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内灯光柔和,西洋抒情音乐缓缓地流泻,空气中弥漫着香浓的咖啡味,间或交杂着客人们时有时无的低语。
现在是下午三点,所谓的下午茶时间。
“小寒,你看!”咖啡厅的同事小朱兴高采烈地叫着我。
在吧台里工作的我实在没间工夫理睬她,低头边工作边回应:“看什么?”
“你抬头看一下嘛,八号桌的客人长得又酷又帅,不看可惜。”
“喔。”我虚应一声,头抬也不抬一下。
“拜托——你抬头看一下嘛。”
“我很忙。”
“抬头看一下又不会死!”
看情形,我如果不照她的话做,除非她说的客人走了,否则我绝对没法子让自己耳根清静。
我依言抬起头,在眼睛还没扫到八号桌的位置前就又立刻低头做自己的工作,纯粹为了应付她。
也真亏她单纯得可以,以为我已经看清楚了,还兴致勃勃地问我:“他长得很帅,对不对?”
“嗯。”我随随便便应道,任由她兀自陶醉在小女孩的幻想中,开始对她方才所说的男人一身的行头、长相侃侃而谈,也不管我要不要听。她是个一兴奋就忘了形的女孩子,同事两年,我已经习惯了。
“小寒,八号桌的咖啡。”老板的声音插了进来。
我转身接下店长递来的咖啡,放在托盘上,打算端过去。
“我来、我来!”小朱快速拦截,对我顽皮地眨一眨眼,“这种粗活让我来就行了,你好好休息。”说完就立即将托盘端走,深怕我抢了她的工作。
“要是她平常工作有刚才那么勤快就好了。”老板的声音从后头传了过来。
我淡淡一笑,不置可否,心理倒挺赞成老板的话,小朱平常的工作态度的确有些散漫。
就在我要进厨房时,瓷杯破碎的声音和小朱的惊呼声同时传进了耳里。
我和老板赶紧走了过去。而见到的场面是——
“对不起,对不起,先生,我不是故意的,对不起……”小朱蹲在地上一边收拾碎片一边道歉。
看到她慌张的神色,想也知道她出了什么状况。
“抱歉,这位先生,有没有烫到你?”老板出面向客人赔礼,我则蹲下身帮小朱处理洒在地上的咖啡。
“你怎么那么不小心。”我在她耳边悄声道。
“我又不是故意的。”小朱咕哝道:“我怎么知道他会
突然看我,害我吓了一跳,心脏漏了一拍。”
就因为这个原因?我哑口无言,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像是看出了我的惊讶。小朱红着脸,窘困道:“不能怪我嘛——”
但这不怪她要怪谁?怪客人吗?
我没有答腔,擦干地上的水渍后就自顾自地走进吧台。
至于老板、小朱和客人后来怎么样一我就不知道了。
人夜后的西门町是繁华与嘈杂的中心地带,很奇怪的,我工作的这家咖啡厅虽座落在这闹区,却拥有和喧哗吵杂相反的宁静。进来店里的客人不管是谈生意也好,聊天也罢,总是会自动降低音量,我想他们大概也不希望破坏这份难得的气氛吧!毕竟在这样五光十色,人潮汹涌的闹区中要找一块安静的地方着实不易。
“唉——”小朱从下午发生那件事后就开始叹气到现在。“恐怕以后再也没机会看到他了。真可惜,那么帅的男人……。”
这些话我听得耳朵都快长茧了,最后终于忍不住开口:“当心这些话被小余听到。”小余是小朱的男朋友,也是店里的服务生,不过今天请假。
“放心啦!”小朱挥挥手,不以为惧,“就算知道也没关系。”
“为什么?”我问。
“因为他知道我爱他嘛!”小朱毫不矫饰地说:“他知道我只在乎他一个,不会因为这些话生气的啦!更何况像那种帅哥只能用来养养眼,要真想拿来当男朋友或老公,可得自己有本事去绑住他的心才行;而且就算绑住他的心也不见得安稳,因为就算他不去沾女人,也有女人自动送上门——找这种男朋友简直是活受罪!交往的同时还得担心他被别的女人抢走多麻烦啊!”
这是我头一次听她说起正经话,不免有点讶异。
“你呢?”她突然转了话题,“你有没有男朋友?”
“没有。”
“想不想找男朋友?”
“不想。”
“真的不想?”
“我没必要说谎。”
“真酷。”她吹了声口哨,像是轻蔑又像佩服。
“是吗?”我耸耸肩,继续做我该做的工作。
在忙碌的工作中总觉得时间过得特别快,一晃眼,店晨里的古董钟已敲完十二响,我的下班时间到了。
打了卡之后我走进员工休息室拿起背包,打算快点回家休息。
“小寒,”老板娘叫住我。“带点蛋糕回去当宵夜吃,今天的蛋糕很好吃喔!”
老板和老板娘是我见过最恩爱的夫妻,对我们这些员工就像对待自己亲生儿女一样,只可惜老板娘的身子屠弱不适合怀孕;不过他们并不因此而感到沮丧,反倒更恩爱,与热恋中的情侣相比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教人羡慕。
他们对我的照顾——亲切得教我几欲落泪!但我还是无法因此而改变自己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
“不用了,谢谢!我先走了。”再一次,我拒绝老板娘的好意。
老板娘低头不吭声,好像对我的拒绝感到失望,好一会才又抬起头:“那……回去时小心一点。”
“我会的。”我笑了笑,感谢老板娘的关心,然后徒步离开店里。
雨水自暗黑的天幕落下,带着一丝丝冬天冷冷的寒意,幸好雨势不大,再加上我住的地方离这不远,还不至于会落到当落汤鸡的下场。
霓虹灯已不像刚人夜时那么缤纷闪烁。十二点的西门町像是被施了魔法的灰姑娘又恢复原形,撤走了拥挤的人潮及繁华的嘈杂;换回无人的寂寥及满地的脏乱,这样的脏乱是有人来过的证明。
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住处的巷口,今天比以往快了十分钟。
等等!那是什么声音?好像有人在打架。
砰——
枪声——我收住脚步,朝巷子里探看,前方不停扭动的众多人影显示我的猜测无误。
出手真狠!尤其是那个被重重包围的男人!那种要致人于死地的打法,对方八成欠他很多钱。看样子这些人十之八九是黑道人物,不是我这种小老百姓惹得起的,再说我并不想管别人的闲事。
但是不管也不行,他们堵在那,我根本没办法回家!
为什么偏偏选在这打架?我抱怨地想着。
要等他们打完,然后我再踏着满地的血迹回家吗?
才不要哩!那么——
只好插手了。
从口袋里拿出哨子,这是老板娘给我,叫我遇上危险时用它来吓跑歹徒的。
我实在不怎么相信现在的坏人会被一个小小的哨子吓跑,但目前只有姑且一试。
“哔、哔哔、哔——”尖锐的哨声闯进那群扭动不停的人影中,然后里面有人喊了一声:“快走!”接着一群黑压压的影子消失了,只留下三、四个人,似乎没有被哨声吓到。
老天!我差点笑了出来。
如果跑的那些人是黑道分子,那我是不是该为台湾的黑社会感到忧心?居然还有人跑到一半跌到的,多可爱的黑道分子啊!
现在我只要等剩下的那几个人离开就行了。没架可打,他们也该走了吧?总不会在这欣赏风景,不是吗?
但我错了,他们之中有个挺聪明的人。
“出来!”这声音很凶,大概是他们的老大。
被发现了。
我缓缓走到说话的那个人面前,巷子里阴暗的光线让我看不清这人的长相,但却能感受到一股莫名的压迫感,想必他一定长得不乐观。
那男子顿了一会儿,好像在观察我似的,最后才说:“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们挡到我的路。”
他其中一名手下站了出来:“不准对老大无礼!”
“闭嘴!”他对手下命令道,又回头看我。
“劝你闲事少管,免得惹祸上身。”
“我没那么闲。”我不客气地回道,不理他会有何反应,便迳自朝巷子里走进去;但背部莫名的灼热告诉我——那个人正盯着我。
直到我弯进另一条巷子,那种忐忑不安的感觉才消失无踪。
黑道分子果然是惹不得!
尽管曾遇到帮派厮杀,甚至对上黑道人物——这些事是我遇过最特别的事,但也不至于影响我的日常作息我依然是早上赶六点到便利商店接早班,下午两点到咖啡厅工作,一切仍是这样的规律及繁忙。
“你迟到了。”休假结婚的小余看我走进吧台后兴高采烈地说着。
“我迟到,你开心什么?”
“以后老板再也不能说‘学学小寒,人家上班两年来从来没迟到早退过……’我当然开心啊!”
我愣住了。但仔细一想,我的确是第一次迟到。
只是——他有必要高兴成那个样子吗?
“为什么迟到?”他关心地问道。
“便利商店那边来接班的人迟到了。”我答,这时小朱正好也走了过来,一脸高兴得像中了统一发票头奖的样子。
“来了,来了!”小朱兴奋的低叫。
“什么来了?刘德华吗?”小余调侃她。
“哼!”小朱朝他吐舌做鬼脸,“不干你的事。”然后伸手拉扯我的袖子。
“做什么?”我问。
“那个人又来了!”
“哪个人?”
“就是那个呀——我说他长得又酷又帅的那个人呀!”
“你是在说我吧!”小余摸着下巴,摆出一副自以为很潇洒的样子。
“少臭美了!”小朱糗他,又回头问我:“你想起来了
没?”
我点头回应,事实上我根本什么也没想,只是想赶快把工作做好而已。
将咖啡连同托盘递到台面上,我说:“喏,你那个又酷又帅的偶像的咖啡。”
小朱一反上回那股自动自发的精神,低声道:“我不敢,你端去好了。”
“哟——你也会害羞啊!”小余又趁机糗了她一记,尽管和小朱正陷入热恋中,他还是学不会“怜香惜玉”这四个字。
“喂!你讲那是什么话!我好歹也是你女朋友,哪有人这样对待女朋友的!”
“哎呀——你还真敢讲哩!在男朋友面前说别的男人好看是女朋友该做的事吗?”
“人家说的是事实,你本来就长得很抱歉……”
“什么叫‘我长得很抱歉’!你才长得很安全哩……”
看他们这对活宝一来一往,好不痛快!要巴望他们之中有人把咖啡送去可能等到日落西山,还不如自己端去来得快。
我捧起托盘,走出吧台,越过这对“热恋”的情侣。
真是对可爱的活宝!我忍不住这样想。和他们相处是我生活中最快乐的片段,一直以来都是。
“先生,您的咖啡。”我放下咖啡转身要走,一只厚实的大掌却扣住我手腕,阻止我迈出的步伐。
“先生,您这是做什么?”我冷静问道,暗中甩动被扣住的右手却徒劳无功,甩也甩不开。
“第三次见面,寒梦尘。”低沉的声音一字字清晰地说着,尤其是我的名字。
这声音……
“你该不会忘了四天前的事吧?”
是那个黑道老大!
我力持镇静,视线扫上他的脸,却不由得倒抽了一口气,突然明白小朱那次失态的原因——
浓密的浏海覆盖饱满的天庭,两道剑眉下略为细长的东方眼眸蕴含一股强势的犀利,直挺的鼻梁下有着优雅弧度的薄唇……这样的外表——也难怪小朱会因为他的一瞥而弄翻了咖啡。
但我不是小朱。尽管惊愕于这人出色的外表,也只是一下子而已。
“忘了又怎样。”我挑衅的回嘴,料想在这么多人面前他不敢对我怎么样。
“忘了我会提醒你。”他一说完,便硬拉我坐在他身边。“你欠我一笔。”
“你闹够了没?”我怒视着他,“不要以为每个人都像你一样闲着没事干,专门骚扰别人。”
痛!右手腕传来一阵剧痛。
“注意你的口气。”他森冷的口吻,教人不自由主地从背脊升起一股寒意。
我压下恐惧的情绪,依然不怕死的说:“你到底想怎样?我根本不欠你什么?”
“你坏了我的事。”
“放开我!”我细声低叫,这样的举动已经引来店里客人的注意。“拿开你的手,不要碰我!”
他松开手,我趁机逃了开。
“现在才知道怕,不觉得太晚了?”他邪气地笑了笑,拿出皮夹丢了张千元大钞在桌上。
“我会再来的。”
这是他离开前投下的最后一颗炸弹,而我甚至连他是谁都不知道!
“小寒。”不知何时,小朱跑过来拉拉神情恍惚的我。
“什……么……”会再来……是什么意思?小朱的声音此时离我好远好远,那个人临走之前的余音却清晰地不停重复。
“你认识那个客人呀?不然怎么会聊起天来。好贼哦!上次不说你认识,害我……”
“我不知道……不知道……”我恍惚格应着,害怕的情绪愈来愈强烈,在心底翻搅。千万别再来了……我在心里如此祈祷,千万别再出现了……
只是我的祈祷上天并不受理,他还是出现了。
每天下午三点,一杯曼特宁,一个人坐在小号桌,静静的不发一语,偶而会有人急急忙忙冲进店里和他说话,然后又马上冲出店门,而他则继续静待在原位,约莫过了一两个小时才会离开——这样的情况到今天已经是第十天了。
这样一声不吭地坐着,像是在悠闲地消磨时间又像是在监视着什么。这种摸不着边际的感觉无疑是造成我不安的源头;但我又不能因为这样而赶人,毕竟我只是被雇的员工而已。
他到底想做什么?
这个问题不只一次浮现在我脑海。若是针对我,那何必这般文风不动,我不认为他还有那么多闲情逸致喝咖啡;若不是——又为何一连十天出现在这里,而且之前还表明要找我算帐?
“……小寒,我刚说的你听进去了没有?”小朱推了我一下,也推乱了我的思绪。“人家说得那么辛苦,你却在发呆,这算什么嘛!”
游走的思绪归回原位,让我更明显地感受到那道视线——来自于那个不知名的男人。
十天了,他这样做究竟是何用意?
“你最近经常发呆哦。”小朱别有深意的说着,眼神还暧昧地膘了我一眼:“该不会跟八号桌的coolman有关吧?难不成——”她拍拍我的肩膀,一副了然于心的样子。“我明白,我明白,哪个少女不怀春嘛是不?我支持你!”
我懒得跟她争辩,随她去猜测到她高兴为止,与我无关。
“小寒,三号桌的杯子去收一下。”
我尽可能地加速所有的动作,为的是想快点退回吧柜,虽然无法杜绝那道紧跟在后的视线,但最起码能减少一些心理上的压力,这会让我好过一点。
“你果然对人家有意思——”回来后小朱依旧绕着这话题在猛围:“你就老实承认吧!我又不会笑你。”
“没有的事要我承认什么?”索性丢下一句:“我去休息一下,忙不过来再叫我。”她就是太闲了,嘴巴才一直动个不停,反正今天老板夫妇便都在,小余也快来了,现在又是客人比较少的时间。
不管身后小朱怎么叫喊,我一头冲进休息室,关上门,隔开外面所有的事,尤其是那个人的视线。
已经过了好一段时间了。
他……应该离开了吧?
刻意在休息室呆了一个半钟头就是为了要躲开他,忐忑不安的心情一直到悄悄打开门,从门缝瞧见八号桌空空如也时才稳了下来。
呼——终于走了,我暗自松了口气。
重新回到工作位置,暗自庆幸今天又逃过一次;但明天呢?往后的每一天呢?我实在不敢再怎么细想,总之过一天是一天,倘若他依然会每天出现,那么我必须学会忽视才行。
但我不明白啊,我一向不会注意除了自己以外的事物,为何对他除外?甚至还带给我恐惧,不费吹灰之力,只要那双眼睛一瞄便让我起了寒颤。
毕竟是和普通人不同啊!他是可怕的黑道中人。
这一瞬间,我心里竟萌起辞职离开这里的念头!倘若他一直这样出现,一直令我感受到这股无声无形的压迫感,终有一天我会狠下心离开这个我喜欢的工作环境。
“小寒,有人找你。”小余隔着吧柜嚷道:“是个大美人哦!”
我还没将来人的模样收人眼底,便听到这么一个娇滴滴得教人起鸡皮疙瘩的嗓音:“亲爱的尘——人家可想死你了——”
全世界也只有一个人会这么叫我——林如秀,我唯一的好友。
她依然是那么地出色、开朗,也吸引了店里不少客人的注意。
当然,她有些动作还是不会变——
她大方地走进吧柜内,亲密地勾住我的手臂撒娇:“最近过得好不好?有没有想我啊?”
“托你的福,鸡皮疙瘩全站起来示威游行。”
“这么久不见,你嘴巴还是这么坏啊!”她笑说着。
“比不上你的伶牙俐齿。”
“讨厌!”如秀朝我肩膀打了一下,“这么会哄我,人家会不好意思的。”
“少来。”忍不住被她那模样逗笑,这一笑可把小余、小朱两人给吓了一跳。
“你也会笑?!”两人异口同声,表情皆是不可思议地直看着我。
我反倒被他们莫名其妙的话给吓了一跳。
“我是人,当然会笑。”
“可……可是你……”
“看你做人多失败——”如秀截断小余结结巴巴的未能说完的话,“我敢打赌这是你两年来头一次在他们面前笑。”
我无言以对,如秀并没说错。
“来找我有什么事?”我拉回主题。
“没事不能来吗?”她问。但我们彼此心知肚明,她不是一个会没事登门拜访的人,否则这两年来我们不会只用电话联络,毕竟彼此都很忙的。
“你说呢?”我反问她。
“看来我做人也不是很成功——”她呼了口气,再度勾住我的手,“不介意请个假,陪我去走一走吧!”
“当然。”这是我唯一的答案。
暗得几乎算是一片漆黑的场地,加上吵杂的音乐,拥挤的人潮扭动摆舞,高呼尖叫,还有闷热不流通的空气
“这就是你要来走一走的地方?”我皱着眉头,怎样也想不通如秀的用意。
“委屈一点啦!我和朋友约在这里集合去夜游,明天就要赶回高雄。在这之前希望把伯父伯母的话带到,又不希望迟到,所以……”
“就把我拉到这陪你一起等是吧?”
“嘿嘿……”她吐吐舌,俏皮地笑了笑。
“算了,认识你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
“对嘛!知我者,梦尘也!喝什么,我请客!”
无奈地笑了一笑,随便点了杯饮料。我实在很不喜欢这种又吵又闹,又黑又暗的地方,真想不通如秀怎么会和朋友约在这里见面。
“他们要你带什么话?”每回如秀打电话给我总会带些有关我家里的消息给我,不管如何……那里都是我出生待了十几年的地方,尽管现在的我已经和那里毫无瓜葛,但心底还是放不下。
“伯父伯母希望你能原谅他们……可以的话跟我一起回高雄,他们不会再逼你做不喜欢的事了……”
“呵呵……”
“你笑什么?”如秀专注地看着我的反应,双唇微抿。
“你知道吗?”我喝了口自己点的饮料,“你在说谎话的时候眼睛会游不定,说完以后还会抿起嘴唇看对方的反应,这些小动作到现都没改变。”
如秀瞬间红了脸,这足以证明我并没有说错话。
“对不起。”她低声下气地说:“我不是故意要说这些假话,只是我真的希望你能回家,一个人在台北讨生活并不容易,你又何苦把自己弄得这么累。”
“我并不觉得累,相反的,我还觉得占了便宜——用这些换到自由,怎么算都觉得很划得来。”
“梦尘……”
“别说了,还是老实地告诉我他们要你带的话。”
她叹了口气:“真不知道该怎么讲?早知道会这样,我应该先向政客讨教说谎的技巧。”
“现在去学也还不迟啊。”如秀的用心我一直是知道的;但是俗话说:“清官难断家务事”,对于她的心意我只能说抱歉。“你只要像答录机一样,把他们的留言一字不漏地放出来就好,不必怕会伤了我。”我已经没什么东西好伤心了。
“好吧——”她顿了会儿,终于开口:“‘只要你肯回家道歉,努力考上大学,我和你爸都会原谅你的’——这就是伯母要我带的话。”
“哈哈……”这是什么笑话?!怎么这么好笑!“谁才是该道歉的一方?谁才是该被原谅的一方?想不到这两年来他们一点反省也没有,可怜我那两个弟弟妹妹,真不知道他们捱不捱得过那对高学历父母的精英教育?”
“梦尘,你还好吧?”如秀担心地在一旁搂住我,“你从来没有像这样歇斯底里过。”
“我没事——”轻轻的推开她,拿起杯子,一口饮尽杯中的液体,企图以此来吞咽哽在喉间的硬块。“我没事。”
“真的没事?”
“真的没事。”我勉强自己对她露出笑容。
“早知道我就不说了。”她嘟起嘴咕哝。
“这不是你的错,我好歹也曾和他们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十几年,早该想到他们会说些什么。”
“梦尘……”
“没关系的。”我站起身,朝他一笑,“我要回去了,不陪你等了,有空再联络。”
“嗯。”她用力握住我的手,像是为我打气。“要加油哦。”
我也回握她的手笑道:“你也是,别被二一了。”
“呸呸呸!乌雅嘴!”她扮了个可爱的鬼脸给我。
我明白如秀是为了让我开心,所以也很合作的笑了。
“祝你玩得开心。”
“我会的。
说了声再见,我头也不回地匆匆离开那块既吵又闷的地方。
我知道自己如果再站在如秀面前一定会忍不住哭出来的——我毕竟还是不够坚强啊……
一踏出那间位于地下室的舞厅,迎面而来的寒风吹得我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呵呵——我还真是笨啊……”踉踉跄跄地走在街上,实在为自己心里那丝算不上小的期待绝望。
脑袋有点昏沉沉的,刚才那杯饮料八成加了点酒,我对酒精很敏感的——不过这样也好,头昏昏的才不会想太多事。
不该一直抱着这份期待的——呵,我真是傻!两年
前对我的离家出走漠不关心,甚至破口大骂说我有辱寒家门风的一人,怎么可能在两年之后发现自己的错而有所改进?一个身为研究所教授的父亲和大学教授的母亲怎么可能放下身段反省自己?
早该知道的,而我竟然还一直抱着这种期待达两年之久?!他们的冷漠在这两年对我不闻不问,从不花心思找我的态度中就很清楚了,而我还……抱着一线希望?!
怎么会那么傻?
哈哈哈……我怎么会这么笨!
不知不觉间已走到狮子林——西门町龙蛇混杂的其中一处。
黯淡的光线中夹杂几道不怀好意的视线,我知道,但懒得去理会,直到——
‘小姐一个人啊,要不要我们几个兄弟陪陪你呀?”三、四双猥亵的眼睛像在看砧板上的鱼一样,由上至下来回不停的打量我。
“走开。”我的心情已经很差了,现在更是坏到极点,再加上头重脚轻的晕眩感——眼前不停嗡嗡叫的苍蝇真是令人厌恶!
“哟!看不出来你还挺凶的嘛!”其中一个人轻佻地托着我的下巴,以鸭子叫的声音般说:“长得不怎么样,不过——我就喜欢这泼辣味——”
“放开她。”一道低冷的声音早我一步,抢了我要说的话。
“警告你别多管闲事,要不然别怪我……”对我毛手毛脚的地痞在转身看见那个碍他事的人之后立即噤声,放开了我退得远远的。
“对……对不起,雷老大……”我听见他们这么说,然后就看不见他们的人影了。
转眼间,我被一拉,跌撞进一个胸膛内。
抬起头,从略微朦胧的双眼隐约看出这胸膛的主人的轮廓。
“又是你。”我一直不愿意见到的人为什么老让我撞见?我今天还刻意躲他了,谁知道现在又碰上。
“我已经很努力躲你了,怎么你老会出现在我面前?”大概是酒精作祟吧,我变得比较爱说话。
我被强迫倚靠的脸膛突然一高一低地起伏着,我听见他略带笑意的声音:“你是第一个企图躲我的女人。”
“不是每个女人看见你都会像蚂蚁看到糖一样。你到底是谁?”
“雷浩。”
“嗯……”我推开他,“谢谢你,雷浩。”
说完,我立刻转头就走,没料到他反手将我再度拉回他胸前,这一撞又加重我脑袋的晕眩感。
“你的感谢就这样而已?”
“要不然你想怎样?”我使劲推他,却发现怎么推也无法拉开彼此的距离。暖暖的体温,厚实的胸膛带来更强大的压迫感,压得我思考停滞,头更昏了,刚才那杯饮料八成是酒,我一直忘了注意它。
“以身相许如何?”
“你在说笑话吗?”糟了!景物愈来愈模糊,恐怕真是醉了。
“你说呢?”
这人在说笑话——大脑传来这么一道讯息,教我安心地反开他的玩笑:“就算我肯?你也不会接受,正如他们所说,我长得并不怎样。”不行了,眼皮愈来愈重,好想睡……
“我要回家,谢谢你的帮忙。”
“你以为我会让你走吗?”
“什么?”
还来不及意会,瞬间,身子腾空而起。
“我并没说不接受。”
什么……我听不明白……但一切已非我所能想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