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一天,阳光不见了,世界会变得怎么样?
这个问题,江曼光想了很久很久,还是想不出什么。阳光、空气、水是生命赖以生存的三大要素,少了阳光,世界上的人们、所有的一切,会变得怎么样呢?大概是慢慢枯萎吧?而阳光如果不见了。不再照耀,她想,她的爱情也就要枯萎。她希望她能弥合杨照心中那个缺口,但人类的感情想想是那么脆弱。爱情能比海深吗?海枯石烂了以后能有什么留下做见证?
“曼光,曼光。”温纯纯摇摇她。
“啊?”她被摇醒。眼底蒙蒙的,仍有一点恍惚。
“你在想什么?我叫了你好几声。”
“没什么。”嘴巴这么说,脸上却明白写着有心事。
温纯纯脸色有点急,平常的细心体帖此时都不见,心里有记挂,无心注意她。
“曼光,小南这两天感冒,虽然有你茂叔照顾他,不过,我还是不放心。妈要先回家去,店就麻烦你看着。”
“好。小南情况还好吧?看过医生了没有?还是我跟你一起回去看他?”
“现在已经没事了,你茂叔前两天带他去看医生,医生说只要多休息,小心别再着凉就可以。不过,我还是不放心。你缓两天再回去看他,要不然他见着了你,又要黏着你,不肯听话好好休息。”
“那好,我过两天再回去看他。”
“那妈走了。”温纯纯转身走开,想想又回头说:“我看今天大概也不会有顾客上门,提早打烊算了。”
“可是……”才八点多。
“反正也没什么人。那就这样,妈走了。”交代完,温纯纯便急忙离开。
江曼光环顾店内一眼,叹了口气。半个人也没有。最近这些天不知怎么回事,生意一直很冷清。她不由得怀疑,会不会是因为她作的祟,从她到店里帮忙开始,就一直这么冷清。
“算了。”她对自己耸个肩,想太多也没有用。
她走回柜台,替自己倒了一杯柠檬开水,坐在高脚椅上,有些无聊的托着下巴。瞥眼看看电话,犹豫了一下,还是拿起话筒拨了杨照的电话。
“喂?”接电话的人竟是程雪碧。她愣了一下。
“雪碧,你怎么会在那里?”她问得有些蠢。她知道程雪碧一向积极又主动,侵略性也强,让人应付不及。
“是曼光啊。”程书碧笑呵呵的,笑得很理所当然。
“你要找阿照是吗?他现在在洗澡……”
“喂,你!”话筒中猛传来杨照的斥喝声。然后电话便被杨照抢去。“曼光吗?是我。你不要听她胡说,你现在有空吗?要不要过来?我今天到旅行社去了一趟……”
“我马上过去,见面再说。”江曼光连忙打断他的话,不希望他在程雪碧面前提及那件事。心中酸酸甜甜的,忐忑的心放了下。他把对她说的那些话都放在心上,那么认真对待,想了她都不禁要笑。
她匆匆收拾好,拾了背包飞奔往门口走去,好巧不巧,门外杨耀正朝这里过来。
“啊!你来了。”她推门要出去。
“嗯。你要走了吗?”他推门要进来。错身时两人同时停下脚步。
杨耀看看店里,空荡荡的又看她正打算离开的样子,说:
“今天这么早就打烊了?”
“欸。”江曼光解释说:“我弟弟感冒了,我妈放心不下先回去了。反正店里也没什么人,所以……”
“这样啊,看来我来得不是时候。”
“对不起,你特地过来……”
“没关系,我去别的地方也一样。”杨耀转身眺着街头。虽然嘴里那么说,但他的样子却像不知该去哪里。表情被夜色遮丢,身形有些漂泊。
江曼光心中涌起一股冲动,脱口说:“如果你不介意,那就请进来吧。”
“这样好吗?会不会太打扰了?你不是……”杨耀有些讶异。
“没关系。”江曼光回头住店内走去,心想;下次再向杨照解释好了。
杨耀在原地站了一会,还是移动脚步走向惯常的角落。
“对不起,只有这个。”江曼先端了一杯加了柠檬的开水走过去。“我妈不在,我什么也不会。”
“没关系,这个就可以,”杨耀也下挑剔。看看她说:“对不起,这么麻烦你。你忙你的吧,不必在意我。”
她能忙什么?本来都要离开了。但江曼光只是笑笑的,盯着他看了一会,脱口说:
“你好像不太喜欢回家。”
杨耀蓦地抬头,目光好锐利,随即黯淡下来。
“对不起。”她讪讪地道歉。话一出口,她就后悔自己的鲁莽。这种交浅言深的好奇,徒然惹人生厌。
但她却并不因为好奇,只是不明白。他原本只是偶尔的出现,这些时日以来,却不分日子几乎天天都出现。一式的角落、一式的冷淡或发呆沉默。‘香堤’好像成了他逃避什么的地方。
“坐吧。”他比比一旁的座位。
江曼光犹豫了一下,欠个身坐了下来再次道歉外加解释说:
“对不起,我太冒失了。我只是想……你总是待到很晚才离开。我时常看你在发呆……啊,我不是有意窥探,我只是不小心……”
“没关系,”杨耀似乎并不放在心上。他知道她在看他,就像他会看她。但他为什么会去注意她?他自己不清楚,只是喜欢看到她的那种感觉,一种放心平静的感觉。
江曼光见他不介意,放心地笑说:“我本来以为你是挺奇怪的人,不过。好像还满随和的。”
“哦?为什么?”听她这么说,杨耀觉得有些兴味。
“我也不晓得,就是有那种感觅。不过,也有人说我很奇怪。我倒觉得我自己很正常。”想起杨照说她的奇怪。江曼光心中泛起一丝甜甜的感觉。
杨耀若有所思地看着她,突然说:
“你是不是在恋爱了?”猛教人不提防。
这个问题谅她措手不及,慌乱结巴地说:“……那个……怎么会的这样……扼……这样问?”
杨耀轻笑起来。“你跟我第一次见到你时的感觉很不一样,有种光彩,所以我想大概是恋爱了。我没猜错吧?”
江曼光红红脸,没说话,像是默认。
“恋爱啊……”杨耀眼神忽然变得悠远,喃喃说:“真好,我也真想知道那种感觉……”
“怎么会……你不是已经……”她被他那种叹息似的呢喃弄得迷惑,望了一眼他手上的结婚戒指。
他看她一眼,望望自己的手,说:“我并不爱我太太,我想,她也并不爱我。”
可是没有爱怎么互许誓言、结情这一世?江曼光咬咬唇。究竟没有说出来。她不懂。
他看她的疑惑,微倾着头,朝向窗外,看着她在玻璃中的映影,说:
“你是不是在想,既然彼此都不爱对方,怎么能结婚是吧?”他掉开目光,看得更远,像似回答,又像只是在说给自己听。“为什么不能呢?反正每个人注定都是孤独的,只要找到了条件合适的对象,跟什么人结婚还不是都一样。”
刹那间,江曼光心中忽然有种强烈的不忍。突然觉得,他其实是很寂寞的。他不想回家,又没有归属,只好每夜每夜的滞留在这个他偶然经过而成了习惯的角落。
“你慢坐吧。我不打扰你了。”她站起来。他看起来那么冷淡,但其实,他需要很多很多的爱吧?他的逃避或许也是一种寻觅。
“不了,我也该走了。”杨耀跟着站起来,掏出一张钞票。
“不用了。”她连忙摇手。
“不用是吗?……”他喃喃的,把钱收回去。想了想,从口袋取出一条项练塞给她说:“这个给你吧,算是谢谢你因为我把店开着。老实说,如果刚刚你没有收留我,其实我也不知道能到哪里去。”
那是一条白金镶嵌的单颗钻石项练,和上回的戒指造型设计很像。江曼光摇头把东西还给他,说:
“这怎么行。我不能收。”她虽然不懂那些钻石珠宝。多少还是知道一些;那项练价格应该是很昂贵,她没有道理接受。
“不必客气,反正我留着也没用。”
“不行,杨先生……”
“叫我杨耀吧。”杨耀一向没什么表情的脸庞浮掩着一丝淡淡的感伤。“我们算是朋友吧?曼光……我可以叫你曼光吗?”
江曼光愣了一下,不禁地点头。
“谢谢你。我一向没什么朋友,我跟我弟弟不太一样……”他忽然提及他的弟弟,但随即打住,苦笑着摇头。“对不起,我扯太远了。来,我帮你戴上吧。”
他的态度其实一点也不强迫,却让人很难拒绝他,有种放不下。江曼光再说不出拒绝的话,顺从地让他替她戴上项练;却像如来给孙悟空戴上的紧箍环,这一戴上,她就很难再拿下了。
钻石在她胸前闪着如幻的光芒。他对她轻轻一笑,道别说:“那我走了。再见。”今晚的他有些脆弱,不似那个优秀聪明锐利的菁英杨耀。
“再见。”江曼光站在原地,看着他离开。
她或许不该,但她的心还是为他那带些落寞的背影不忍起来。
这个世界的角落里,总有许多为难的故事。
☆ ☆ ☆
世上有许多海誓山盟,但总是不能到永久;爱即使有承诺,也像朝生暮死的蜉蝣。究竟该怎么办,感情才能永久,才能“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这种无解的谜,就好像宇宙是什么时候诞生的一样,越想越教人困惑,即使想破头也没有答案。
“算了,别想了。”江曼光甩甩头,三步并两步跑上楼。
“曼光。”她的公寓大门前站了个约莫五十岁的男人。听见她上楼的声音。回头喊她。
“爸?!”她认出那个声音,是她以为应该还在美国的父亲江水声。太意外了。又惊又喜。“你回来了,怎么不先打个电话给我,让我到机场接你!”
“又不是小孩了,自己搭车就可以。何必给你添麻烦。”江水声很客气,倒不像自以为是的父亲。虽然快五十岁了,身材仍十分挺拔,看不出一点老态。
“怎么会。”江曼光边开门边说:“你是我爸爸啊。女儿去接父亲是应该的,怎么会麻烦。再说,如果我一直不回来,那你怎么办?”
“我没想那么多。”江水声笑呵呵的。
真是的!难怪她妈老是说她像父亲,父女两做事一样莽撞。
她倒了一杯水给她父亲。“对了,你的行李呢?”
“在酒店里。”
“酒店?为什么?你不打算住家里吗?”
“也不是。我是想,住酒店比较方便,住家里的话,我怕会打扰你……”
“爸。”没等他说完,江曼光便皱眉说:“你何必那么见外,什么打扰,这是你的家。”
话是没错,可是江水声有他的考量。父女两毕竟已经分开很久了;再说,江曼光已经长大了,有她自己的生活。他不想对她的生活造成不便。
“你已经长大了,有自己的生活,爸在这里进进出出会影响你的作息。再说,爸还有一些事情要办,住酒店比较方便。”
“这样啊,那就随便你吧。这次可以待多久?”
“一个礼拜。”江水声说:“东京分公司那边要到下个星期才会举行交接,所以有一个礼拜的时间。”
“那太好了。反正我也没事,可以陪你四处看看。”
“你不用上班吗?”
“我把工作辞了。”
“为什么?”
江曼光耸个肩,一副不为什么又无所谓。
“你别这么任性,想做什么做什么。你妈怎么说?”
“还能说什么?不就那一些。”
江水声看看女儿,摇了摇头。过了一会,才说:“你妈她过得好不好?她知不知道我要回来?
“嗯,我跟她说了。你放心,妈过得很好,茂叔对她很好。他们一家人相处和乐,美满又幸福甜蜜。”说到最后。像似童话式的夸张语词。
“是吗?那就好。”知道温纯纯的生活平顺,江水声放心了不少。又问:“你呢?”
“我?我很好啊。”江曼光不想让她父亲担心,笑得虚张声势。“你不必担心我。爸,倒是你自己,要多注意自己的身体。”
“我晓得。”江水声窝心的笑起来。“对了,那件事,你有跟你妈说吧?她怎么说?”
看她父亲此忐忑的样子,江曼光笑说:“妈说当然可以,只是离了婚,又不是仇人。妈其实也很关心你的。你打算什么时候去看妈?”
“缓两天吧,等我把该处理的事情都处理完。我这次回东京就是想知道她过得好不好,总要亲眼看了才放心。”江水声说着,表情柔和起来,近五十岁的人,还遗有少年的柔情。
江曼光看着,陷入沉默。有些疑问在她心中打着漩涡,她始终不懂。
“爸,”她想明白那种困惑。“既然你一直这么关心妈,你们之间也没有第三者的问题,当初为什么要跟妈离婚?”
这个问题太复杂,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解释。江水声望望江曼光急欲知道为什么的脸容。说:
“这件事很难说明白清楚。当时我每天忙着工作,总以为给妻子富足的生活、提供她物质的生活,就是爱她。你妈是个贤慧的女人,对我的冷落没有一句抱怨,我就更以为她很满足于这样的生活。慢慢地,这也就变成我们生活的一种方式,我们等于是各过各的日子,没有交集。突然有一天,我惊心地发觉,我们竟然客气得像陌生人一样,彼此的感情在不知不觉中薄淡得变得像透明,心中再也没有甜蜜的感觉,就只是生活。婚姻不该只是生活而已。所以我们就签字离婚。”
“是这样吗?”江曼光双手抱住小腿,将下巴搁在膝上,看着地板说:“你后悔吗?”
江水声没有正面回答,迂回说:“都已经过去很久了,你妈也拥有美满的家庭了,不是吗?”
“是啊。”对这样的问题,江曼光也只能回笑。
父女两沉默了很久。江水声昂高起头。望着天花板说:“其实我也曾希望过,能和你妈一起到永久,两个人一辈子在一起,共同度白首。不过,事情总与愿违。即使彼此感情仍然在,并不代表就能一辈子幸福快乐的厮守在一块,分开了也许对彼此反而比较好。”他苦笑一声。“真讽刺,是不是?”
江曼光没作声。这就是为什么世上有许多海誓山盟,却总不能到永久的原因吧?感情是纯粹的,但却不能独立存在,总是掺杂了生活、掺杂了其他来来去去的纠葛。纯粹的感情一旦掺入了这些杂质,就变得吊诡,再也很难掌握,而成了一种变数,教人徒叹奈何。
“你还爱妈吗?”她放低声音问。
江水声微微一笑,仍旧没有正面回答。“我只希望她能幸福,那就够了。”
幸福,爱情的最低限度与最高愿慕。江曼光没再追问。有些问题的答案很陈旧,因式却难分解,问了也是白问。
☆ ☆ ☆
“不在吗?”
结果,在预定离开的前一天,江水声才准备好要去见温纯纯。江曼光到酒店接他,趁等候的时间打电话给杨照。电话响了许久,一直没有人接。她看看时间。喃喃自语着,正打算挂断电话时,那头有人接起电话。
“喂?”声音很急,像是接得很匆忙。
“阿照,是我,曼光。”她高兴的叫着。
“曼光?!”听见是她。杨照的声音轻快起来。“你在哪里?我一直在找你。那天我一直在等你,你怎么没来?”
“对不起,那晚我临时有事走不开。你等很久吗?我原想见面跟你解释的,对不起。”
“没关系。你现在人在哪里?”
“我现在在酒店。我爸从美国回来,我正在大堂等他,待会要陪他去见我妈。啊,他下来了,我要挂电话喽,过两天我再去找你。”
她匆匆挂上电话,朝她父亲走去。
“爸。”江水声看起来忐忑不安的样子,神态有些僵硬紧张。
“曼光,你看我的样子看起来如何?”和温纯纯好久不见了,他一想到种种相逢的情景便无法自在。
“很好看啊,很英俊。”江曼光替她父亲打气。“你不要那么紧张,爸。放轻松,妈又不是外人。”
江水声不好意思她笑了一下,说:“我已经很久没见过你妈了,不知不觉就紧张起来。”他深深呼吸了一口气,想缓和紧张的情绪。
情怯吗?江曼光望着她父亲,心里默默想着。离别多年的夫妻了,再相见仍会有这种不由自主的感情吗?
“争气一点。”她拍拍她父亲,开了句玩笑,说:“我还没告诉妈,你今天会去,想给她一个惊喜。”
“这样不会太突然吗?”江水声担心犹豫起来。
“放心啦,不会的。走了。”江曼光硬拖着它走出饭店,拦了一辆计程车。
总归是要见的,那就不如鼓起勇气去相见,好好把彼此看个够,收藏在心中。
计程车停靠在‘香堤’门前。江曼光好说歹说硬拖着江水声下车。慈悲地给他几分钟整理情绪。还不到开店的时间。这时候店里应该只有她母亲一个人。
“准备好了吗?”两个人站在店门前,她侧脸问。
江水声深呼吸口气,慢慢点头。
“好。”她一鼓作气将门推开。
迎面袭来在她意料外的、不该有的小孩笑闹理,她愣了一下,呆站在门口。
柜台旁,席茂文和小南正笑闹成一团,温纯纯则站在一旁微笑地看着他们,听见声响,三个人全都转头过去。
“啊,曼光姊姊……”小南看见她,立刻高兴地跑向她。
“嗨,小南,”她抱住小南,尴尬地看看她父亲。这场面是她始料未及的,她怎么也没想到竟会那么巧,席茂文带着小南到‘香堤’。
“水声!”温纯纯既惊又喜,好不意外。
“纯纯。”出乎江曼光意料,江水声态度从容又大方。“对不起,这么突然来打扰。”他礼貌地对席茂文点个头,伸出手说:“你好,席先生,好久不见了。”
“好久不见。”席茂文也很有风度的握手回礼,寒暄说:“江先生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前天。因为工作的关系顺道回来看看。”
“这样啊。”席茂文客气地微笑。他知道自己留在这里只是徒增尴尬,于是若无其事说:“对不起,我还有些事要先离开,不能陪你们。你们慢慢聊。”回头对温纯纯温和她笑了笑。
“茂文。”温纯纯唤他一声,倒很坦然。
他再对她笑了笑,拍掌说:“小南,跟爸爸回去喽。”
小南一溜烟地窜到他怀里。他抱起他,对江水声点个头,看看大家说:“那我先失陪了,你们慢慢聊。”
“谢谢你,茂叔。”江曼光说。
席茂文对她一笑,抱着小南推开门走了。店内静寂了一会,温纯纯先打破沉默微笑说:
“回来了怎么不先跟我联络?让我好意外,什么都没准备。”
“对不起,我太鲁莽了。打扰你了吗?”江水声客客气气地。
“不,没有,你不必放在心上。”
江曼光替她父亲说话,说:“妈。这其实不关爸的事。是我先不告诉你,想给你一个惊喜。”
“你这孩子。”温纯纯笑着摇头,转向江水声,如从前面对他时那样的温柔。
“这次回来准备待几天呢?听曼光说你们总公司派你到日本。”
“嗯。这次是顺道回来,只有几天时间。明天就必须离开。”
“这么快?!”温纯纯轻呼出来,不经意地感情的一种流露。
她沉默下来。江曼光看看两人,说:“爸,你陪妈聊聊,我出去走走。”
她不知道他们相对的时候心中的感觉是什么,欷歔吗?还是喜悦或叹息?爱情走到像他们这种地步,升华了,又否是分、是舍,还是另一种永久?
空气依然沉寂。店内的两个人都没说话。好一会,温纯纯才突然想起来,急忙说:
“啊,要喝点什么吗?都忘了给你倒杯水。”
“没关系,就开水好了。”
“你还是不喜欢喝那些甜甜酸酸的饮料是吗?”江水声喝开水这个习惯是从以前就如此,温纯纯记得没忘,脸上浮着往日柔情的笑颜。
“欺。”江水声只是看着她,不知该说什么。
好多话。欲言无从。往日多少柔情、多少蜜意,如今都已成空。望着温纯纯那仍然如花的笑茁,他不禁生起丝丝的感慨。
“纯纯,”他唤着他明过千遍万遍的名字。“我这次回来,就是想看看你,看你过得好不好……你过得快乐吗?”
“谢谢你对我的关心,水声。你也看到了,我的生活就是这样,很平凡。”温纯纯说着。收住笑,望着他,郑重说:“我过得很好,很快乐,也觉得很幸福。”
“是吗?听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江水贷放下了一些牵挂,说:“对不起,你曾为我付出那么多,找却没能带给你快乐。”
“别这么说。你一直对我很好,很关心我,其实我心里很感激的。”
是吗?江水声默然了。他们曾经的爱,走到道尽头,升华成了一种淡淡的细水长流。过去的日子是不会再回来了,他们只是互相看着对方各自过着生活,希望对方幸福快乐。
温纯纯也不说话了,相对默默。倒不是无话可说。或许是尽在不言中。
世上有许多海誓山盟,但更多的,只是平淡的生活。
第二天,江曼光送江水声到机场。入关前,江曼光说:
“爸,昨天对不起,我没想到茂叔会往店里…”
“没关系,他毕竟是你妈的丈夫。看样子,他真的对你妈很好,很照顾你妈,我也放心了。”
“茂叔的确是对妈很好。这些年,他全心都放在妈身上。看妈现在这么幸福快乐,我也很放心了。”
“是吗?你也真是长大了。”听她这么说,老气横秋的语气、成熟的想法,江水声不禁觉得安慰又感慨。
“我总不会永远是小孩啊。”江曼光笑起来。“好了,爸,时间差不多了,你该进去了。”
“还有一点时间。”江水声看看表,说:“有一件事情,曼光……爸是想,便正你现在工作也辞了,你妈也有自己的生活,你要不要跟爸到日本,看看不同的世界……”
“爸……”江曼光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她没想过这样的转折。
“这事情不急,你好好考虑。”江水声说:“你也长大了,有自己的生活,爸不会强迫你。不过,爸老了,总希望女儿能在自己的身旁。”
“你还很年轻哪,爸。”
“谢谢你的安慰。”江水声笑说:“差不多该入关了,那爸走了。这件事你仔细考虑,再见。”
“再见。”江曼光挥挥手,看着她父亲转身步入关卡。
日本啊……
天空不知何时下起了雨。那种毛毛细细的两。她觉得颈间有点凉,瑟缩了一下。
太平洋上空,正刮着强劲的风。
☆ ☆ ☆
细雨纷纷飘墬,下得像丝一样。杨照从咖啡店出来,冒雨走回公寓,一口气跑上五楼。天气本来还好好的,没想到一杯咖啡的时间就变了色。这种毛毛细细约两最讨人厌,暧昧又飘忽,像符咒一样暗中对人侵犯。
跑到了五楼以后,他才想起来忘了买今天的晚餐。不过,还好,冰箱里还有一些意大利面。
“算了。”今天晚上就煮意大利面吧。
想到意大利面,他就想起江曼光,脸上浮起笑,轻快地上大楼。门外站了个人,听见脚步声抬起头,赫然是何倩妮。
“倩姊。”他脸上的笑容冻结住。“你又来做什么?”
“阿照……”柯倩妮可怜兮兮的,一副很无助。
“请你回去。”杨照迳自开门走进屋里,并不理她。
柯倩妮默默忍受他的冷淡,跟随他走进屋里,一眼便看到角落那张末完成的画作。淡蓝色调,以威尼斯与亚得里亚海为背景,散发出一股浓浓的情感。她走过去,认出了画里的女孩正是她上次遇见的那个江曼光,脸色微微一变,勉强笑说:
“这是上次在这里的那个江小姐吧?就是她吧?跟你一起去了意大利的那个‘朋友’?”
杨照默不作声,没承认也没否认。
“你很喜欢她吧?”虽然尚未完成,但整幅画散发出的浓稠情调,以及捕捉到的细致神韵,如果不是对画中人有相当程度的感受,是很难表现出来的。
“那不关你的事。”杨照口气冷冷的。冷漠的态度伤害了她,柯倩妮柔情的声音略微变调,强作欢颜,说:
“的确,是不关我的事。”语声带一丝哽咽。
杨照知道自己的冷漠伤害了她。心中不忍,态度不由得软化,柔声讯:“倩姊,谢谢你还这么关心我。但你应该好好经营你的生活。那对你才是最重要的。至于我的事。你就不要再放在心上,以后也不要再来了。”
“我怎么能不将你的事放在心上。”柯倩妮神情楚楚地抓住他的手。“阿照,你已经讨厌我了吗?”
“不,我从来也没有讨厌过你。”杨照委婉的抽开手。
“那为什么?”柯倩妮追问。指着昼,有些幽怨:“因为她吗?”
杨照咬着牙,不说话。
柯倩妮靠近他,神采是那么黯淡,教人可怜。“我一直很后悔,那时为什么不放下一切跟你一起到意大利。你不知道,我有多想念从前,有关你的一切,我都……
“别说了!”杨照粗声打断她。
“为什么不让我说?你在逃避什么?”
杨照别过脸,背对着她。她又靠过去。
“还是你忘了?忘了我们的承诺,忘了我们曾经拥有的……”
“忘的人是你!”杨照大叫起来。那段伤痛还在,他不想撩起的。“你走!走!”
“阿照……”柯债妮像从前一样温柔地抱住他。“求求你不要对我那么绝情,我永远是你的债姊,你知道的,不是吗?”
杨照不发一语地推开她。他那样地爱过她。她一直是他梦寐以求的;即使是现在,他的心里还会为她跳动,但……有些什么被破坏掉了,坏掉的从前如何再复原?
“阿照,求求你,回头看看我。我还是你的倩姊啊,一点也没变。我还是对你……”
“不要再说了!”杨照又大吼一声。
柯情妮咬咬唇,眼泪凝眶。
“你不再爱我了吗?阿照……”语气那么哀怨,那么凄楚可怜。天地都要为她动摇。
杨照还是没回头。
“你走吧。”声音都暗哑了。
柯倩妮表情凄楚欲绝,晶莹的泪一颗一颗掉下来,掉得那么怨,声音颤抖着。
“我真的好寂寞,阿照……我只有你了……”
她绝望的转身,移动着哀怨的脚步,背影是那么无助可怜。杨照再也忍心不下,猛然回头抓住她,将她拉入怀中,用力抱紧她。
“阿照!”柯倩妮紧抱住他,串串剔透的泪珠如雨下,沾湿他的衣襟。
这一幕,让门外原是兴高采烈的江曼光屏住了气息,凝住了笑,默默地退开。
爱情的事为什么总是那么不巧呢?或者──太巧?它像计划好了,走到了一个关头,就有一些淬了毒的命运的箭头,毫不留情地狠狠推入那没有防备的赤裸心头。
细雨纷飞,侵袭得她全身起颤抖。她双手插在口袋里,边走边吹着口哨,低着头,躲避着无可奈何的雨丝。夜的街头因为雨变得凄迷。不知不觉她哼起歌,哼起那首老式的西洋情歌──
就算你离我而去,我仍然会过得很好
只不过是会整夜哭泣
告诉我那不是真的
别使我的棕色眼睛忧郁……
她仰起头,让雨打在她脸上如泪流。
雨啊,请别使我的棕色眼睛忧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