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进“玛格丽特”,她就看到了他。
☆ ☆ ☆
他们说他是这个学校最有魅力,或者说吸引力的男人。流言满天窜,但来了一个礼拜,陈浪琴却一直没有机会拜见到。当然,她是有些好奇,传言总是具有感染力,见不到,她就更好奇。奇怪,这所学校说大虽大,但也就那么大,多半的学生不管修语言课程的或拿学位证书的,大部局促地挤在同栋四层楼高的教学大楼,学生教师来来往往,在电梯楼梯自助餐厅等处奔奔跑跑,四处穿梭,总会有机会碰撞到,但她却怎么就是碰不到。
她只是听说又听说。
他们说。
卡文范伦,三十一岁,金发蓝眼,五尺九寸高,阳光微晒的肌肤,像流行广告上的模特儿,带一些蛊惑的味道。头发柔顺起波浪,笑起来蓝眼微微地眯起来;看起来有些距离,但不致于太难接近。嗓音低,富磁性,而且,当然的,单身。至于有没有女朋友就不知道。
像这样,流言窜来窜去,她却怎么就是碰不到。
不过,她并不是太在意,她目前的问题已经多得够她烦了,没有那等闲情逸致去在意。事实上,她连同一班上课的人谁是谁都还搞不太清楚。整个星期,她不是这里转就是那里窜,忙得一团乱。此外,水土不服,外加时差性引起的失眠症,害她净往厕所跑,成天处在浑噩的精神状态。
这一天,倒让她碰到了。
连吃了一个礼拜的三明治,硬是教她连拉了一个礼拜的肚子。这一天,她急着跑厕所,而且是急得不得了,就在厕所前碰到了。她正伸手想推开厕所门,他正巧打从她侧旁经过——
看,所谓的相遇就是那么富传奇性而且戏剧性,虽然它一点也不保证必定唯美又浪漫。
这样的相遇一点震撼性也没有,新学生又多得像沙一样,去去来来的,谁记得谁是谁!所以,他只是很平静的望她一眼。
但一眼就够了。
她发现传言有些不准确。当然他的头发是棕的,但偏向粗旷的金,尚未磨淬的原矿的金,不是那么闪亮;蓝眼也不是那么蓝,有点鬼绿,不适合海洋,倒像湖、泊,更接近潭,深邃里带着一股冷森。他的身架的确好,高而且匀称结实,气质深沉,带点欧罗巴匈牙利贵族的味道——就是说不是那种加州阳光型的,而带一些神秘的雾气。她发现他的确很有魅力,但绝不是那种让人意乱情迷蛊惑式的,而是——怎么说,一种感觉吧。但感觉是见仁见智的,可以分支出八百万或一千万种说法,可怎么传言会那么绘声绘影,如火如荼?
一旦遇到以后,奇怪的,以后常常就会那么碰见。接下来一个礼拜,他们就开始常常不期而遇,总是在陈浪琴急着跑厕所时。她怎么也不适应住宿家庭准备的那可怖的起士三明治。
这一天,正确地说,第三个礼拜开始的第四天,她要“搬家”。打从上个礼拜,她发现居然可以在学校的餐厅吃到白米煮饭,她感动得差点没掉泪,当下决定收拾包袱搬到学校宿舍。“搬家”这种事琐碎又麻烦,她又急着跑厕所,又不巧碰到语言班八个星期举行一次的学习评量升级编班测试。总之,所有的事都挤在一团。
“怎么老是这样碰见你?!”在厕所前,她正急着推开厕所的门,他从一旁经过,四目交接,他停下来,眼底有些笑意,看着她问。
这该怎么回答?陈浪琴有些尴尬。肚子里的那些碳水分子正激烈的鸣金击鼓,她连笑都快笑不出来了,嘴巴歪斜,肌肉抽筋加不自主的抖动。
“运气啊,这样才够戏剧性。”她匆匆丢下一句,便猴急地冲进厕所,没来得及等他的反应。
就是这样,她才觉得少女式梦幻呓语地幻想太多一点用都没有,像什么重逢啊,邂逅啊,想像惊天地动鬼神,但实际生活里一点也不罗曼蒂克。看,“相遇厕所前”——这适合电影的片名或戏剧的宣传词吗?
当然是不适合的。不过,也没差,至少对她来说没什么差别。
“吃什么好呢……”肚子里的东西一泻完,她就觉得肚子饿。已经十二点半了,餐厅里全是人。
她要了一盘炒饭外加一块炸鱼排。四处坐满了人,好不容易占到一个空位,才坐定吁了口气,她便忙不迭吞了一大口,心满又意足,一口接一口。一抬头,她就看到了他,就隔着一排桌子,在她的斜对面。
他也看到她了,脸上在笑。虽说是对她笑,但那个笑倒像是一种忍俊不住的好笑。也难怪。前一刻她才刚刚急着跑厕所,下一刻她就端了一大盘炒饭狼吞虎咽着。
陈浪琴微微脸红,吃太急的关系。她没回他的笑。事实上,他不是独自一个人,他两旁坐满了学生,一下子就转回他们原先的谈话氛围里,根本没再注意她。她喝口水,吐口气,又一口一口吃起炒饭。
然后,她忽然一阵眼花,有个人——正确地说,是一团花团锦簇,在她桌位对面坐下来。
“嗨!”对方裂嘴对她笑,甩动及腰乌黑的长发。
“嗨。”陈浪琴狐疑地回个笑。她觉得对方有点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但她不认为她认识这个人——其实她也不确定,她对那身色彩有点仿佛的印象。
“我是海琳娜,上午也在东尼的班。”海琳娜睁着黑白分明而且水亮的大眼睛看着她,睫毛又浓又翘。
海琳娜?陈浪琴快速检验一下最近被时差性失眠症搞得耗弱且有些痴呆的记忆。她也在东尼的班,那就表示她们在同一班。她看看她那身花团锦簇……对哦!海琳娜!南美哥伦比亚来的热带型健美女郎。
“我叫陈浪琴。叫我浪琴就可以。”陈浪琴这次露出一个实心的笑。
她应该记得海琳娜的。同一班上课的人有来自日本、韩国、意大利移民、印尼,还有中国大陆,甚至埃及移民,就属海琳娜最抢眼。她那一身色彩风格强烈又逼人。每次上课,她老是看到一团缤纷;现在她总算明白,原来那个花团锦簇、老让她怀疑自己患了色盲的就是海琳娜。
海琳娜把长发拨到背后,橄榄油亮的肌肤闪闪发着釉般的光泽。她穿着一件黄底缀着红绿蓝橙花样的无袖露肩及膝短洋装;桌前摆着一盘的也是红橙黄绿什么色泽都有,却不知是什么玩意的吓死人的东西。
“我看你老是匆忙的跑来跑去,到底在忙什么?”海琳娜舀了一口那浆糊似的可怕玩意,吃得津津有味。她的英语说得挺顺畅的,不过就像在说西班牙话,又快又急,含糊的连成一串。
“厕所。”陈浪琴简单地只说个单字,吞了一口结晶分明、佐料一清二楚、米粒甚至分尸的炒饭。
“什么?”餐厅很吵,海琳娜没听清楚。
“没什么。”既然没听见,那就算了。这种时候讲那事也不太适宜。陈浪琴对海琳娜笑笑,又感到一阵目眩眼花。
海琳娜总是穿得大红大黄大绿或大蓝,纯得艳,艳得鲜,鲜得发亮,刺眼得教人近不了身,让人怀疑她有色盲。看见她,每每教人想到南美丛林里七彩八色、身带剧毒的雨蛙,一副要你别靠近的架势。
反观她自己,十二月阳光艳亮热情的夏天里,包尸体似的裹着一身的黑,黯淡得像灰尘。这样一比较,她才惊觉到,她身上这件黑衬衫她已经穿了快三个礼拜了。没办法,她没心思在打扮上,黑色方便,而且耐脏。
“你今天晚上有空吗?我们有个聚会,要不要一起去?”海琳娜闲话家常似的邀请。
陈浪琴忙着狼吞虎咽,吃太急了,差点岔到气管。
“不了,谢谢。”她说:“我今天要搬家。”
人家说拉丁民族比较热情,她觉得只对了一半。拉丁民族是热情没错,但那是对他们的生活态度及感情的肢体表达,他们比较大方,不害臊;可是就人与人之间的互动,其实世界上每种人的反应都差不多,都脱不开“物以类聚”、“群以族集”,寻求一种认同和安全感。韩国来的有一个韩国帮;东南亚的有他们自己的圈圈旧本人则还是比较习惯他们的“大和一统”。至于那些零散的“欧、亚、美”洲移民,也有他们自己的小势力范围。当然,这当中还是有个别差异,而且为数还不少,毕竟这世界实在已经愈来愈混和交融了,文化上混血、血统多种族的情况比比皆是。
不过,仅就那“对了一半”的热情就够了。她对海琳娜的感觉相当不错。她不像别人一开口就问她是哪里来的,来干什么,为什么要念英语,为什么选择这个地方等等那些她已经被问了很多次也问了别人许多次表示回应的有的没的问题。来这里做什么?为什么要学英语——那不是废话吗?如果做什么事都要有理由,都必须依循一个计划,那人活着真的比植物还束缚。
当然,也不是说有理由就不对,有计划便不好,而是,她觉得应该还可以随心所欲一点吧!风象水平的她,顾名思义,随风吹荡惯了,总是习惯性地越界出格,违规逾矩,我行我素了一点。
所以,许多事,问她为什么要那么做,她自己也是没有答案的。她就只是想那么做而已,忠于自己的欲望,该要求就开口,不想做就拒绝,不太管别人的想法罢了,就那么简单。
这没什么好或不好,只是性格问题,而海琳娜一开始就很对她的味。
“搬家?”海琳娜那盘恐怖至极的东西已经吃到见了底。她摇摇汤匙说:“那不是很麻烦吗?”
“还好——”陈浪琴先是应酬式的回答,忍不住还是吐口气说:“哎,的确是很麻烦。烦死人了!”
“谁要帮你搬?你自己一个人?你有车吗?”
在这里,没车就像没脚一样,海琳娜问得很实际。
“我叫计程车,还好不算太远。”在这种地大空旷的地方,三十分钟车程以内的距离都叫“近”。
海琳娜歪头想想,说:“我来帮你好了。你住哪儿?”
“不用了,我自己来就可以。”
“没关系,不必客气。”海琳娜挺殷勤的。“对了,你要搬到哪?自己租房子?”
陈浪琴摇摇头。“不,我要搬到宿舍。”
“宿舍?”海琳娜顿时睁大眼睛。那多不自由!
陈浪琴会意,笑笑说:“比较方便嘛。”如果跟海琳娜说,她搬到宿舍的原因,纯粹只为了能吃到白米饭,她一定会觉得更不可思议吧。
没办法,她的脾胃就是很不合作。才待没多久,她对这里的人便有深深的同情。不管是店里卖的,超市陈列的:汉堡、炸鸡、热狗、薯条、爆米花、饼干等等,都不是让人太愉快的食物。尤其是那可怕的肉泥、起士三明治——真不是骗人的,她从来不知道会有那么难吃的东西存在。
午休时间差不多了,海琳娜边收拾餐盘边起身说:“我先走了,下课后我在大门口等你。”
“好。等会见。”陈浪琴对她挥个手,大方地接受她的好意。
她最近正在看一本书,上头说,一般而言,关系的建立或维持是个极大的难题。因为牵扯到种种的让步与妥协;好比爱情。不过,她觉得,不管是不是在恋爱,所有的情绪都是一时的;悲伤、快乐、高兴、难过,当下使人哭、使人笑,只是笑过哭过以后,照常吃饭睡觉。
所以,她不会把所有的事情都看得太严重,别人的好意能接受就接受。她的座右铭是向前看,忘掉昨天,不为昨天的事烦恼,因为昨天已经是历史,她要做的是想着今天,面对的今天。
所以,现在最重要的事是,今天她要搬家。
她把最后一口炒饭塞进嘴里,大口大口的嚼着,随便嚼了两下便囫囵吞枣下去。这是她一贯的坏习惯,她想,总有一天她一定会死在消化不良上。
这实在是很不浪漫的死法,如果能,她希望更罗曼蒂克一点,比如躺在铺满纯白樱花瓣的花毯上,上方还有随风不断缓缓飘落的樱花……
唉!她叹口气,对自己摇了摇头。目光一抬,斜前方对面的桌子上,他微偏着头,正看着她。这一次,他没有笑。
☆ ☆ ☆
一进“玛格丽特”,她就看到了他。他仍然不是单独一个人,旁边坐了两三个女孩。
“要喝什么?我请你。”陈浪琴转身问海琳娜。
结果拗不过,她还是跟着海琳娜到“玛格丽特”。玛格丽特是市区有名的墨西哥餐厅,楼上是餐厅,地下楼是酒吧,但领有的是兼具卖酒许可的“全执照”,所以餐厅也供应酒。
“不必了,我自己来就可以。”海琳娜摇个手。她手腕上各戴了两三个银手环,每次一扬手摆指,就发出铿铿锵锵的声音,十分引人注意。
“不用客气,算是答谢你的帮忙。”陈浪琴边说边把散乱的发丝抓到脑后。她还是那一身耐脏的黑衣和破牛仔裤。海琳娜则特地换了一袭赭红镶深金边的短洋装,把她凹凸有致的身材全秀了出来。
“我没客气,你留着下次请。”海琳娜边说边东张西望,像在寻找什么。“在那里!啊,卡文也来了。”声音兴奋起来,带着她往场中靠吧台的位置走过去。
不对吧……陈浪琴觉得奇怪,回头看望另一个方向。他坐在那里,注意到她的视线,对她笑了一下。
“嗨!卡文。”她还在纳闷,海琳娜已经拉着她走到一个金发男子的面前。这一桌好热闹,两个长桌并成一个大桌,有男有女约莫坐了十来个人,发色有黄有黑有红有蓝,染得奇形怪状乱七八糟。
卡文?怎么回事?陈浪琴觉得更疑窦。这个金发蓝眼的男人是卡文范伦?那么她老是在厕所前遇见的那个人又是谁?她不禁又回头看了他一眼。
“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她听海琳娜说道:“你们都已经点好餐了吗?啊!这是我班上的同学,陈浪琴。她才来两个礼拜而已。浩介,你应该也认识浪琴才对。”叫浩介的是把头发染成蓝色的日本男生,好像也在东尼的班上。
田中浩介耸个肩,一副无所谓。
卡文范伦亲切地堆起笑,说:“欢迎!请坐,别太拘束。我们也才刚要点餐而已,你们来得正巧。”后面这句话是回答海琳娜的。
陈浪琴跟着海琳娜找个位子坐下来,就在卡文范伦的斜侧面,隔了两个位子远。她趁乱打量了卡文范伦两眼,果然跟流言传的一样,相当英俊,而且吸引人。
“卡文教的是进阶班,先前下午的选修课,我选过他的写作课。”海琳娜解释说:“我们有时会像这样,大家约好了一起吃饭喝个饮料聚聚聊聊天。”
先前在帮她搬家的途中,海琳娜约略跟她提了她的情况。海琳娜的家人和部分亲戚移民到了这里,都住在奥克兰;她因为已经成年,必须独立办理移民申请。所以,她申请了MBA课程,修完这个课程,有利于她申请永久居留权。MBA四个月后才开课,学校提供三个月的免费语言课程,所以在此之前,她就先上语言课程。
“大家大概都认识,不过也不是每个都认识。卡文有时会参加,只要有他在,情况都会比较热烈。不过,他不是太常参加就是。”海琳娜点了一瓶“红狮”啤酒,直接就瓶子喝了一口。
“他真的那么受欢迎吗?”陈浪琴要了一杯果汁。这两个多礼拜,她天天拉肚子,肠胃脆弱得很,不想喝酒找自己的碴。
“嗯。他长得那么好看,人又亲切,要不受欢迎也挺难的。”
“是吗?”陈浪琴隔着果汁杯看了卡文范伦几眼。他的确是相当亲切——这一点和传言不太一样。
“我劝你最好别喜欢他——”海琳娜“好意”地劝告,很直截了当。“做做朋友,拿来欣赏是可以,但最好别喜欢他。”
“为什么?”她随口问。卡文的确长得非常好看,气质温和,温和得有种居家气息。她对居家男人没太大的兴趣。
“竞争太激烈了啊!而且,恋爱这回事,最好是对方主动,且喜欢你比你喜欢他多。”
没想到这种话会出自应该热情有劲的拉丁女郎海琳娜之口,陈浪琴简直有些不敢相信。
“不会吧?!你真的这么想?”她露出一丝不可思议。
“嗯。”海琳娜一副理所当然。“你别以为我们多么开放大方,其实男女这回事,我们跟你们东方人一样,十分传统保守的。好比说,我们从不主动约男人出去的,那会被认为放荡,很羞耻的。”
“我还以为你们拉丁女郎每个都是豪放女。你们这么敢穿又会打扮。”
“穿着打扮和主动约男人是两回事。我觉得你们有些东方女孩,像日本女孩,才开放呢!”
想想好像是这样没错。陈浪琴淡笑一下,说:“基本上我同意你说的,被喜欢的一方总是比较占优势。但偶尔主动冒个险不是很好吗?老是被动地在那里等等等,搞不好等到头发白了,你喜欢的人却对着别人大唱情歌。”
她这辈子已经受够了“等待”了。恋爱这种事想想其实是不能等的,看准了对象,就大声说出“我爱你”,不幸被拒绝的话,顶多很丢脸,学狗舔舔伤口,然后把它归档注销,一切就gameover掉,拍拍屁股,又是一个新的开始。若还是停留在所谓“含情脉脉”、“相看两瞪眼”的时代,只怕看到头发白了,还是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我知道。可是对方如果也喜欢你的话,他一定会有所行动,你犯不着去主动表白。如果他没动静,表示他对你没那个意思,你如果主动了不是很丢脸?”
逻辑上好像挺有道理的,陈浪琴一时想不出可以反驳的话,但总觉得有些感觉上的不对劲。
她将目光掉回前方,不防又碰上他的眼睛。他身边坐着一个日本女孩,飞瀑似的一袭乌亮及胸的流苏头,前额齐眉剪开,带着明星似的味道,长得相当冷艳。
“你知道那是谁吗?”她说:“我原本还以为他是卡文。”
海琳娜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说:“啊,是乔。他也来了呀。乔教另一班进阶班,搞不好星期你就升到他的班上——”她停一下,才又说:“不然,就卡文那一班。你看到他旁边坐的那个女孩没有?很漂亮对吧?她叫琉璃子——听说的,我也没跟她说过话。”
“为什么?你不喜欢她吗?还是她不喜欢你——”
“不——”海琳娜连连比个“NO”的手势。“也不是。反正——就是——”她耸个肩,也说不出所以然。
“你上过他的课吗?”陈浪琴问。
“谁?”
“那个乔。”
海琳娜摇头。
“不过,”她补充说道:“听说他上得不错,评价满好的。”
“喔……”陈浪琴喔一声,没什么意义。
这样幽昏的灯光下,隔着距离看,琉璃子的冷艳别有一番神秘的东方调,那种蒙着雾的星月高挂的东方黑的森林深的夜晚味道。尤其她也穿了一身黑,衬得她初雪白的皮肤更显透明。
陈浪琴下意识低头看看自己,记起自己一身的汗臭和脏。她今天搬家,又累又烦的;这件衬衫她已经穿了快三个礼拜……唉!黑色耐脏嘛。
“你们在聊些什么?好像很有趣的样子。”卡文突然越过几个同学,凑了过来,吓了她一跳。
“我们在——”
“没什么,只是随便聊聊。”海琳娜才刚张口,陈浪琴很快打断她的话,将话带过去。
卡文没有追问,笑了笑,回到他们原先的话题。
“对不起,我去上洗手间。”陈浪琴悄声对海琳娜比个手势。
走到转角的地方,她和一个刚进门的男子擦身而过,跟着隐约就听到卡文范伦的声音,似乎在喊什么人,很惊讶的样子。
洗手间又昏又窄的,很不搭调,实在有负餐厅的盛名。她匆匆冲个脸,临去时回头瞥了镜子一眼,忽地停下来,走回到镜子前。
她裂嘴对着镜子一笑,跟着笑容一敛,对着镜子,很专注地,说:“魔镜,魔镜,谁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
空气滋滋地,她勾起嘴角,对着镜子嫣然笑起来。
她的另一个座右铭是,永远别怀疑自己。
走出洗手间,她和一名金发男子不巧互相阻碍彼此的路,礼让的步调又不恰那么一致,他往左她也往右,他朝右她却又向左,两个人不禁相视笑起来。她笑得很自觉,知道对方在打量,眨个眼都眨得相当风情。
那人索性站在那里和她聊起来,她也不拒绝。聊了一会,对方邀说:“要不要换个地方坐坐?”
她略偏着头,目光水盈盈的。“哦,恐怕不行。我还有同学在。谢谢你的邀请。”
她再妩媚地笑一下,打算抽身了,对方叫住她说:“等等!可不可以给我你的电话号码?”
她扬头想想,也没什么不可,把宿舍的电话告诉他。练练英语也好,私人家教的钟点费那么贵,这可全是免费的。她知道这种贪小便宜的心态要不得,但既然有机会,不抓住实在有点可惜,再说,这个叫什么的家伙,长得也不错——她这才想起来,她连他叫什么名字都还不知道。
“喏,这个。”他递给她一张名片。盖瑞韩德森,电脑工程师,电话(9)815XXXX。“我会打电话给你。”他眨个眼,给她一个飞吻。
陈浪琴微微耸个肩,随便把名片塞在牛仔裤口袋里。走回座位,有个神态冷淡的家伙坐在她的位子上,剩下的空位就他旁边那个,她只好捡了坐下。
“浪琴,”卡文说:“这是我弟弟杰瑞米。”开了句玩笑说:“他跟女朋友吵架,跑来这里喝闷酒,很不巧跟我们撞个正着。”
这个玩笑他刚刚大概已经说过,因为有几个人掩嘴笑起来,笑得好像很会心。
“不是女朋友,是‘前女友’。我们早就已经分手了。”杰瑞米范伦半认真地纠正,似乎还停滞在某种不愉快的情绪里。
“你好,范伦先生。”陈浪琴礼貌性打个招呼。
“叫他杰瑞米就可以,浪琴。”卡文笑说,对她正经八百的称呼觉得好玩。
陈浪琴点个头,被他的笑感染,也笑起来。“你好,吉——米——”她的“r”音发不好,好好一个“杰瑞米”给念成:“吉米”,像叫什么小名似,凭添一股暧昧的亲密感。
卡文又笑起来。
杰瑞米用种古怪的眼神看她,说:“跟我念一遍,杰——瑞——米——”
“吉——米——”她跟着复诵,那个“r”音还是被吃掉,变成“吉米”。
“杰瑞米——”
“吉——米——”
没办法,那个讨厌的卷舌撅唇的“r”音她就是发不好。
杰瑞米皱个眉,很不客气说:“你应该好好去上正音班,矫正你的发音。”
他们兄弟同样的金发蓝眼,但杰瑞米的发色偏向淡棕,还要深一些,蓝眼睛也不是那么柔和。比起卡文的“亲切”,他显得冷调低沉一些,也比较傲慢一点。他长得也相当好看,但无法像卡文那样用“英俊”来形容。那比较柔性一些,不适合他。他的五官十分个性,衬上晒得均匀结实的古铜色肌肤身材,散发出一股很男性的气息。
“多谢你宝贵的建议,我会慎重考虑。”陈浪琴不客气地顶回去。对他这种态度,她可一点都不高兴,更别指望她会像只东方小绵羊般温顺地傻笑。
“你最好有那个打算,别嘴巴说说就算了!”杰瑞米挑个眉,睥睨着她。
“杰!”
卡文想阻止他,但他不理会,继续说道:“你是特地来学英语的吧?这么差劲的发音不矫正好,还学什么!不如早点回国算了。”
算她倒霉,冲上他情绪的暴风圈。陈浪琴也挑个眉,说:“很遗憾刚刚听说你跟你的‘前女友’分手了。但这么简单的人际关系都处理不好,还交什么朋友!不如有自知之明一些,待在家里喝酒看电视算了!”她的英语还没到那种不假思索就能脱口而出的地步,所以总还有一些句构和文法上的错误,不过,大致上的意思很明白。
卡文笑起来,缓和了场面。说:“好了,这样算是扯平了。你们两个都别再说了。”
杰瑞米站起来,拿起他的啤酒,一言不发地掉头走开。
抓起果汁,把它当啤酒喝,咕噜咕噜,一口气喝完一杯。喝完了,心情跟着舒爽多。
“浪琴,”海琳娜说:“这果汁这么甜,你这样喝好吗?”
“说的也是。”陈浪琴看看喝空的杯子,说:“我这几天一直拉肚子,肠胃不太好,回去后准又拉肚子。”抬起头发现几乎每个人都睁大眼睛看着她。她明白自己话说得不是时候,有些不好意思,尴尬地笑了笑装作没事。
英语到底不是她的第一语言,陌生的语言,使她变得大胆粗鲁,而且不假思索,什么该修饰不该修饰或看场合的话,她时常忘了顾忌,把心里想的直接就说了出来。
想想真麻烦,好像沾附了不同性格似。她抽张面纸,擦了擦嘴巴,目光又和对面的乔相遇。她忽然觉得怪异,她多半和他在厕所前碰到,究竟给了他什么印象?
可以肯定的是,绝对不会太浪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