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疯啦?迎娶屠水仙?你不如先从我坟上踩过去!”战青气得七窍生烟,如果他真的有坟,现在也气得从坟里跳出来了。
“你有什么资格反对?”战野冷冷开口。“我只是通知你,让你备齐人马上山。”
“你不是真心想娶她?”战青的脸突然又松了,他摇摇头。“趁着大喜之日动手固然是个好计,但……”他瞄了一眼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的燕丫头。“丫头要是知道,恐怕会很难过。”
“所以不能让她知道。”
战青叹口气,苍老的神态看起来憔悴疲惫至极,他没力气跟儿子争辩,因为实在累了。
这几天,大内宝库发现失了好几样东西,近日内也只有他进去过。他躲躲闪闪、遮遮掩掩,却也知道早晚要东窗事发,到时候若还没铲平铜牛山取回宝珠,任他有十颗脑袋也不够掉。他无所谓,怕只怕连战野也牵连在内。
“烫烫烫!”银姑用身体抵住门进来,脸上推满笑容道:“来来来!刚煮好的鸡汤,这几天你们父子俩也够累的,快趁热喝了吧。”
看着银姑那张热切的脸,战野的脸更冷。那双眸子冷得几乎可以结冰。
银姑一看那眼光,顿时傻住了!她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霎时间竟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我娘十年前就死了,别惺惺作态想收买我。”
“你怎么这么说!”战青呼地跳起来!“银姑没那意思,这几天她照顾你那病丫头也够累的了,你就算不感激,也不该这么说,她没欠你什么!”
“不要紧!不要紧!”银姑连忙笑——她这一生都在笑,为了客人笑、为了银两笑,如今还要为了战青笑。想到这里,她实在委屈,转身忍不住哽咽。“鸡汤冷了就不好喝了……你们慢慢聊,我出去招呼客人……”
“银姑!”战青起身,想追出去,却又不敢,只能火大地瞪着儿子。“你看看你这是什么态度!银姑照顾了我十年,没求过什么!我跟她之间是清白的!”
“那好,现在你知道我还活着,大可去打破你们之间的清白。”
“你——”
战野厌恶地别开眼,不想去看父亲那张脸。
“你出去,让我跟燕丫头好好静静。”
战青还想说什么,但看着儿子那孤绝的背影……他能说什么?说过去十年自己像疯了一样?说过去十年他对他们母子有多愧疚?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更何况战野——
战野这冰啊,冰冻了十年有余!
门关上,战野疲惫地揉揉眼睛,再睁开的时候燕丫头正含笑注视着他。
“你醒了……”战野露出一朵笑容,额前那方玉石,蠢蠢欲动。
“你不该这么对伯父跟银姑阿姨说话,他们待我很好。”燕丫头沙哑地说道:“不是为了你,他们没必要收留我这病丫头。”
“你都听到了?”战野抱住头,不想让燕丫头看到他眼中的痛楚。
“听到,我虽然昏着,可是你们说什么我全听得见……”燕丫头的手轻轻碰碰他的,他却像是被火烫着一样狼狈闪开。
燕丫头的手缩了回来,一双大眼里写满受伤。
“燕丫头……”战野深吸一口气,努力忍受痛苦,试图摆出笑脸,但他做不到,只能拼命咬牙——
“你头疼?”燕丫头虚弱地撑起身子,想碰他的额,战野再度闪开。
“别……”他喘息着苦笑,狼狈不堪地退到窗边。“你碰我,简直教我生不如死……”
燕丫头张开口,却发不出声音。
战野闭上眼睛,痛得什么也不能想。“老天!光是这样看着你,却不能碰你,不能靠近你……这痛啊!几乎要了我的命!”他蓦地睁开眼睛,满腔的柔情化成更剧烈的疼痛。他不想让燕丫头看到这痛楚,更不想在燕丫头清醒的时候离开她。
抱住头,战野靠着窗的身体滑了下来,虚弱而愤恨地低吼:“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得忍受这样的痛苦?我到底犯了什么罪?”
燕丫头呜咽出声,想帮他,但帮不上忙,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受痛苦。为什么老天爷这样对待他们?
“告诉我,我该怎么做才能让你好过一点?是不是这一生,我们都得这么远远看着,再也不能靠近?”
我们?不,已经没有我们了。
战野的眼睛花了,雾水迷蒙了他的双眼,是因为头疼吧?才让他的眼前如此迷蒙一片?
等拿到解药,安排好燕丫头未来的生路,他就会远远离开……他没办法在她身边,尽管知道就算逃到天涯海角,也无法逃过自己内心的情感。他非死不可!可是他得自己死,不能让燕丫头瞧见,不能让燕丫头以为是他们之间的爱害死了他。
所以……再也不会有“我们”了。
“你什么也不用做,我过几天就要迎娶屠水仙。”他颤巍巍地起身,狼狈不堪地离开那里。
就这样?燕丫头傻傻地看着战野的背影。
就这样?他们之间就这样结束了吗?因为她所中的毒?还是因为水仙可以帮助他消灭铜牛山寨?或者都是?
她想哭,但是哭不出来,只觉得自己像是破了、碎了,像是十年前被孤独地遗忘在柳树湖边,只是这次……这次战野再也不会回来了。
* * *
刺耳、不堪、扭曲的锣鼓声中,楚霸天涎着脸,一双铜铃般的牛眼邪气贪婪地注视着战野,唇角含着期待的微笑问道:“什么时候?”
“等我跟水仙儿成亲之后。”战野瞅着他,冷冷微笑。“大伙儿好好乐一乐养精蓄锐一番,之后咱们便进城去。”
“你都打听清楚了吗?精卫队交兵的时辰,真的都打点好了?”
“那是当然,否则我何必天天进城?”
“好小子!有你的!”楚霸天呵呵大笑,猛一拍战野的肩,突然他回过头对那厅外那些敲锣打鼓的喽啰们鬼吼:“他妈的!你们这些狗崽子!就不能吹好听点?这哪像是喜事?简直像他妈的送丧!”
战野蹙起眉。
楚霸天连忙赔笑:“别这么冷着脸,咱们铜牛山不比别的地方,办喜事儿也是自个儿来,谁知道那些个贼捕头会不会混进迎亲队伍里是吧?”
战野挥挥手,邪邪一笑道:“那无所谓,大不了不吹而已,别碍着老子洞房花烛便行。”
“嘿!有一套!真是通情达理!”楚霸天笑呵呵地,随即叹口气:“要是你是我儿子那该有多好!唉,那狗崽子,没了那贱丫头简直像是掉了魂儿一样!气死我了……”
楚沛……战野目光一闪!他怎么没想到?楚沛会好好照顾燕丫头的,或许时间一久,燕丫头会忘了他。经过昨夜,或许燕丫头已经恨死了他而愿意跟着楚沛过一辈子——他心里知道自己不过是自欺欺人。如果燕丫头愿意又怎么会等到现在?想到这里,他的脸色再度惨白。
“小老弟,你没事吧?”楚霸天忧心地注视着他,这混蛋小子可别在他们进大内宝库之前便死了。
“没事……”战野吸着气,咬牙忍道:“老毛病又犯了……要不是为了这毛病治不好,我也不愿意将那好门路告诉你,现在我只想快点进去,将我该拿的全拿了,之后找个地方好好养病。”
楚霸天猛点头。
“应该的!应该的!”
“我想去瞧瞧我的新娘子,少陪了。”战野说着,踉跄起身,摇摇晃晃离开了厅堂。
战野一走,楚霸天的神色便沉了下来。
想拿自己的那份,然后找个地方养病?哼!他什么也别想拿!那一切都是他的!除了他之外,其他人一毛也别想拿!
* * *
“我想起来了。”楚沛哀伤地注视着战野那张冷冷的脸,想恨他、想生气,却很失败地转成一抹苦笑。“当年燕丫头的确提过你……你也是柳树庄的人对吧?”
“没错。”
“你来这里不是想当马贼,你是想铲平铜牛山寨,想杀了我爹,为你们柳树庄的人报仇……”
“我不该吗?”
楚沛说不出话来。天底下想杀楚霸天的人何其多!战野只不过是其中一个。楚霸天四处烧杀掳掠,毁在他手上的庄园又何止柳树庄。
“看在你照顾燕丫头的份上,等拿到解药,你便带着燕丫头走吧。”战野冷冷说着,像是与他无关的事,眼里、脸上全没表情。
“你说这是什么话?”楚沛低吼:“燕丫头爱的是你、喜欢的是你,到头来你却不要她?”
不是不要,是不能要——战野握拳,十指喀啦作响。
他抬起眼,不屑地瞧着楚沛。
“等铲子了铜牛山寨,我便是三省总捕头,赏银黄金千两,还可以在京城里任选一栋宅院落地生根。你告诉我,我有什么理由还要燕丫头?这还得谢谢你们铜牛山寨,竟将她教成一个什么也不懂的下等丫头,是你们耽误了她,怎么现在不想补偿?”
“你!”楚沛被这似是而非的话给堵得没了声音!他瞪着战野,不相信他会这样说。
“要不要随便你,若是你想现在去通知你父亲我也无所谓——”战野起身,冷冷地瞧着楚沛。“不过你也知道,如果我没娶水仙儿,燕丫头必死无疑。”
燕丫头反倒成了他最大的痛脚。
楚沛摇摇头,惨得连头也抬不起来。
“你看着办吧。要是愿意,新婚之夜别忘了到新房来找我。”
* * *
她想走。今天就是战野迎娶水仙儿的日子了吧?她不能在这里傻傻等死,就算死,她也要躲得远远的,不让战野看到她最后的狼狈。
燕丫头将胸前一直放着的宝珠取下,看着手上的草环良久,终于还是舍不得放弃。这是属于她的回忆,现在她也只剩下这回忆可以依靠了。
燕丫头缓缓地往房外走,只是走没两步便虚弱得得停下来休息——没有辟毒宝珠为她吸取身上的毒气,恐怕她连这房门也走不出去。 。
想到自己的狼狈、自己的虚弱,燕丫头气得落下泪来。恨自己这么不争气!恨自己这么无助、这么可,冷!
从小战野最大的愿望便是当个捕头,她一直都知道,现在战野离他的梦已经这么近了,她怎么会以为战野会为了任何人而放弃?
就算战野真的为了她这命不久矣的病丫头放弃了三省总捕头的位子,她会高兴吗?她怎么可以这么自私?可是……可是她就是忍不住要心痛!忍不住要难过!她可以不自私,但不能教她眼睁睁看着战野另娶他人还为他欢欣鼓舞,她做不到!
“唷!这是怎么回事?你怎么下来了?”银姑端着汤药进来,连忙上前扶她。“傻丫头,病没好呢,你要是有什么事儿,我可得让战野那小子恨死啦。”
“他不会……”燕丫头低低地说着,不争气的泪水又落了下来。 “他今天就要娶水仙儿了……”
“我知道。”银姑扶着燕丫头躺回床上,她很想安慰燕丫头,但不知从何说起。战野要娶屠水仙的事战青似乎也不反对,这对父子脑子里到底想些什么?当初战青已经为了捕头这位子而放弃了家人,难道他儿子竟也与他一个样?
银姑摇摇头。
“傻丫头,战野不是无情的人,他会这么做一定有他的原因,你先别胡思乱想,乖乖把病养好才是真的。”
战青也不是,但看看她这十年来……看看她这十年来所付出的一切又得到什么?她不想在燕丫头面前伤心,只好作势转身替她端药。
“我的病不会好了。”燕丫头深深叹口气,苦笑着瞧着银姑。
“银姑阿姨,咱们都知道我是不会好的了,现在只不过是等死而已,你又何必安慰我?”
“别瞎说!”看到桌上摆的珠子,银姑又将它移回燕丫头身上。“这可是保命的东西,别乱放。”
她这一生,除了娘之外,没别的女人待她好。燕丫头瞧着银姑那张艳丽的脸,忍不住搂着她哭了起来。
“银姑阿姨……”
“傻丫头……”银姑按按眼角,只是这次怎么按也没办法将眼泪止住。“别哭……你瞧你,害我哭花了脸儿啦!”
燕丫头哭得气喘,脸上泛着不健康的暗红色,看着燕丫头的模样,银姑突然嚷道:“老娘受不了啦!今儿个不管他们父子俩是怎么想的,咱们都要他们给个交代!要死要活好歹说一声!”她说着,温柔地扶着燕丫头躺好。“你乖乖在这里等着,银姑阿姨现在就到衙门去找那没良心的战青,让他去把战野给你找回来!”
“不,不!”燕丫头喘着摇头。“别去!我不想他看到我现在的样子……我知道……我不能挡着他的路。”
“这是什么鬼话?”银姑杏眼一瞪,火了起来。“什么叫挡着他的路?一个巴掌拍不响,难不成还是咱们自个儿贴上去的吗?”说着,她忍不住笑,这句话可也把自己给说进去了。“傻丫头,你别想那么多,你既然叫我一声阿姨,阿姨就该替你作主——”
“老板娘!老板娘!不好了!”风月楼里招呼的管事气喘吁吁地冲了进来嚷道: “我怎么拦……也拦不住他们!”
“鬼叫个屁啊!拦着谁来着?”
“拦着我们。”几名军官打扮的男人威风凛凛地跟着管事走了进来,银姑立刻换上笑脸。
“唷!是精卫队的大爷们,你这不长眼的混蛋!这么不懂礼貌,连精卫队的大爷们也敢拦——”
“队长!找到了!”燕丫头胸前的宝珠立刻被送到领头者的身上。
“那不能拿!那不能拿!”银姑急得叫了起来。
“哼,这下人赃俱获!看战青还有什么话说!”精卫队的队长冷笑着接过宝珠,顺手放进自己怀里。他冷冷地瞅着银姑那张仓皇失措的脸,不怀好意地说道:“你啊,想想你自己吧,眼下我放你一条生路,识相的就乖乖闭上嘴,别挡着老子的路,今天晚上就是老子升官发财的好机会!你要敢去通风报讯,瞧我不拆了你这风月楼才怪。”
银姑受够了!她这辈子卖了够多的笑脸,这些男人当她是什么?年轻的时候当她是人尽可夫的娼,老了的时候当她是见钱眼开、胆小怕事的鸨,就是没拿她当个人看!
银姑扑了上去,气势惊人地尖叫:“老娘跟你拼了!把珠子还给我!那是我的!”
“你干什么?”精卫队的军官没想到她会突然发难,霎时间也给惊得手足无措。
银姑龇牙咧嘴地往领头的军官身上抢,就这么胡抢竟然也让她抢回了宝珠。“这是我的!”
“别胡说!这明明是战青到大内宝库偷出来的,你怎么说是你的?”
“不!这是我的!”银姑昂然直起腰杆,冷冷开口道:“是老娘让人去偷的,你没瞧见我女儿病成那个样子?这东西老娘让人偷出来给女儿保命,要抓就抓我吧!”
精卫队的队长气得红了脸。
“银姑!你别以为这样做就能保住战青!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他身为捕快却知法犯法,你想替他顶罪?没那么容易!押回去!”
几名军官立刻上前扣住银姑,银姑不哭不闹,只是回头深深地看了燕丫头一眼。“丫头,保重……跟着单戈快走吧,阿姨帮不了你了。”
燕丫头伸出手却落了个空,精卫队的人将银姑带走了。燕丫头脑袋里一片混沌,银姑的话却在这时候穿透了她迷蒙的神智:跟着单戈快走——精卫队的人说那珠子是战大叔从大内宝库里偷出来的,知法犯法罪加一等,战野必然也会受到牵连。
阿姨是要她去通知战野快逃?
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燕丫头从床上跳了起来,笔直地走出了风月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