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岁,应该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艾晓璇不知道。因为从她六岁起,十八岁这个数字就是个等待名词。她等着十八岁这一天,等着她不能改变的命运到来。
为了迎接这一天,她从六岁起就接受正规的新娘教育。
传统的琴棋书画加上烹饪、裁缝、经济贸易学、艺术评鉴能力、甚至马术等等……为了应付那个必要的时候,她接受的是全才教育。
别人会的东西,她无一不精、无一不通,称她为才女绝不为过。
能被激发出来的潜力,她没有半样被放过。
艾晓璇从小便认命,体悟到自己没有说“不”的余地,他们要她够好、够完美,足以匹配那个——她将在十八岁下嫁的男人。
是呀!蒙圣隆宠,她得努力再努力,直到配得上他。只因傲睨红尘、纵横四海的人中之龙万中选一,订下了她的一生。
大部分的女人,都会向往有一场美丽浪漫的婚礼。
如今,她十八岁了。
望着明镜中盛装打扮的自己,艾晓璇的思潮不禁回溯到许多年前……
※※※
无聊,无聊透顶了。
望着下面人群黑鸦鸦的头顶,二郎腿跷得老高,背部倚在精致的座椅上,唐傲雨四下随处瞄的眼神,透露出他今日的不耐与大感无趣。就没有半点新鲜事爆出来吗?
不难看出他的眼中希望有天灾人祸“助兴”的渴望。
说是为他庆生开的Party,他却一点都没进入当寿星的状况。
十四岁的生日,有啥好庆祝的?还不如抓只小老鼠逗逗来得有趣。每年都大同小异的庆生方式,也难怪本来就喜新厌旧的他觉得腻。
腻腻腻呀……
干吗—副要死不活的表情,就真的那么无聊吗?”傲云走近唐傲雨的身边,忍不住以大脚去踹他的椅子。
真是的!没见过像雨这么怕无聊的人。
十几年来共生共长,为了雨的“怕无聊”,其他人不知被拖着干了多少蠢事。当然啦,要不是干那些蠢事很有趣,他们也不会乖乖配合。
“也不想想谁是今天的主角,我们一伙人为谁大老远地从各地跑来,别把你的无聊劲传染给我们,害我们跟着你无聊起来。”傲风亦发表不满。年轻气盛的他,对打架比较有兴趣,若不是雨的生日,他才不参加这种Party。
“不想来干吗来?无聊干吗不走?”在椅子中懒懒抬头,唐傲雨大感无趣的黑眸有一搭没一搭地瞄着他们,“我不记得我有拿枪逼谁来,或是丢过警告不许谁走耶。”碍于身份问题,他是走不了,谁像他们那么爱;留在这里。
“能不来我会来吗?能走谁不会走?”傲风有些火气。
好像他们来是多余,自个儿爱凑热闹,还把责任赖在他头上似的。
也不想想,是谁对其他八个人说——要是这个Party有人不到,他会觉得很“难过”。不用怀疑,那个谁,便是眼前不认账的唐傲雨!
就算明知无聊,雨也会硬拖大伙儿下水,陪他一起无聊。
习惯是一回事,权傲风还是觉得很闷、很不爽。
“是你自己来的,要走也没人拦你吧?”没良心的谲。正自唐傲雨没良心的嘴中说出来。他还以狐疑的眼光看着权傲风,好像他哪里有问题似的。
他可没有寄机票给他。
呵呵,消遣来了,他当然不会轻易放过。
傲云想提醒傲风看看傲雨两眼中的恶作剧光芒,不要自讨没趣,然而会场里突然起了一阵骚动,吸引了他们的注意力。
“怎么了?”骚动使唐傲两的双眸骤亮。
“不知道,去看看!”行动力一流的傲风,当即跨步朝骚动处走去。
“去吗?”关傲云瞥着还坐在椅子上的唐傲雨。
唐傲雨慢条斯理站起身,露出足以唬人的微笑,耸耸肩,“去呀,为何不去?准备把自己闷死才不去,不去你自己留在这里。”
如果是个无聊的骚动,雨一定会生气的。望着雨清瘦的背影,傲云在心底叹气。等他们入主阙龙门,雨一定会制造不少混乱当乐趣。
偏偏从懂事起,其他八人就知道,要拱谁成为阙龙门的龙首。
雨是跑不掉了,不管他愿不愿意。他们何尝不是?
幸好,他们是心甘情愿的,不然绝对很闷。
※※※
人群围在一个小女孩的周围。
小女孩梳着公主头,头发上结着可爱的蕾丝发带,穿着一身粉红色的公主套装,完全就是个小淑女装扮。然而,此刻她乌黑及腰的黑发湿漉漉不说,那可爱的粉红色蓬纱裙也正淌着水,因水湿而贴着她小小的身体。
她的双手紧揪着裙摆,活像只可怜兮兮的落水小狗,黑圆的眸子里盛满慌乱无措,小小的粉脸像是快哭出来了。
被一群大人围着评头论足,她仓皇失措地转着眼睛,只想寻找到熟悉的身影。
“小妹妹!你怎么了?”
“哎呀,是掉到水池里了吗?她湿透了。”
“她的父母也真是的,怎么放孩子一个人到处晃呢?”
“小可爱,你的妈咪、爹地在哪儿?”
“她的父母真是不负责任,这孩子还这么小耶。”
关心的话和评论没有停过,小女孩却充耳不闻,眼眶浮着悬挂半天忍住不落的泪水找人。
就算一身狼狈不堪,小女孩天生皮肤白皙,黑瞳就像钻石般闪亮可爱,依旧十分惹人爱怜。围着她的人,更忍不住对她的父母批评更深。人总是喜欢美好的事物,包括可爱的小孩。面对这样可爱的小女孩,要付出关怀难免特别容易。
“先让她换下这身衣服吧,不然待会感冒就不好了。”有个老妇人关心地伸出手想带小女孩先去换衣服,小女孩却反弹地往后退,显得更害怕。
突然一个踉跄,往后退差点跌倒的她,被一双温暖的手扶住。
往后仰起小脸,映入小女孩眼帘的,是一张带着笑意的温和脸孔。
“雨,你认识她吗?”看着唐傲雨蹲下身,打量起小女孩,有人询问。毕竟雨是今天的主人之一,说不定他知道这女孩的父母是谁。
“我该认识吗?”
唐傲雨以温柔的方式摸了摸小女孩湿漉漉的发丝,一边抬起年轻俊秀的脸孔,望向问话的女孩,轻挑起眉笑问。今天的宾客少说百人,大多是长辈邀请的,他倒不觉得自己有义务认识所有的人。
问话的女孩已二十岁,被唐傲雨这么一望,却不由自主地红了脸。
天晓得,他才刚满十四岁而巳。
因为唐傲雨的出现被冷落的小女孩,突然躲进他的怀里。有些讶异,唐傲雨却不介意她把他也弄湿,只是以好玩的眼神瞅着她打量。
莫名其妙的,小女孩抓着唐傲雨的衣服,眼泪就开始掉了下来。
此刻,要围观的人相信唐傲雨不认识她也难,这小女孩根本当他是再熟不过的人。若非感到安心、心防尽除,她怎么可能掉下忍了大半天的眼泪。
老实说,他们早就发现小女孩的倔强之处。
没有管他人的疑惑,唐傲雨大感有趣地望着她,伸手替她擦擦两颊的眼泪,微微笑道:“别怕,有大哥哥在。”
这么本能地信任他,她的直觉可真令人匪夷所思。
小女孩似有犹豫,不停的眼泪却止住,乖乖地点点小小的头颅。她突然伸出手,紧紧抓住唐傲雨的手指头不肯放。不知为何,她觉得这个大哥哥让她十分安心,在他怀里就能感受到源源不绝的温暖,就像是她的亲人一般。
“雨,她该不会是你在外头留的种吧?”无视其他人的惊呼,双臂环在胸前看了大半天好戏的傲风,忽然大咧咧地抬起粗眉,很没神经地提出这个问题。
她看起来就像个在认亲的小娃儿。
“有可能喔。”亦在围观之列的傲月,闲来没事也凑一脚。
“没想到你年轻有为,这么早就懂得‘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大道理,这么努力增产报国啦。”傲火大笑起来,也不管因此而造成外人的猜测。
“真见外哪你,我们又不会对这种事感到大惊小怪,你怎么不早介绍小侄女出来认识认识呢?”傲辰笑得诡谲。
“那个孩子的妈在哪啊,羞于见人吗?”傲雷夸张地四下搜寻。
“你叫她别躲了,丑媳妇总得见公婆的。”傲日贼兮兮地劝道。
“够意思,就叫她出来见见我们吧。”围观的人议沦不停,就是有本事和其他人一样充耳不闻的傲雪,保持安静太久也不忘说说话。
傲云失笑,摇摇头,倒是没说啥。
这女孩看起来少说五六岁了,雨要是能在不到十岁时生下她这么一个女儿,可就劲爆到值得其他人佩服得五体投地。
除了厉害之外,他们这些望尘莫及的人绝对无话可说。
听着他们煞有其事,话接得那么顺口,唐傲雨不禁挑高眉头。
这些人……被他“照顾”得太久,显然心有不甘,有意“回馈”。
嗯,既然如此嘛……呵呵……兵来将挡,水来就土掩吧!
“你们都错了,她嘛——”
看着小女孩紧紧抓住他的小手,唐傲雨清朗的黑眸里闪烁着恶作剧的光芒,确定地指着她的鼻头说:“是我订的小新娘。”
不管这句话将造成多大的震撼,也不管小女孩眼底的疑惑,他在所有人面前大声宣布。这下子,骚动更大了。
没错,他订下这个小女孩了,从今天开始。
人声开始鼎沸起来,各种错愕惊讶的声音四起。而稍减胃疼,刚从盥洗室出来找女儿的母亲,愣在未能及时理解的烟幕炸弹中。
这个……发生什么事了?
她不过消失个几分钟,璇儿何时被订给雨了?雨不过十四岁,然而他清俊尔雅的外貌,早已不知迷倒多少仰慕者,更不知有多少女孩想博得他青睐。雨身边有太多选择,更有太多存有野心的人环伺。
瞧瞧他这个庆生Party,有多少名门千金被父母带来,不就图个被雨相中的机会?就算感叹过没有大点的女儿,身为母亲的她却想都没想到过,不过六岁大的宝贝女儿,竟也有入选的机会。
天佑艾家,他们就要和阙龙门结成姻亲了吗?不会吧!
※※※
唉,就因为那个男人的一句戏言。
从六岁那年起,她就被迫接受非人的教育,失去理所当然的天真无忧,永远没有自己的时间和空间。她只能不断接受新的学习项目,不断努力赶上大人们的要求。
她的童年,是没有欢笑与游戏的。
不能说是悲惨,然而却欠缺了原本该有的纯真色彩。
母亲时时耳提面命,她得让自己够优秀,就怕对方嫌她不够好而撤消婚约。
十二年来,艾晓璇生活中惟一的期待,是用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翘首盼望,等待着每个月,雨会来看她的那一天……
也算是自虐吧,她愿意为了成为他的新娘而努力。自小,她就对他崇拜不已,成长过程中更因为其他女孩的羡慕而自傲不已。从六岁起,她年年是唐傲雨生日宴时绝无二选的女伴,其中的幸福感,抵消了她学习中的辛酸和苦楚。
她是他选中的新娘呀!
想到这点,她便有了努力的斗志和勇气。
艾晓璇从不对自己否认,她爱雨爱得好深好深,每每见着他那俊雅的笑颜,她的心就不住地怦然飞舞,觉得为了他再辛苦也是值得的。
如今,她坐在这里了,一身柔柔的雪纺白纱,将身为新娘子的她烘托得好美。镜中的女孩,就像是纯真无瑕的百合精灵。
从镜中反射的美瞳里,她看见自己的期待和幸福满溢。
她的等待,就要开花结果。
“你以为这是幸福的开始吗?”
冷冷的讽刺,打断她的凝思,吓得她蓦地转头。倚在门口,满脸不以为然的唐癸,正以令她难受的挑剔目光打量着她。
“你……你怎么可以进来?”这里是新娘休息室呀。
“哼,我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没有我不可以去的地方。”不理会她的惊慌,唐癸甚至跨步朝她走近,吓得她俏脸刷白。
唐癸——雨的堂兄!她差点忘了自小的恶梦之
从小,只要能见到唐傲雨,她便会见着他的跟班唐癸:甚至雨不出现的日子,他也会出现在艾家。在雨和她的父母面前,他对她表现得尊重有礼;一旦没有其他人在场,他对她的态度,却通常是恶劣到令她难以忍受。
被百般刁难和侮辱,她根本不懂是哪里得罪过他唐癸。
偏偏,她不敢对第三者说这件事,说了只怕也没有人会相信。唐癸在所有人眼中,是个尽忠职守、对雨忠心不贰掏心挖肺的堂兄。
没有人会相信,唐癸会对唐傲雨的未婚妻出言不逊。
说了,恐怕人家以为她在诋毁唐癸,只会为自己引来负面评价。
“请你离开吧。”纵使心中不高兴!她仍摆低姿势请求,“今天是我的大喜之日,你就放过我,别再对我冷言冷语好吗?”
天哪,想在今天忘记唐癸的存在,保持出阁的感动也是奢求吗?她盼这天盼了十二年,不能让任何人破坏她久等的梦,就算是他也不能。
婚礼在即,她不希望因为表里不一的唐癸,闹得不愉快、惹来是非。
“我会离开这里。”他阴恻恻地扯起嘴角,诡异的笑容带给她沉重的不安感,“但别以为以后,你的生活里不会有我。”敢对她如此狂妄嚣张,是他笃定她没有勇气告状,也笃定自己“防患未然”做得好。
“你在恐吓我吗?”她感到胸口窒闷,明白他是说真的。
这场婚礼,在她心中期待多年的喜悦,正一点一滴流失。
“这不是恐吓,是给你一点提前通知。”唐癸高傲地昂着满是不屑的脸,黑眸里存在的鄙夷从未稍退过,“雨近年来有多忙,相信你也很清楚,你够聪明就不用去期待他陪你的时间会比以前多多少。”
也就是说,她逃不了被他“迫害”的命运。
身为唐傲雨的左右手,他自然倍受信任。以往唐傲雨就常把来探望她的责任托交给唐癸,才导致她多年饱受精神虐待的无奈。
唐癸!我跟你有不可开解的深仇大恨吗?为什么你要处处找我麻烦!”她的双瞳染上怒焰,紧紧抓着婚纱的裙摆,无意识的十指几乎要将白纱扯坏,再也受不了地问:“能不能够说个明白,你到底要怎么样才肯不再招惹我?”
光是想象以后将更常见到唐癸,她对婚姻生活的期待就少了许多。
为了成为雨的贤内助,她努力过了,真的努力过了,努力和唐癸和平共处,然而他从来不给她机会,从来不放过任何可以羞辱她的机会。由他此刻的态度可想见,她以后没有多少平静日子可过,他的恶劣绝对会变本加厉。
天晓得,她为何得受这样的敌视?艾晓璇想了多年都不明白。
敢情……她的长相就是不顺他唐癸的眼?!
“要怎么样?”唐癸突然走上前,用力扳起她的下颚,冷笑道:“总有一天,你会明白有些事不需要理由——包括厌恶一个人。”
言下之意,他讨厌她、欺负她,可以不需要任何原因。
真是两人天生犯冲、生来磁场就不对盘?她不得不认为如此了。艾晓璇撇开他的手,既无奈又生气地问:“你反对雨娶我吗?”想到底,这可能是他敌视她最大的原因。
唐癸冷寒的眼眸一转,扯起嘲弄的嘴角,毫不保留地道:“没错,你配不上雨。”
在监视着她的唐癸眼中,她这些年的表现还是配不上雨,跟不上阙龙门的脚步?用尽所有的时间、赔上所有的自由还不够,那她到底该努力到何种地步,才能获得他的认可,才叫够完美?她,不过是个平凡的人哪。
即使能猜想到他的回答,艾晓璇听到他的话,心灵上还是受到严重打击。
※※※
“璇儿你……咦?阿癸,你也在啊。”
推开休息室的门,本想看女儿准备好没有的艾母,一看见唐癸便露出满脸笑意,亲热不已的迎上前说话,丝毫没有注意到女儿的不对劲。
“伯母,是雨要我来看看,晓璇还有没有什么特别的需要。”在听见门把转动的那一刻,唐癸的神情快速转变,换上一副温和有礼的面孔。
由于血缘关系,唐癸与唐傲雨的容貌基本上有些神似。虽然不像唐傲雨没有国界几乎老少通吃,外貌清俊的唐癸,亦拥有迷倒一票女眷的魅力。
艾母就很喜欢唐癸,老亲热地喊他没人喊过的阿癸。
那句“特别”,听在艾晓璇耳里好刺耳。
除了她以外,恐怕谁也无法去想象,他有那副百般挑剔和讥诮的嘴脸。
艾晓璇早已习惯他变脸的本事,一点都不觉得讶异。对她的态度人前人后的两个样,他根本是个双面人,掩饰的功夫无人可及。
“呵,雨那孩子真是有心呢。”艾母笑得好开心。
这些年来,艾家不管任何方面出现问题,阙龙门永远义不容辞出面解决。
虽然每个月唐傲雨顶多只能到访艾家一次,代表出面的几乎都是唐癸,然而此举已证明他实践承诺的心。艾家对雨这个无可挑剔的女婿,一直都是满意得不得了。
好不容易盼到女儿十八岁,艾家其他的人其实比准新娘还兴奋。这桩婚事没有未完成就夭折,艾家也确实松一口气。
“伯母,这是应该的,我们都希望一切完美。”唐癸温和一笑,在艾母没多注意时,慢慢和新娘拉开距离。
“唉,也辛苦你了。”艾母欣慰地点头。
“伯母别这样说,我受不起的。”唐癸斯文的脸孔上净是无比的真诚,当着艾晓璇的面,他仍脸不红气不喘地道:“只要是我能为雨和晓璇做的,我都会尽可能做到,就算是跑跑腿,都是我的荣幸。”
“呵呵,你这孩子就是嘴甜,讨人喜欢。”艾母早已止不住笑,雨和阿癸在她眼中都是极好的对象,若非女儿只有一个,她巴不得两个都能当女婿。
艾晓璇听得好想吐,胃酸翻搅个不停,怀疑唐癸说得如此假,他自己怎么不会觉得恶心。看到母亲开心的脸孔,一如往常,她什么也说不出口。
她实在说不出口,也不知该从何启齿倾诉多年累积的沉闷无奈。
唉,这个唐癸……维持双面人的生活那么多年……
他就不嫌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