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时间,晚上八点三十二分十九秒。”
那是他忘不了的回忆。
耳边回荡着令人失望的宣告声,像梦魇般啃蚀着他的神经末稍。
那份感觉痛苦到令他难以自持,甚至流不出半滴眼泪。
手术刀还握在他手里,但是眼前幼小病患的心跳却已停止。
心电图发出刺耳的声响,呈水平的横线象征生命的流逝,也说明了他的失败。
“没办法,这种手术的成功率原本就近乎于零。”
身旁的护士为死亡的孩子盖上白布,在手术灯的照射下,它显得更加刺眼。
“来吧,夕恒,我们还得去向家属说明。”恩师拍着雷夕恒的背,像在安慰他一般推着他离开手术室。
等待在走廊上的,是一张张还充满一丝希望的脸,但这一切却在看见医师摇头后变得绝望,病患的父母跪地痛哭,亲戚更是红透了眼眶、欲语成泣。
“对不起。”他只能说出这句话。
但是再多的道歉,都没有任何意义了。
家属没有任何的责怪,毕竟那孩子原本就被宣告活不长久,新的药剂与新的治疗方法,已为他延长了一年寿命,算来已是奇迹。
恩师说他已经尽力了,毕竟是初次遇上这么大的手术,能够镇静地处理到最后一刻,已算表现良好。但是他真的尽力了吗?
那一晚,他喝着味道与平时无异的咖啡,感觉却远比从前来得苦涩许多。
他一帆风顺地自医学院毕业,进入医院实习,而后成为正式的医师,受就学时恩师之邀来到这家医院工作,但是他却未能救活他的病人。
那孩子才九岁啊!该是在草地上尽情奔跑的年纪,却镇日躺在床上与病魔搏斗,连床都下不得,但是,他不曾在那孩子脸上见过丝毫埋怨的神情,只记得他曾经笑着对自己说过———
雷医生,如果我的病好了,我要像你一样,当个很厉害的医生,那我就可以帮很多人了!
不!那孩子错了!他根本就是个庸医!
他甚至连一个九岁孩子的命都救不活!
他根本就不够格当个医生!
** ** **
“三哥?三哥!”雷雅镶用近似焦虑的语调轻唤着。
靠在单人沙发上熟睡的雷夕恒因为雷雅镶的叫唤而被惊醒过来。
略显迷蒙的暗紫眸子微张,显示他尚未自梦中清醒。
“雅镶吗?”雷夕恒再度合上双眼,用沙哑的嗓音问道。
“三哥,你醒了?”雷雅镶总算是松了口气,“我看你似乎在做恶梦,所以擅自叫醒了你。”
刚才他原本正在弹新作的曲子给他三哥听,没想到却听见三哥痛苦的呻吟声传来,让他只好停下练习的动作。
“没关系。”雷夕恒打断六弟接下来可能连串吐出的关怀,自沙发上站了起来,“现在几点了?”他看看外头,天色已暗,黄昏的夕阳早已沉入地平线的彼端,想必已过了晚餐时间。
记得在他入睡前也才五点半左右,看来他睡得还真够久。
“已经七点半了。”雷雅镶微顿,“你饿了吗?温大哥说他替你留了晚饭。”
雷夕恒大概要属雷家人当中最不合群的一个了,不但生活步调与雷家人完全不搭轧,就连吃个饭都要看心情而定,所以雷家厨房里常备有一份温热的饭菜,那是雷家的万能总管温仲熙的体贴之一。
“不必了,我有点事要出门。”雷夕恒越过雷雅攘,推开琴室的门,“车库里还有车吗?”
雷家的人口数高达十六,虽然兄弟们经常伴随爱妻外出,但是留在家中的人口数却永远比车子的数量高出许多,所以没车可用是家常便饭的事。
“如果要开车出门的话,大概一个小时前以秋刚把车开回来,我想现在应该还在车库里吧!”雷雅镶跟着步出琴室,“三哥,你要去哪里?”
“以秋?”雷夕恒皱起眉头,心想那爱打扮的花俏四弟该不会又弄得满车香水味吧?
“谁在叫我?”
雷以秋像阵风似地从客厅跳了出来,一袭飘香带金的服饰仍然走在流行的最前端,处处显示出他身为顶级服装设计师兼模特儿的存在感。
“哎呀!真是难得,吸血鬼出门晒太阳啦?可惜今天时间不对,太阳已经下山了,你是要出门觅食吗?夕恒?”一看见雷夕恒,雷以秋忍不住出口连亏了几句。没办法,谁要这位雷家三少总是深居简出,过着比和尚还清静的生活呢?偶尔还真教人怀疑他是不是存在这个世界上哪!
“以秋!”雷雅镶跟在雷夕恒身后,连连对雷以秋摇头,示意他噤声。
今天的雷夕恒跟以往一样心情不太好,还是少惹为妙,免得待会儿又是一场免不了的争吵。
“车子钥匙呢?”雷夕恒对于雷以秋的玩笑根本置若罔闻,他直直地朝雷以秋走去,伸出手问道:“你不会又在车内喷香水吧?”
“宾果!”雷以秋笑着拍了拍手掌,存心逗弄这个沉默寡言的三哥。“因为我和亲爱的老婆在车里试用新买来的香水,所以车里现在是香味扑鼻,感激我吧!亲爱的夕恒。”
雷夕恒挑了挑眉,很明显地露出他不悦的表情—一蹙眉。
他对于这个四弟向来采取敬而远之的态度,对于他过分外向的个性感到无力消受,更逞论他花俏又夸张的打扮了,他是打心底不喜欢。
“车钥匙呢?”因为讨厌跟陌生人挤车,又不喜欢搭计程车,所以他还是只能自己开车出门,至于车内的香水味,他也只好忍耐。
“我丢给仲熙了,他说要出去采购。”雷以秋笑得很贼,“看来你是注定要搭公车,否则就只能选择计程车……”
“嗨,各位!我回来了,怎么?大伙儿都在客厅里聊天吗?需不需要我去泡壶茶来?”温仲熙一脚跨入大门,语毕便将手里的大包小包全往厨房拎去。
对于雷夕恒来说,温仲熙的声音在此刻听起来真是恍若天籁!
看来他是不用品尝人挤人的可怕滋味了。
经过一脸因为整人计划失败而感到懊恼的雷以秋身旁,雷夕恒转入厨房。
“仲熙,车钥匙呢?”
“你要出门?不吃饭了?”温仲熙不赞同地蹙眉,“夕恒,不是我要说你,不合群无所谓,但多少注意一下自己的身体健康。”
接二连三受到家人的“关怀”,让雷夕恒有股头痛欲裂的感觉。
他知道大家是关心他才这么说,但是他独来独往惯了,对于这些温情反而无从领受起。所以他宁愿独处,一来清静二来闲暇。
“我出门了。”一把抓走餐桌上的车钥匙,雷夕恒用近似叹气的声调回应,随后很快地离开了雷家大宅。
~V~
虽然已过了塞车的颠峰时间,但是市区的道路上仍到处充斥着下班回家的人潮与车潮,以及出门逛街的民众,所以车子的行进速度极其缓慢。
雷夕恒看了眼手表,已经超过八点半了,等他赶到书店,恐怕店家早已关门休息。要回家呢?还是去吃饭?
虽然家里有仲熙大厨的美味饭菜,但是一想到自家兄弟们老爱拿家常闲谈当借口来围攻他,他就感到头大,更何况现在还多了几位的弟媳与嫂子,让他更不喜欢在用餐时间下楼。
“还是先找个地方吃饭吧!”雷夕恒叹了口气,正准备将车子右转好驶离大马路,却在同时间听见前方传来一声巨响。
“出车祸了!”
人群的尖叫声透入半敞的车窗,刺激着雷夕恒疲惫的神经细胞。
“快叫救护车啊,有人受伤了!”
街道旁的路人纷纷走避,也有人凑热闹地往车祸地点集中。
“救护车!快找医生来啊,出人命了!”
尖叫与混乱的脚步声不绝于耳,让雷夕恒感到更加不适。
看来这次的塞车,不是一时半刻可以解决的了。
揉着隐隐作疼的额际,雷夕恒瞬间有股步行回家的冲动。
“对不起!有没有医生在这里?有人受重伤了!脸上和手脚上都不停地流血!”热心的路人开始试图救治,急切地在事故现场寻找可以提供帮助的人。
既然流了很多血,不是应该先止血吗?他们跑来跑去的有什么用?只是让伤患死得更快罢了!
雷夕恒攒起眉心望向前方不远处的车祸现场,不少民众正围着撞成一团的车子议论纷纷。
“天哪!你看见没有?那两个人流了好多血哦!”几名上班族打扮的女人经过雷夕恒的车旁,口中还不停地讨论着车祸经过。
“有啊!那两个人是坐在前座对吧?听说被玻璃刺穿身体,我看是没救了。好可怜哦!”
“他们看起来好像是夫妻对吧?”
“是啊!我还看见他们的孩子窝在旁边,看她那副样子好可怜。”
路人七嘴八舌的谈论触动雷夕恒心灵深处的痛,想起他未能亲手救活的男孩,以及那男孩的父母绝望悲伤的神情。
他并不是无血无泪的人,相反的,就是因为他太重感情,所以在那件事之后,他不再动刀,只因为不想再见到这样的惨剧发生。
这一切只是因为他太过懦弱,无法承受必有的伤痛。
而今出现在他面前,那个因为车祸受伤的孩子……
一思及孩子哭泣的无助脸庞,雷夕恒心软了。
打开车门,他下车往人潮处走去,此时医院的救护人员及救护车都还未赶到现场,只见被撞得不成车形的私家轿车旁,有一名身着白色连身纱裙的少女正茫然地跪坐在地上。
她看起来没什么大碍,只有轻微的擦伤,想来是因为轿车冲撞道路分隔岛时所受到冲击的大半是在前座,而这女孩应该是坐在后座吧!所以她才能幸运地逃过一劫。
但是躺在少女身旁的中年夫妻可就没那么好运了,两人浑身上下是血不说,男人的手臂还看得出有明显的骨折,至于女人则是只剩一口气,用坚强的意志勉强在支持着。
只消一眼,雷夕恒就知道,这对中年夫妻的获救率实在太低了。
倒不是救护得晚的缘故,而是伤势原就太重,就算要救也很难救活。
而这偏偏是他感到最棘手的状况。
可是他都已经走到这里来了,不试试看又说不过去。于是雷夕恒当机立断地排开人群,开始为这对中年夫妻做紧急医疗处置。
** ** **
“死者谷正关,妻子欧静玲。另外站在那边的女孩子是他们的女儿吧?名字呢?”
“证件在这里,她叫谷月寒,我们已经查过了,她是独生女。”
在车祸发生后,警车与救护人员相继赶到,只可惜谷氏夫妇不幸回天乏术,连雷夕恒的抢救都宣告无效。
“独生女真是可怜。”负责调查的警局分队长摇摇头,续问:“站在救护车旁边的男人是谁?那个留着一头长发的……”
“他叫雷夕恒,听说是个医生,是临时下车帮忙救人的。”警员尽责地回报道。
“雷夕恒?”分队长抬起头,转身往雷夕恒的方向望去,“不会吧?鼎鼎大名的雷迅集团旗下继承人之一的那个雷夕恒?”
“队长,你认识啊?”
“我只是看过报导而已,因为我儿子在雷迅集团底下做事,听说他是个彻头彻尾的怪人,不喜欢跟人太过接近的,他怎么会在这里?”分队长一边喃喃自语,一边抱起资料走向雷夕恒。
此时雷夕恒正在向救护人员说明当时的情况,从他略显不悦的脸庞上,看得出他的心情并不是很好。
“请问你是雷先生吗?”分队长出声唤道。
“我是。”雷夕恒暂停和救护人员的对话,回身望了分队长一眼,幽深的紫眸透出浓浓的抱怨意味。“什么事?”他记得刚才已经有好几个警察问过他这个问题了,而且他还拿出身份证以为证明,难道这还不够吗?是不是要把家里那票专职吵死人的兄弟叫出来,他们才会相信啊?
“不好意思,我想请教你关于刚才发生的车祸……”看得出雷夕恒心情极度不佳,分队长干笑了两声,很快地将谈话切入正题,“请问你认识死者吗?”
“我刚才应该说得很清楚了,我只是路过。”雷夕恒忍不住叹气,“你们在问问题时。不能先自行沟通一下吗?同样的问题要问多少次?”
“不,这点我知道,只是眼前这个情况,实在很难教人相信你与死者不认识。”分队长若有所指地将视线往下调,直勾勾地看向雷夕恒染血的大衣一角。
谷月寒的纤白手指紧紧地抓住它,没表情的脸庞上挂着一抹不易察觉的失落与恐惧。
“你……”雷夕恒愣了下,因为他刚才专心一意地跟救护人员谈话,倒没去注意这名自始至终都没吭声的少女,而现在她的怪异举止可真是考倒他了。
她为什么要粘着他啊?他们甚至是刚刚才见面的!
就算他义不容辞地出手救了她的双亲,但他也没能救活他们呀!她是想为他的白费工夫道谢,还是想对他埋怨?
不管怎么说,她的父母现在已被抬上救护车了,她怎么没跟上去呢?正常的情况下,她应该大哭大闹,然后死抱着双亲尸首不肯放的!
一思及此,不祥的预感突兀地闪过雷夕恒的脑海。
若是在非正常的情况下呢?这少女会对父母的意外身亡做出什么反应?
“谷月寒小姐吗?我们有几个问题想请教你,你可以回答吗?”分队长低下头去,尽可能放柔声音询问受惊的少女。
但是谷月寒给予他的回应,却像只受到猎人攻击的小兔子,她惊恐地缩起身子,抓紧雷夕恒大衣的手指扭绞得更紧,而且还拼命地想往雷夕恒身后钻。
“谷小姐,别担心,只是几个简单的问题而已。”分队长以为是自个儿吓着她了,连忙往后退了几步。
“你现在问她什么都没有用的。”虽然不想插手别人的事,但雷夕恒感觉自己的大衣快被谷月寒给扯破了,不得已只好出声干涉。
“为什么?”分队长不解地反问。
“你没注意到她的眼神呆滞、精神涣散吗?”雷夕恒低头瞄了谷月寒一眼,她正死命地往自个儿身后钻,一副眼前的警察会吃掉她的样子。
“你的意思是她受到惊吓吗?”分队长看了眼雷夕恒,忍不住摇头,“那么可以请雷先生你代为发问吗?因为谷小姐似乎比较信任你。”他指指已经完全躲到雷夕恒身后的谷月寒问道。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粘着我。”雷夕恒一把将谷月寒拉了出来,并且推到警察面前,“有什么问题自己问吧!我没兴致管闲事。”
“啊!”谷月寒先是瞪大了黑瞳,然后发出惊人的尖叫声,接着她硬是转身,再度钻入雷夕恒的大衣背后。
“真是的,这样子下去该怎么问话啊!”分队长泄气地搔了搔头。
但是比起分队长,更加疲累的人是雷夕恒。
望着瑟缩在自己身旁,而且不断发抖的无助少女,要能够完全排拒她的求援,那是绝不可能的事情。
可是由刚才的情况看来,这名叫谷月寒的少女八成是因为父母车祸去世的刺激,受到过大的惊吓,才会变成现在这副德行。
若事实果真如他所料,那么要向这少女问话,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更糟糕的是,她现在似乎只肯缠着他,虽然他并不是很明白其中道理。
“雷先生,我知道你一定很忙,但是就目前情况看来,谷小姐似乎只信任你一个人,可以请你跟我们走一趟吗?因为有些例行的调查程序。”分队长说着,往不远处的警车指了指,“可以吗?”
“好吧!”雷夕恒的心里虽然是百般不愿意,但是想想谷月寒若只是一时的受惊过度,也许等她平静下来,就会没事而且不再依赖他了,到时候他应该就能脱身了吧!
“谢谢你,那么麻烦你带谷小姐上车。”分队长说罢,便转身往警车停靠的地方走去。
雷夕恒不得已地跟着警察身后走,但当他正要跨步前行时,冷不防地身后的谷月寒突然放声尖叫——
“啊!”谷月寒站在原地,死命地拽住雷夕恒的大衣,几乎要扯落它。
“你在干什么?”雷夕恒停下脚步,踱回谷月寒面前,“有什么话用说的,别老是啊啊啊的发音,没有人听得懂。”“啊!”谷月寒抓住雷夕恒的衣服,拼命地摇头,一头齐肩黑发也跟着晃动不已。
“怎么回事?雷先生?出了什么问题吗?”分队长见他们迟迟不上车,只好掉头回来问问状况。
“大问题。”雷夕恒看着谷月寒惨白的脸色和只能发出沙哑低音的嘴唇,暗紫色的眸子禁不住无声的叹息。
谷月寒失去她的声音了。
因为他的延迟下车、因为他无力救活她的父母。
为什么?他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地犯这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