惊醒了他,像是细细碎碎哭泣的声音。他猛然跃起,燕丫头果然不在山洞里。
穿过山洞狭长的走道,隐约看到小瀑布外的人影,燕丫头正坐在小水池里,头趴在腿上静静地坐着。燕丫头没出声,就算有,隔着狭长走道他也听不见,但他却听见了。他听见燕丫头的哭声,从心底深处隐约传来。
那声音,让他心痛——战野猛一碰自己的前额,只有心痛,那方玉石当真放过他了!他舒口气,知道自己得到十二个时辰的自由。
穿过小瀑布,战野来到燕丫头身边,静静坐下。
天才蒙蒙亮,东方透出淡金色光芒,幻着七彩云霓。
燕丫头抬起脸,泪痕满面,她沙哑地问:
“人屠子叔叔是不是真的死了?”
战野黯然点个头,他离开的时候他们已经开始为人屠子殓尸;人屠子婆娘那刀深及五脏六腑,恨意之深教人不寒而栗。
燕丫头的头再度埋回双膝之中,抽搐的双肩不住抖动。战野叹口气,温柔挑起她的脸。
“别哭,人屠子会心疼的。”
“他死啦!死了!死了死了!”燕丫头再也压抑不住地哭了起来,不断地着战野的胸膛,哭着喊:“死了怎么会心疼?死了就是死了!再也不会活过来了!就像我爹、我娘一样!死了!全死了!喜欢我的人、疼我的人全都要死!”
“这跟你没有关系。”战野心疼地拥住她,感受她那小小身体里所隐藏的这十年来所有的愤怒、怨恨与伤痛。他忘了燕丫头也是柳树庄的人,承受毁家灭庄的人不止他一个。“他们不是因为疼你才死的……那不是你的错……”
燕丫头的脸埋在战野胸前,忍不住抱紧他,声嘶力竭地哭着,像要把那些隐藏的情绪全给哭出来。她的痛苦那么多、回忆那么残酷,她几乎承受不了!
“哭吧,如果哭过之后你会好受一点……”
战野的声音也沙哑了,他了解那些痛苦,过去十年的每个夜晚他都身陷噩梦之中无法自拔。那些哭泣的声音、仓皇失措的声音——柳树庄的人们啊,夜夜到他的梦中哭吼着他们的不平冤屈。
“我要杀了那婆娘!”燕丫头突然开口,愤恨咬牙。
战野低头,凝视她那张布满杀机的脸,那表情与燕丫头柔和的五官多么不搭配。他摇头。
“你不该弄脏你的手,你想替人屠子报仇,我可以代劳,你想那婆娘什么时候死?”
燕丫头诧异抬眼,他的眼里写着认真,他真的会为她杀了人屠子婆娘。
“怎么?”
燕丫头细细想了想,终于溃然叹息。她颤抖地笑了笑,脸色悲惨。
“我不能……”
“为什么不能?”
“因为人屠子喜欢她。”燕丫头明亮的大眼里再度落下泪水,哽咽地开口:“虽然那婆娘……那么可恶。如果人屠子叔叔真的要她死,她早就死了……他喜欢她。”
战野不能想像!人屠子婆娘那张丑陋得吓人的面孔、人屠子婆娘那残酷冷血的行径——人屠子竟然至死还对她深情不忘吗?这是什么样的感情?他真不能理解。
“你不懂。”燕丫头摇摇头,两行珍珠泪簌簌往下掉。“人屠子叔叔对我说过,是他对不起婆娘。他说当初婆娘是个大家闺秀,让他抢了来占有了身子……是他对不起婆娘,得用一辈子来还。”
战野叹息,怎么也想不到凶残成性的人屠子倒还有真情的一面,但若不是人屠子还留有几分人性,他又怎么会护卫了燕丫头十年?光凭这一点,人屠子婆娘便不能杀。
“我要走了。”燕丫头突然起身,缓缓往水池边走。
“走去哪里?”战野来到她身边,含笑看着她那张哭得通红的脸。“你现在无家可归了,铜牛山自然不能再回去,而除了铜牛山,你没有别的地方可去。”
前途茫茫,燕丫头失神地凝视着下山的道路。离开这段路,她便再度孤苦无依。尽管在铜牛山的日子那般不堪,但想到要离开,她的心依然沉甸甸地。
“走。”战野牵起她的手,笑着领她下山。
“去哪里?”燕丫头慌张地嚷。
“别管去哪里,今天我们都自由了,不用管未来的去处,也不用管过去的一切,就让我们当一天自由的人。”战野的脸映着金色的阳光,爽朗的面孔是她从来没见过的。
燕丫头突然觉得去哪里都无所谓——反正她已经找到战野了。
* * *
“开门。”
喽啰们你推我、我推你,谁也不肯开,眼睛正贪婪地瞄着水仙玲珑有致的曼妙体态。
“寨主说不能开,谁来都不能开,除了他之外。”
“我叫你们开门哪!”水仙火大地用鞭子刷地狠抽一下,地板发出清脆的声响。
“我说小姑奶奶,你别为难我们,寨主说了不能开。”
她突然笑了,银铃般清脆的笑声教喽啰们看傻了眼!如此艳丽、如此动人的笑容,看了直教人心痒难捺。但笑声未歇,鞭子已经狠狠抽在他们身上,他们连痛都还来不及喊,水仙一脚一个,已经将他们踢得大老远。
“滚吧你们!贼头子!看了就叫姑奶奶我讨厌!”
“死丫头!你爹死啦!以后你还是这么嚣张,老子们总有一天要叫你好看!”喽啰们不甘挨揍却又不敢当面惹她,只好逃得远远地抡起拳头威胁道。
“哼!我呸!有本事就来,姑奶奶等着你们!”
她说着猛地一脚踹向门,那木门碰地一声发出大大的声响。
屋子里的楚沛蓦地从床上翻身起来,看到来人,脸登时冷了下来。
“是你,你回来了。”
“是啊,我回来了,我爹死啦,难道我不该回来奔丧吗?嘻嘻,谁知道一回来就得来救你。”水仙亲热地来到床沿,笑嘻嘻地握住他的手:
“沛哥哥,你想不想我啊?”
楚沛冷冷挥开她的手。
“我爹说过,这里不许任何人进来,你快滚。”
“嘿!还是这么不给脸。”水仙朝他扮个鬼脸,对他的冷漠一点也不在乎。“你爹说的话对谁都有用,就是对我没用,我想去哪里就去哪里,谁也拦不住我。前一阵子若不是我拆穿了关刀老四的阴谋,说不定咱们这铜牛山已经给踩平了呢。”
“你跟我邀功?哼,去找我爹吧!”
水仙笑着轻抚他的肩。
“别这么无情嘛!怎么说我们也是从小一块长大的,是青梅竹马呢。”
楚沛一句话也不说,只是冷冷闪开她,像是她手上有毒。
“你快去拜祭你爹吧,别在这里烦我!”
水仙耸耸肩,她没想到自己小小的伎俩会演变成今天这模样,原本她只是想让娘好好教训教训那死丫头,如果可以的话最好能一次打死她,谁知道那死丫头没死,娘倒是先砍死了爹。这是有点可惜,她没想过要她阿爹死,但这也没办法,该牺牲的迟早都得牺牲。
从水仙那张满不在乎的脸上,他找不到任何悲伤的痕迹。
楚沛心里叹口气,脸上却露出了嫌恶的表情。这水仙,跟人屠子婆娘一样,都是没有心肝的女人,连自己的父亲死了也毫不在乎。
“你快走吧,我不想看到你!”
“人家想你嘛!先来看看你也不对吗?”水仙嘟起唇,美丽动人的脸庞露出委屈的;绝大多数的人见了都要忍不住怜惜!但这招对楚说却完全没有用;他太了解水仙,水仙真正是个不眨眼的女魔头,从小就是这样,她看惯了杀人,不把人命当成一回事。
“沛哥哥,你为什么被关起来啊?我刚刚回来候还看到寨主伯伯正在大发脾气,喽啰们全都吓的小猫一样。”她说着,忍不住咯咯地笑了起来,娇脸庞更添几分艳丽。
楚沛愣了一下。
“你没看到?”
“看到什么?”水仙警觉地眯起眼睛。
他心里升起一丝微弱的希望,楚沛小心翼翼地注视着水仙的脸开口:“水仙,你刚刚进山门的时候没发现?”
“发现什么?”
水仙有点不耐烦,但她发现楚沛正专心地注视着她,这又教她开心起来了,她露出最甜美的笑容,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眨得仿佛天上的星星。
“山门上挂着的人啊。”
“山门上挂着的人?”水仙愣愣地回想,可是怎么也想不起来刚刚进山门的时候有看到山门上挂了什么人。“没啊,那上面应该挂了什么人?”
楚沛的脸豁然开朗,他兴奋地笑了起来。水仙想拉他的手,但根本拉不住,楚沛已经疯了似的笑着冲出去。
“沛哥哥!沛哥哥!你去哪里啊?楚沛!你给我回来!”水仙气得大叫,但楚沛已经溜得不见人影,根本连头也不回。
屠水仙娇艳的脸顿时笼上一层阴影……山门上挂着的人?她还以为事发当天晚上,那死丫头就该给乱刀砍死了,怎么原来不是吗?
那死丫头没死,又没给挂在山门上……那是有人救走了她?
铜牛山寨里有多少人她清清楚楚,谁有这胆子敢救走燕丫头——她明媚的眼睛眯了起来。
也只有他有这胆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