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庭极乐殿
「众家想想,此事该如何善了?!」前方金椅上,那人浑身罩在金色光芒中,瞧不清容貌,声音温和中带著无比的威严。
大殿上,两旁仙家各自站开!只见月老立在中央,及膝的白眉皱成八字,向来红润的脸现下更是急得通红,他是特来负荆请罪的,因为他掌管的姻缘合出了件教众家跌落下巴的乌龙事件--
天帝曾命他烧制一批动物陶像,是为了那些真身为兽类、在民间自我修行的动物灵通将来列位仙班使用的。可是问题就出在这儿,他的姻缘阁中管的是人间姻缘,自有一大堆陶土烧成的男娃娃和女娃娃,不知是谁,竟将一个女娃娃的脚和一头陶土狼的颈给 绑在一起了,若绑在一起也就算了,竟然是用姻亲红线,而用姻缘红线也就算了,坏就坏在已过三日,三日定姻缘,不管是好是坏,绑著三日,硬拆下来也没用,将狼像打破也没用了,怎么都没用了,一人一兽注定要在一起,怎麽反悔抗拒都没有用的!
天大的糗事啊!想他月老为仙一向清明,爱护底下的仙童仙娃有加,促成天下千千万万的男女,到得如今,竟晚节不保,成为众家笑柄。
「众家?!」金椅上的光缓缓站起,语气微扬。
「天帝。」右边一名仙者跨步出来,作了个揖,恭敬地道:「消息传来,那匹狼灵元神已毁,已入死身,如此一来,与人类女子情缘不再,倒也无事。」
「仙翁这话太不对!一桩情缘怎可如此看待?!若非月老姻缘线出错,也不会让他们俩相识、进而爱恋,临了还得受这死别之苦。」这仙姑极美,手上持著一朵连茎清荷,她瞧向那团金光,语音虽柔,却掷地有声。「上回文判官与他的鬼妻子都能有美好结局,没理由这回会弄不成!况且,那一人一兽间,咱们天上得负些责任呢。」
有提出意见的,有针对意见反驳或附议的,一时间,极乐殿展开一场辩称,继上回文判官之案以来,再度引发众家争议。
一场喧嚷後,一名白衣飘飘的仙者站出来说话。「天帝,那匹狼虽元灵重创,目前陷在沉睡无我的状态,但只需吸取天上灵气,亦有转回之机。」
「真人有何见解?」
他略略沉吟,继而道:「姻缘既定,佳偶天成,那匹狼真能回醒,就让他回世间去吧,那女子肯定还为他守著。」
「嗯……但他有灵有魂却无肉身,总不能要他再化为兽。」那团金光缓慢闪动,好似陷入思考,不一会儿,一阵愉悦的笑声传出,温和道:「真人莫非想使用老法子?」
「呵呵呵……」他笑,持了持长胡,「天帝圣明。那法子用在三太子身上还算成功,那孩儿现下活蹦乱跳的,踏著火轮飞窜来去,只是得同王母娘娘告罪一声,又要摘她瑶池里仙气蓬蓬的莲花莲藕了。」
众家听了,「喔」地异口同声,原来是那个老方法啊,了解!了解!
***
八年後
你有能耐就做吧!别怪我没提醒你。
终於,他明了那男子说这话时,脸上神情何以如此笃定。
「小舅,玄儿帮你吹吹。呼、呼呼--」小男孩时坐在男子的肚腹上,鼓起两边的腮帮子,吸著嘴,呼呼地对住他的眉心吹气,连带印了他满脸口沫儿。「还是红红呵……」小手捧住他的脸,清亮有神的眼盯住他发疼之处,像瞧见顶怪的东西,忽地,他伸出舌头--
「玄儿在干什么?沾了小舅一脸口水,脏死了。」他稍稍推离男孩,仍是任他赖在自己的肚皮上,眉心疼痛欲裂,自那名男子将一道青光射入他脑中,这疼痛如影随形,只要他心思稍动,只要不经意一想,例如……例如……他告诉自己,让双手静静滑向男孩的颈部,静静的,不会惊动谁,然後掐住他脆弱的脖颈,或翻身用软枕闷住他的口鼻,不会有谁知道,男孩一死,她心神必乱,然後、然後再设法除掉她--
「啊!嗯……啊--」好痛!他抱住自己的头,忍不住呻吟,眉心如火活生生烙印,痛得发麻。便是如此,连想都不能想,连一丝丝感情上的背叛都不允许,他被下了咒,成为她最忠心的手足。
「小舅!」男孩清朗的声音夹著忧虑,替他揉著头,同情地说:「小舅好可怜。」可能是出生就没有父亲,对这位唯一亲近的舅舅依恋自然多了起来。
此时门推开,一名少妇装扮的女子步进,她抱著一束花,是刚从园中摘下的,朵朵都娇艳无比,进内房,见床上的景象,不由得无奈地道:「玄儿快下来,小舅病了,你还这么磨著他,小舅头更痛,睡也睡不好了。」
「娘,我有帮小舅吹吹,还用舌头舔湿湿,可是小舅还是痛,怎么会没效?」他问,满脸的不解,因为那些方法全是娘亲用在自己身上的,好灵的,不小心擦伤,娘会吹吹再舔一舔,他都不痛了。
「乖玄儿。」她将花放下,走近床边把儿子抱下床,「小舅还是痛,可是已经不那麽痛了,玄儿乖,去帮娘找一只花瓶来,咱们把花插在小舅房里,他心情就会好些,头就不疼了。」
「嗯。」他用力点头,咧嘴一笑,转身跑开。
女子微笑,收回视线,然後在床沿坐了下来,眸中神采换上忧虑,柔声问:「锋弟,还是很疼吗?瞧你脸白得跟什么似的。我记得你这头疼的毛病好久不曾犯了,怎么这次会如此突然?」
只要不去想,什麽事都没有,刚开始他被这咒言折磨得死去活来,後来学乖了,懂得克制,懂得如何自保,懂得截断混乱的邪思,然後,他就不会犯头疼。
可是这一次,连自己也不明白,除了方才故意想试验一下外,他已经很久、很久不曾动过念头了,好似遗忘最初的计略,他辅助她巩固沈家基业。
他闷哼著,「书姊,我午前约了一名北方商人上府里来,要谈长白山东侧人参采掘权的问题,午後和广记马老板、龙凤祥的金先生有约,晚上三笑楼守拙厅摆宴,是常老太的寿辰,我得过去送份礼、露露脸。」
晓书叹了口气,将他的身于压回床铺。「这些事不必你操心,你啊你,给我好好待在床上,这回我可不听你了,病得这麽重,我已要阿俊请大夫过府,你乖乖给大夫好好请察,再好好将药喝下,安安稳稳睡上一觉。」
「可是--」可是他的病不是用药就能医好啊!
「没有可是,只能回答『是』。」
他还想抗议,门口传来细微的声响,就见男孩去而复返,他弯著小身子,两手推滚著地上的东西,来到门槛处,他扬声兴奋地唤:「娘!我跟香菱儿要了一个花瓶,她说要找福哥帮我扛,可是我等著,他们都没回来,我就自己搬来了,呵呵呵……因为好大,我搬不动,我用滚的。」
「小少爷、小少爷,那花瓶你--啊--」
香菱和福哥匆匆跑来,气喘吁吁,瞧见横滚在地上的瓷器时,香菱丫头翻白眼、差些厥过去。
「小少爷,我的小祖宗啊,那可是唐朝的古董呵……」
***
结果,沈家锋少爷得的是风寒。
大夫来到一瞧,还纳闷著怎会延迟这麽久才看诊,病患都开始发烧了。
晓书见他情况转剧,心中委实难以放下,她待在他房中,直到大夫开出菜单,阿俊按著单子抓药回来,而厨房亦煎好药汁端来,强迫他一口口喝下,安顿他睡著了,请丫鬟在旁伺候著。
「书姊,午前有个约……我要去谈……采参长白山的……」他胡乱呓谙,偏过头,似乎又睡著了。
晓书摇摇头,拉拢他的棉被,适才,家中仆人来报,说那名商人已达府中,她实不该怠慢人家,又加上是首次会面,但锋弟的状况实在教她担忧。 如今,就是她与他两姊弟支撑著沈家的一切,那些血缘上相干与不相干的沈家人全让她赶出府里。
说「赶」,一点也不为过。
八年前,她痛失所爱,那名兽化人形的男子在她怀中散去,一段奇情却不磨灭,永远、永远地长驻心底。曾以为自己会跟随而去,像沈家庭院中那一对鹤鸟,该是成双成对,其中一只死去,另一只也活不了。
然而,她心中有他的情,肚腹中遗留著他给的爱,一个小男孩,可爱聪颖,有著似他的柔软黑发和清明炯亮的眼神。
她活了下来,一股力量支持著自己,却清楚意识到,绝不能让孩子一出生就笼罩在危机里,那些人,一个个,夺她所爱的人,她谁都不能饶。
爹亲当初分给各房的钱,已足够那些姨娘终老,她只在西郊买下一栋宅子,给大娘姚氏一个居所,至於其他那些手足,她理也不愿理,大宅地契在她手中,爹的留书中也已指明,她有权决定沈家人的去留。
後来晓书知道了,原来一个人无论多软弱、多纤细,一旦起了心机,就什麽都简单,没有达不到的目的。
她眼眸染著哀意,幽幽轻叹,知道自己虽已顿觉,但这醒悟毕竟是慢了……太慢了……
***
桌上的茶不知换上第几杯,那丫鬟好似很过意不去,又不知如何说明,只拿著歉然的眼偷瞄著他。
他不在意地扬了扬嘴角,环视四周,前厅的摆设没什么改变,只是多了几只花瓶,瓶中花清新娇艳。他立起身子,步伐往外踱去,跨过门槛,那丫鬟紧张了,怯生而恭敬地说:「公子,您、您再等等,我家主子很快就出来了,您……」
「我坐得闷了,在庭院逛逛,你别紧张。」他回头安抚,笑了笑,踏步而去。
景物未变,人事已非。他叹著,心中却像感激,今日能以真实的人身重回,全拜那真人以灵气浸治地残破的元虚,以及莲花化身的法术。
这一别,他不知时日,回到人世间,才知过去了八个年头,他与她呵……就这么分离整整八年的岁月,不知她可安好?
绕过大道,转到青石板的小径上,小亭依旧在,浅浅水泽依旧在,却见一个小男孩在草地上对住一株树仰头张望著,春天的暖阳撒在他的发上,黑得玄亮。
斟酌片刻,男孩儿竟抱住树干,使著吃奶的力气,像壁虎一样,慢慢、慢慢地缩著身子往上移动,途远看很可笑,他在树干上成一个「大」字型。
不由自主地,彷佛被一股力量控制住,他笔直朝男孩走近,双手交握於胸,仰著头轻声出口,「你在做什么?不怕摔下来?」
「哇!哇--」他不用怕了,因为已经摔下来了。
唔……还好还好,有人抱住他,没事没事,呵呵呵……睁开眼,他对住男子笑,突然出现一个高大陌生人,他也不怕生分,眼眸明光流动,「叔叔,你怎么在玄儿背後吓人?还好你抱住我,要是我受伤,娘又要哭了,我怕她哭,因为她哭完就要罚我啦。」
这瞬间,男子说不出话,一口气梗在胸臆,上不去也下不来,他发怔地盯住怀中的小男孩,似曾相识的眼瞳,似曾相识的眸光,似曾相识的柔软黑发,而眉似她、鼻似她、唇亦似她。还有……他垂在胸前的狼牙坠!
男孩见他眼光直盯住自己,随著他的视线,原来是在瞧他的狼牙项链。
「呵呵,叔叔,这是真正的狼牙喔。」他献宝似地比了比,而後好像想起什麽,小浓眉一皱,赶紧将狼牙塞入衣襟中,不让它再掉出来。「不能教娘瞧见,娘好奇怪,每次就对著我的狼牙猛掉泪,哭得鼻子红通通的。」
「这狼牙……是娘给你的?」他屏气问,目中精光流转,不愿错过男孩任何一个表情。
「嗯。」他点头,清朗道:「还好给了我,我把它藏在衣服里,不让娘瞧见,她就不会哭了。」
天啊!天啊!他双目瞠大,手臂抱紧怕压伤他,放松又舍不得,心跳如擂鼓,天啊!这是怎样的狂喜!怎样的惊叹!
「叔叔,你、你怎么也哭?」大人很怪呢,怎么见著狼牙就哭?!「叔叔,不哭不哭,娘说,男孩子要勇敢,不可以随便把眼泪弹出来。」男孩近近瞧著,小脸有些困惑,手指不由得伸出去,在他脸上轻拭,边苦恼地问:「是不是我掉下来时压痛你了?」
他猛地抱紧男孩,急切地道:「没有,叔叔不痛,一点也不痛,是因为太高兴了。」他稍稍推开他,端详小小脸蛋,问:「你说,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沈念玄。今年七岁。我会背唐诗、会打算盘、会记帐,最爱吃饺子和香肠,最喜欢娘和小舅,嗯……还有香菱儿、何嬷嬷,和隔壁张家的巧心妹妹。」他一古脑儿全说了。娘告诉他不可以随便和陌生人说话,可是这个叔叔好好玩,把他壮壮的小身子抱在怀里,又无缘无故的流泪,奇怪又好玩,一点陌生的感觉都没有哩!所以就不算是陌生人了。
他偷偷戳了戳男人的胸肌。哇!好硬、好壮喔!跟娘软绵绵的两坨差很多耶。心中羡慕得不得了,他就是想变成这样雄壮的男子汉,把娘抱在怀里。
闻言,男子咧嘴笑著,神韵与男孩极为相似。他心情稍见平复,面容潇洒中揉进暖意。「为什么爬树?」
经他一提,念玄才想起来。「我的竹蜻蜓飞上树,它卡在那里不肯下来。」胖胖的小手指了过去,果然,在枝芽交错处,一个玩意儿卡在上头。
取一个竹蜻蜓不费吹灰之力,但他太想、太想与男孩相处,渴望得心都痛了起来,那些神通灵能都滚到一旁去吧。
「玄儿,」他尝试唤他的名,心中有股感动,「你踩住我的肩,抬个手,就能拿到竹蜻蜓了。」
念玄瞪大眼,纳讷地问:「真的可以吗?我是说踩叔叔的肩,嗯,那会弄脏衣服的,娘知道,她要生气。」
「她若生气,我帮玄儿挡著。」
「真的?!」他眼睛张得更圆,小小心里奇妙的感觉浮升。
男子点头保证,还道:「今天是祈愿节,外头好热闹,吃的、玩的应有尽有,还有鸣钟大会,叔叔带你出去玩,好不好?」
「真的?!」念玄兴奋地红著脸,他也知道外头热闹,可是小舅头疼,娘好忙好忙,大家都忙,隔壁的巧心妹妹也跟爹娘出去玩了,他好无聊,独自一个儿玩著竹蜻蜓,它也来欺负他,飞到树上就不下来了。可是,这个好人叔叔要带他出去玩……出去玩耶……
「我要去!玄儿要去,」他大吼大叫,高兴地抱住男子的颈,却不知这个举动让那男人又要轻易地「弹」出眼泪。
***
孩子不见了?!府里无一人知道玄儿去了何处。
晓书由锋弟房中出来,才想要好生同那位前来谈人参采掘权的商人赔不是,来到前厅,丫鬟说那位公子坐闷了,去庭院里逛了逛,可是沈府大大小小的庭院这麽多,他到底到哪个?
换晓书在前厅等上许久,客人始终未回,以为他在府里迷路,要几名丫鬟仆役分别寻找,结果那人如平空消失,但在那片鹤鸟时常往来的水泽附近树下,拾来一只竹蜻蜓,那是玄儿的玩意儿,东西遗落了,孩子却不见踪影。
几乎全沈府都出动了,想那人若带走孩子,应该还未出京城,而官府方面接到通知,除加入搜寻外,亦加强把守各处城门的进出。
可是今日城中适逢一年一度的祈愿节,东南西北大街的交会处搭起一座大木楼,装饰得喜气吉祥,木楼上吊住一口巨形大钟,待吉时一到,要鸣钟庆贺,将百姓们许的愿望以钟声传至天上,是为鸣钟大会。所以搜寻孩子和那名可能是绑匪之人,行动变得加倍困难。
晓书快疯了,不知孩子生死,不知他现下何处,一个母亲遇上这种事,揪心揪肺,没有不疯狂的。她是为他坚强,若孩子出了什麽事,她也不活了。
一直到有人来传,说在大钟木楼附近瞧见念玄,与一名高大男子在一起。管不得消息正不正确,晓书再也无法等,一分一刻也按捺不住,她冲出大门,跑得好快、好急,香菱跟在後面追喊著,已教她抛下大段距离,可是路上人好多,原来就十分热闹,再加上鸣钟大会即将开始,这东南西北大街交会处挤得水泄不通。
晓书在人群中踮高脚,随著人潮被推挤到大木楼旁,她神色急切地东张西望,泪珠含在眼眶中--天呵……天呵……你已夺走三郎,不能再夺走玄儿,把他还给我,把他们还给我。晓书心已狂乱。
「娘,娘!」那清朗的呼声如锐器刺入脑中,晓书陡然震撼,硬生生回过神智,她苍白著脸,循向声音来处,终於瞧见孩子。
「娘,玄儿在这儿!娘!」男孩哈哈笑著,让一名高大的男子扛在肩头,见娘亲也跑出来玩,他挥动胖胖的小手,手中还抓著一支扎花风车和一串十来颗仙楂的糖葫芦。
「玄儿--玄--」晓书声音陡断,眼眸与那名男子接触,中间隔著人群,她耳中所听却是静然的一片,无丝毫声响,只有自己的心跳,咚、咚地撞击胸口,每一下这么沉、这麽重,彷佛要将她的意识撞离身躯。
那男子但笑不语,眸中闪动著不知名的情怀,依然高傲、依然保沉,神情如此深邃,像一壶漩涡,引著她坠落,在其中与他浮沉。
晓书不动,全随人潮而移,他们慢慢的推著、挤著,一会儿这边、一会儿那边,竟将她推到离他只剩几步之遥。
近近瞧著,他的面貌与以前不完全符合,身材类似,一样的高大强悍,神韵和气势则未曾改变,还有那对眼呵……
有太多太多的话想问,可是喉间又紧又涩,晓书什么也说不出来,她用手捂住嘴唇,眼泪却如泉涌,不住地奔流,来势汹汹。
「娘!」见娘亲无缘无故掉泪,吓坏了小念玄,他在男子肩上伸长手,想投入母亲的怀抱。「娘,你怎地哭了,玄儿--」
忽然轰隆声连番巨响,四周的人惊声尖喊,晓书回神,眼睁睁瞧著木楼上因横梁断裂,整座巨钟砸落,向下压垮木合楼以及一旁的人们。
八年前,她负了他,让他魂飞魄散,死无形体。而今他在眼前,与孩子在一起,这两个她此生的挚爱,她万般不可再伤害他,也绝不让任何力量伤害他。
「三郎--」她终於喊出,这个教她百转柔肠的名字。
当巨钟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砸落时,身边太多的人,一时间无处可避,这千钧一发之际,晓书扑前撞开他们,自己则跌倒在地,然後那口巨钟掉落……
来不及逃了,她紧闭双眼,蜷著身躯,空气中尽是木屑杂尘,又是轰隆地巨响,四周瞬间静止,好似转移到另一个空间,叫声、唤声、哭声都离得很远,微微的,只留嗡嗡回响。
「娘,你在哪里?娘--」怪异的静谧中,念玄的唉声带著强忍的哭音。
晓书猛地睁开眼,发现伸手不见五指,黑暗罩住周围,她撑起身子摸索,掌心冰冰硬硬,竟是在巨钟里面。
「叔叔,我要找我娘--」
「玄儿?!娘在这儿。」晓书惊唤,循著声音摸索,终於抱住念玄。「玄儿玄儿,娘的心肝儿……」她哭著,在黑暗中拚命亲著孩子的脸。
「你怎麽在这儿?!你把娘吓死了……」
「娘,不要哭,是、是叔叔,他想救娘,玄儿也想救娘,玄儿也不知道啊,眼睛睁开,我们就黑黑的了。」说到这儿,他稍离开娘亲怀抱,凭记忆摸索方向,然後脚一跨,又去坐在人家肚膛上,苦恼地说:「娘,叔叔在这儿,可是他都不说话。」
晓书心一惊,循著声,七手八脚地爬了过去,恐惧溢满胸怀,像极八年前那场悲剧重演。他伸出手,颤抖地抚摸著,他的眉眼耳鼻,那一头浓密的黑发,指尖探寻著男子脸上每一寸轮廓,而掌心下,他的温度冷冷淡淡的,气息似有若无……
这种感觉好可怕、好可怕,晓书已无法承受,身躯剧烈地发抖,她发出悲呜,如同痛失爱侣的鹤鸟,心分割成千千万万片,她伏在他胸上哭泣,哭得上气接不了下气,泪水奔流,浸湿著他的胸膛。
一只手安慰地拍著她的背脊,轻轻缓缓,然後揉著她垂散下来的柔软发丝。
「娘?!你怎么了?!」男孩莫名其妙又苦恼不已。
在一片阗黑中,那叔叔的眼睛好奇异,闪烁著青蓝色的火光,他在笑,因为眼中的火一闪一闪的,但又好似苦恼,一大一小的眼神安静接触,对晓书痛哭的行为感到百般无奈。
那只掌大而温柔,轻拍的动作改为爱抚,摩掌著晓书整个背脊。
「玄儿……他、他不是叔叔……他是爹,是玄儿的爹……」
爹?!念玄瞪大眼,瞠得圆滚滚滑溜溜的,像在瞧件新奇的东西,而这个「东西」他盼了好久,每天睡前,他都会跟老天爷说。而现在,这个愿望实现了?!
那对青蓝火的眼在听见晓书的话後渗进更多的温柔,深邃如海,荡著不了情。接著手臂一紧,爱抚她背部的手掌将她狠狠抱在胸前。
「啊!」晓书惊呼,登时才知不是儿子给的安慰,而是这男人早已醒来,正睁著那对自己再熟悉不过的眼瞧著。
「三郎--」什麽都不存在了,这一刻,她的心满满都是他,八年前的遗憾,八年来的情思,那缠绕住胸口的紧缚,那无底深渊的疼痛,都不存在了。她的吻落在他的脸上,无数个吻、千百个吻,细碎的、炽烈的、深长的、眷恋的,夹著咸咸的泪水,印住他真实的肉身。
他揽紧她,埋进她的热情里,唇舌相交,在彼此怀中寻求自己。
片刻,那男孩实在按捺不住了,扑上前,硬将自己的小身躯挤进两人当中。
「娘,他真是爹吗?」
「玄儿……」晓书又哭又笑,手抚著孩子的脸,柔声催促,「快,快喊啊。」
念玄抬头,见到那对青蓝火,一股信任感和依赖之情顿生,隐隐约约感应著什么,他抿了抿唇,「爹,玄儿等你好久好久,你终於来了……」呵呵,他有一个爹了!呵呵呵……
玄三郎内心五味杂陈,大掌抚著孩子的头,低哑道:「爹回来了,就不会再抛下你们。」
念玄哈哈的笑声在巨钟里响著,层层的回音传出,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然後,青蓝冷火的目光抬起.在黑暗中镇住晓书的面容,火转深沉,他轻轻地问,坚定而清晰,是一个再简单不过的问题--
「我来了,你跟不跟我去?」
一声啜泣逸出唇边,晓书笑中带泪,她抱住他,紧紧抱住,迭声狂喊:「要的!要的!你不让跟,我也要缠你到天涯海角!」再也不放开。
那男子深深叹出口气,又是无声。
暗暗的,什么都看不见,但小念玄一点也不怕,这一边的胸脯好软好香,贴著他的颊好舒服,而这一边的胸膛好硬好壮好有气概,他闻到好安全的味道。
可是别同时挤过来呀!
娘挤他,爹也挤他,他、他、他快要不能呼吸啦!
***
几日後,在沈府乱成一团,忙著寻找无故被绑走的主子和小小少爷时,一封信安然地出现在锋弟房中的桌上。
小舅:
你的头有没有不痛了?娘说你要记得喝药,虽然很苦,还是要喝。
爹来找娘和玄儿了,他说要带玄儿去好多山的那一边玩,去看大鹰和大狼,还要去海的那一边,那里有一座岛,爹说要在那边盖木头、房子,玄儿会帮他盖,然後就可以天天在水边玩耍了。
娘说,要请小舅告诉何嬷嬷和香菱儿,说我们都好好的,很快乐,要她们别担心,娘还说,城西的燕家那个姊姊其实是喜欢你的,小舅要娶媳妇儿,可以找燕家的姊姊。可是,小舅,玄儿偷偷告诉你,那个燕家的姊姊放的屁好臭,上次差点闷死我耶。
小舅,娘和玄儿要去好远的地方,你自己一个人要乖乖的,玄儿会想著小舅,会一直想、一直想,放在心里不会忘记。如果有一天我们回到城里,玄儿一定会回去看你,到时,我会帮小舅带很多的玩意儿,好不好?
祝小舅别再头疼了。
玄儿敬上
看完信,他眉眼深思,慢慢地将纸张揉成一团,然後抛进一旁煮茶的火炉上,炭火燃著,信纸转黑,沾上火星子儿正缓缓燃烧。
心微微沉著,好似失去了什麽,被突来的力量挖走了一块心房。
他多年来的梦想,如今顺应事态已呈现在前,她走了,带著孩子不会回来了,而沈府的一切尽落他掌中,这是他千求万盼的,不是吗?他该要开怀畅笑的,不是吗?为什么会觉得失落?
……好可怜,小舅又头疼了……玄儿呼呼,呼呼就不痛了……
锋弟,往後你跟著我吧!我们在一起,就不怕谁欺负了……
他心头猛震,沉思的眼睁开,身子跳了起来,也不管火炉上温度多烫,伸手将那团信纸救出,用掌心猛拍,拍熄上头的火,但信纸早已焦黑一片,他看著,心脏收缩再收缩,首次认清心中的念头--
他不愿他们离开的。
不愿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