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来了。”一进门,江曼光便朝着屋内有气无力地喊了一声,像在对什么人说话或报备似。
屋子里连半个人也没有。声音穿过窄小的客厅,被静寂
的墙壁吞了去,不起一丝骚动。
她踢掉鞋子,将包包丢在一旁,赤着脚踩进屋里。
答录机的灯讯亮着,她随手一按,转身走开,一边摸摸肚皮自言自语说:“肚子好饿……”
真不该忘了填饱肚子就跑回来的。她现在的日子早就下比从前,没有人会煮好热腾香喷的饭菜等她回来,一个失算,害她可怜的五脏庙又要闹饥荒。
“喂,曼光啊,我是妈妈……”答录机叫起来。“你在吗?快接电话……不在吗?你这孩子真是妁,妈每次找你!都要跟答录机说话。算了,你一个人住在外面要好好照顾自己,记得要按时吃饭睡觉。偶尔也回来看看,吃个饭。你好久没有回来了,你茂 “既然没什么人,怎么不干脆提早打烊算了。”她又望望冷叔和怡美、小南都很念着你。妈平常都会在店里,你有空就过来,不要老是忙得不见人影……”
“在哪里呢?”她根本没有在听,东翻西找,把橱柜上上下下都理遍了,总算找到一包肉燥泡面。饿得纠成一团的眉眼全都开起来,对着泡面嘿叫一声,说:“看你怎么躲,还是被我逮到了吧。”脚步轻快地奔到炉子前,忙匆匆的找出锅子汲水烧开。
“哔。”答录机仍然喋喋不休着。“喂,曼光,我是雪碧。我跟你说,我今天在‘巧坊’看见一件紫花色的短洋装,式样很fashion,我比了比,还满好看的,不过挺贵的,算了折扣还要伍仟八。改天你陪我去看看,帮我拿个主意。最近我又胖了不少,奇怪我又没有吃什么,怎么会这样,实在搞不懂。上回才买的那件针织裙穿不下了,好呕,我才穿了一次而已吧,结果我昨天去报名了‘媚丽峰’的塑身课程,买了一堆有的没有的,也不知道有没有效果。对了,琦琦她们说这个周末要去浮潜,正在招兵买马,你要不要一起去?就这样。拜。”
水开了。江曼光手忙脚乱地把面块丢进滚水中,一古脑儿的把调味料全丢进去,再用筷子揽了搅,没等面熟透,等不及地就端到桌上。
“嗯,好香……”热气弥漫,溢满肉燥的香味。她闭着眼,使劲地吸了一口气,显得满足又安慰。
“喂,曼光,我啦,雪碧。还没有回来啊?琦琦跟我确定浮潜的事,去不去要我赶快做决定。就等你喽,回来后就给我个电话。拜。’答录机仍然聒噪个不休。直吐出最后一声哔哔嘎响,才安分地闭嘴。
江曼光几乎将头里进锅子里,狼吞虎咽,大口大口吞着泡面。甚至,连汤匙都省了,直接以嘴巴就锅子,咕噜地喝干一锅的面汤。
那种吃相实在惊人。好在屋里除了她也没有别人。她揩揩嘴,拍拍肚子,还是觉得很饿。但橱柜里再也翻不出什么东西了,没办法,她只好倒了一杯开水到客厅,远离那融在空气中,残存的肉燥香气。
喝光了满满一大杯将近六百cc的开水后,她觉得有些饱了,才拨了电话给程雪碧。电话响了好久,一直没有人接,想来那屋子里住的那三个玩乐女郎都不在。
“什么嘛。”她翻眼瞪瞪话筒,挂了电话;想想,又拿起话筒,拨了另一个号码,但没等线路接通,她犹豫着又搁下了话筒。
看看时间,都快九点了。
“这时候应该在吧……”她起身走到窗前,撩开了窗帘。
窗外不知何时已落了一空淡淡的水烟,两气蒙蒙,晕着一层暖黄的灯火,晚暗的城市显得有些凄迷。
她犹豫了一会,目光一转,不意碰触到静静栖息在书架上的机票,猛怔了一下想起那个有着一双美丽忧郁眼眸的男孩。
她轻轻摸了摸机票,一时间,心思有些乱如麻。约定的日子就是明天了,该如何是好?要去吗?那又不算承诺,但他跟她约好的……该怎么办?
“唉。”她叹口气。
自从和薛明辉分开,搬出席家自己一个人住以后,她就没有再叹气过。没想到,这时候却竟为了这样小小一件事而乱了心波。这种感觉很久不曾有了,教她有些不知该如何。
“还是去店里看看吧。”她甩个头,把烦心的事甩开,随便抓了一件薄外套,跟了一双皮凉鞋便出门。这时候她母亲应该还在吧?她实在不想回那个家。
☆ ☆ ☆
外头下着那种毛毛绵绵的雨,看起来有点寒。距离有些远,她伸手想招计程车,想想淋淋雨也好,身形一转,沿着红砖道走过去。一边迎着凉凉的雨丝!一边哼着西洋老式情歌“别使我的棕色眼睛忧郁”,慵懒低沉,带点“爵士”的味道。
像这样飘着雨、有些冷清凄迷的时候,尤其是夜晚,独自一个人时,她就会像这样哼起这首带点忧郁哀美的情歌。一开始,情绪当然是无奈的,久了,就在无意识中变成了一种习惯。想想,她跟薛明辉之间,其实并没有什么,会有这种结果也在她意料中。但那时,每每在像下着这样凉雨的夜晚,她撑着伞送薛明辉到车站后,回途一个人,伴着雨声,便会低低唱起这首忧郁的情歌。好些年了,没想到这个习惯一直淡不掉,而始终的,那情歌也一直不曾有人听见。
但这时候哼起这首歌,她竟不禁想起天桥上邂逅的那个不知名的男孩。他有一双很美丽的眼睛!深深的黑棕色,只是忧郁了一些,镂着感情的破洞,倒挺符合这首情歌的意境。
“意大利啊……”她拉紧外套,仍不防一些雨丝由脖颈侵入,凉透背脊。
也许,人生有这样的意外,改变一下生活的秩序,对她来说是好的。她一个人在外头生活、工作,不痛不痒的过了三年,可以想见的,未来也是大概要如此般不痛不痒的过许多年吧?有时,她想,她的人生约莫就这样了──读书、工作,认识某个人,谈场平淡的恋爱──或者连恋爱的手续都省下来,然后结婚、生一堆孩子。可能的话,也许买了间房子,然后被、永远也还不完的贷款压死,被成堆的家事折磨成一个黄脸婆。就这样-平平凡凡且庸庸碌碌的过一生。
除此之外,她想不出生活还能有什么转折。她本来也一直很安分的,安于这种不痛不痒。只是一连几天晴光大好,坐在十几层楼高的办公室内,一不小心,心情使那般浮动起来。落地玻璃墙外的世界是那般的辽阔;天际流云一脉,闲闲的去来,不知打哪来的一股冲动,教她那般坐不住,她就那样将工作辞了。辞掉工作当天,却就遇见了那眼神忧郁的男孩。巧合吧,虽说是意外。
对面的红灯亮了。她停下脚步。她母亲开的店,就在对街的巷子口。她抬头看了看,招牌的霓虹亮着!柔黄的灯色温和地里着浅葱的店名,静谧地渗出愠煦的光。
一路走来,除了她!和两三只癞痢狗外,街上几乎没有其他的人影,连车辆也不多见。丝寒的两,将夜的城市筑构成冷清凄迷的世界。她朝左右望望,没等绿灯亮起,快步走了过去,推开“香堤”的店门。
“曼光。”她母亲看见是她,立即露出欣喜的笑脸。
江曼光微微笑了笑轻轻拍掉薄外套上的雨丝。许久不见,她美丽的母亲还是那么温柔迷人,毫不因为岁月而显一点老态。就像她的名字那般、永远那么温纯。
“怎么都没什么人?”她脱掉外套,环顾店里一眼。偌大的空间空荡荡的,只有角落靠窗的位实坐了一个男人。他侧对着她们,跟前桌上搁了一杯似乎早已冷却的咖啡,一旁摊放着一些文件。但他并没有在读那些文件,静静靠在椅子上手上拿着一个不知是什么,像是小锦盒的东西,望着窗外的雨,像是在发呆。侧面看起来有一些说不出的落寞。
“大概是因为下雨吧。”温纯纯丝毫不以为意。看了冷清的店里一眼。
轻淡的音乐在沉静的空气中飘浮,荡漾着淡淡的情愁。角落的那个男人,动也不动窗外微雨,似乎就那般落了他一身丝丝的哀愁。
“不行哪。”温纯纯微笑着。“还有客人在呀。就算是只有一个人,也是顾客,不能偷懒的。”
听她这么说,江曼光也不再说什么了。她了解母亲的脾性,总是那么温温柔柔又体帖人。遇到这种潮湿的天气,时而会有一些躲雨的顾客上门,店开着,也算是一种体帖。当初,席茂文就是在这样一个两天冒冒失失的闯进来,然后成了熟客,而后成为她母亲现在的丈夫。
她看看角落的那个男人,一边坐上吧台。“那个人挺奇怪的。常来吗?”
“不,只来过两三次。多半是在像这种下雨天、店里冷清没人的时候。”温纯纯说:“他每次来总是坐在那个角落,看起来好像很累的样子。有时会看着雨发呆,什么也不做。”
“香堤”附近有许多办公大楼,很多上班族在午间或下班后常会来此聚谈,所以生意还算不错。不过,偶尔也有像这样的情形发生。一个月总有那么一两次,没什么原因道理的,店里会很冷清,几乎没有任何顾客上门。而那些顾客当中,有时也会有一些奇怪的人!让人印象深刻一些。所谓“奇怪”,是指不像一般的人同类味道那么浓。那种人多半有自己特别的氛围,那般地与人无关。
她将目光收回,顺手拢了拢头发。发梢还沾有一些凉寒的雨丝,不防的侵入掌心里无限留恋似,那么地不死心。
“吃过了吗?”温纯纯问。“冰箱里还有一些蛋糕-要不要吃一点?”
“不用了,我吃饱才来的。”她摇头。好久没来店里了,店里的陈设似乎有些改变,看着教她觉得有些陌生。
“真的不用?不必跟妈客气。要不然,等会打烊后,你跟妈回去,看你想吃什么,妈煮消夜给你吃。你一个人住,也不开伙,都有好好吃饭呜?”
江曼光仍然摇头。怕打扰角落那人的安静,放低声音说:
“你不必担心我总不会笨得把自己饿死吧,再说,我也不是小孩子,出口己会盯着的,不会虐待自己。”
“最好是这样。”温纯纯也放低声,边说边给她一杯柠檬汁。“不过,你说归说,好好的干嘛突然把工作辞了?以后要怎么办?”
“你知道了?”她无所谓的抬起头。
“我打电话到你公司,听他们说的。”
“这样啊,也好,我还在想该怎么告诉你。”
“你还没告诉我是为什么。”
江曼光耸个肩,拿着吸管搅动柠檬汁,说:“也没有为什么。我只是看天气很好,突然坐不住,很想到外头走走,就把工作辞了。”
“就这样?这也算是理由?”温纯纯轻轻地吸着气弧度姣美的眉毛略略蹙着。对这么任性的女儿,不由得有几分担忧。
“别这样,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江曼光看看她母亲,口气不禁有些老。“我知道我这样做有些任性,不过,你放心,我会对自己做的事负责的。”
温纯纯脸色缓下来。就像她自己说的,她已经不是小孩。她相信女儿的保证。
“那你打算怎么办?”
“再说吧。我想先休息一阵。”加了冰块的柠檬汁已喝了一大半,游丝一股的柠檬絮在剩下半杯的水中浮浮沉沉地漂游。
“也好。你老是那么忙,休息一下也好。”温纯纯想想说:“你已经是大人了,你想做什么,妈也不会干涉。不过,偶尔有空,也回家看看,你茂叔和小南怡美都很想念你,盼着你回去……”
“再说吧。”江曼光有一搭没一搭地搅着柠檬汁,对母亲的话不署可否。“我每次来去匆匆,只是给大家添麻烦。”
每次提到这件事,江曼光就露出这种意兴阑珊、无可无不可的态度,温纯纯看着叹气说:
“曼光,你何必那么见外,那总是你的家啊……”
“再说吧,妈。”江曼光还是一副不署可否。
平心而论,席茂文对她不错,怡美也很好相处,弟弟小南也很可爱,再加上一个温柔体帖的母亲,怎么说,那都是一个像童歌里描绘的“可爱甜蜜的家”。但也许是那幅图画太美丽了,没有让人插足的缝隙,她怎么都觉得格格不入。
“曼光,”温纯纯迟疑一会,说:“你是不是还在怨我跟你爸离婚,不高兴我跟你茂叔结婚?”
“怎么会。”江曼光皱皱眉,觉得她母亲这种想法挺荒谬的。“你跟爸缘分尽了,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勉强为了我继续凑在一起,也没什么意义,只是搞得大家更痛苦。至于茂叔,与你跟爸离婚的事根本完全扯不上关系,他对你又那么好,也没什么好挑剔的。你自己觉得幸福那才是最重要的,不需要太顾虑我。”
如果能够,她当然希望她父母能一直在一起,一家人永远幸福快乐。只是感情这种事却无法完全由得人,淡了就是淡了,缘分到了尽头就是很难再挽留弥合。这种种,都是很无可奈何的,也让人恁般无能为力。
不过,单亲家庭也不全是那么负面的。她爸妈离婚后,她跟着母亲往,母女两每天忙着柴米油盐、吃喝拉撒睡,一直过得很快乐。离婚时!她父亲把房子留给她们,又给了母亲一笔钱,她母亲就用那笔钱开了这家店──小小的一家带着南欧风味的咖啡店,不过也兼卖一些小点心。那时她也不小了,有空就会到店里帮忙,时而会觉得,即使只有两个人的家庭,好像也可以那样天长地久地过下去。只是,后来她母亲遇见了席茂文,再婚,有了她自己的家庭。她虽然也跟着过去,只是,有些东西,不再是那么完整。
“既然如此,那你为什么……”温纯纯摇摇头,还是不懂。“曼光,妈希望你搬回来住。你一个人住在外头!妈实在不放心。”
“你不必担心,妈。你看,我自己一个人在外头住好几年了,不是好好的?放心,我不会有事。”
“我还是不放心,你一个女孩子……我看你好像瘦了一点。”温纯纯仔细端详女儿几眼,语重心长说:“曼光,那到底是你的家,你有空还是多回来看看……”语气一转,笑起来。“小南一直吵着要看你这个姊姊呢。”
“小南好吗?”江曼光也抿嘴微笑起来。
她母亲再婚前,其实也曾犹豫过,征询过她的意见。席茂文也曾结过婚,有个年纪小她四岁、正在念高中的女儿。她母亲先考虑她,怕她跟对方的女儿处不来。事后,却显得她们多虑了。怡美接受她们的程度,超乎她融入那个家庭的速度,甚至将她母亲完全当作是自己的母亲,依赖她母亲甚深。听席茂文说,恰美的母亲在她很小的时候就过世,怡美幼年时且曾罹患一场大病,体质比一般人羸弱感情也脆弱,非常渴望母爱。所以怡美很快就接受她母亲;在她还在调适期的时候,他们之间很快就成为一家人。后来,小南出生,他们一家人和乐融融的情况更深,她大概因为不再是向往那种童歌意境的年龄,怎么都觉得格格不入。
她觉得她应该退让,羸弱的怡美需要较多的关注;年幼的小南需要母亲更多的照顾与呵护。虽然,她其实也需要很多、很多的爱。
“嗯。”提起儿子,温纯纯便一脸满足。“他都快四岁了,长得胖嘟嘟的,又会吃又会睡。你茂叔宠他宠得不像话。”
江曼光微微又一笑,算是应和。
温纯纯看看她,思索着,语气突然迟疑起来,有些试探。“曼光,回来吧。还是,你还在在意怡美和明辉的事……”
“这跟他们的事无关。妈,你别这么敏感好吗?”江曼光很快打断她的话。
何况,她才是那个“插入者”。在她进入席家以前,薛明辉早就进入怡美的世界了。
“那你为什么……”温纯纯不禁脱口而出,随即抿住,没有再说下去。如果怡美没有生那场病,也许结果就不会这样。
怡美从小身子弱,三天两头请假,席茂文怕她功课跟不上,便替她请了家教,一教便是数年。那薛明辉跟他们就像一家人一样,和怡美感觉上就像兄妹。不过,她看得出来,薛明辉和曼光很合得来,比跟怡美在一起还契合。怡美或许感觉出什么,有一晚抢着送薛明辉回去,回来后便生了一场大病。没多久,曼光就搬了出去。
“曼光,你怪不怪妈妈?”温纯纯语气顿了顿,说:“恰美那场高烧,让妈慌了手脚,应付不暇,剩下的时间也是顾着小南,完全忽略了你。你怪不怪妈妈对你……”
“别说了,妈。”江曼光急躁地打断她的话。“你怎么突然提起这些?那些都过去了,别再提了。”
“好吧。你不要我说,我就不说。可是……”
“妈,”江曼光再次打断她的话。“你不要那么多心好吗?我跟明辉之间很单纯,还没有深刻到足以产生伤害。我搬出来也不是因为他和怡美在一起,而是……”她蓦然住口,再说不下去。望见母亲疑惑的眼神,勉强接着说:“我搬出来,是因为……我是想,我年纪也够大了!可以自己一个人独立生活,所以……”
“真的?”对她的解释!温纯纯还是不安心。
“真的。”她略低下头,避开她的目光。“茂叔和怡美都好吧?怡美身体有没有好一点?”
“嗯。你茂叔还是老样子,倒是一直念着你什么时候回去。恰美这一两年都没有再生过大毛病,脸色红润很多,也变得很活泼健康。她都二十岁了,已经像个小女人,不再是以前那苍白病弱的小女孩。我本来一直担心她,看她现在这样,放心了许多。倒是你……”语气一转,又兜到江曼光身上。知道她不想听这些,转开话题说:
“对了,你爸最近有没有跟你联络?他过得好不好?”
“有一阵子了。”江曼光想想,说:“上个月他从纽约打电话给我,说什么他们美国总公司要将他派驻到日本,也不知道结果怎么样了,他一直没有打电话过来。不过,他声音听起来,好像过得还不错,很有活力。”
“是吗?那就好。”温纯纯唇角微微一扬,神态那么亲切安祥。她略略抬头望了角落一眼,将水壶端给江曼光,说:“麻烦你替我帮那位客人加点水,顺便问他要不要换一杯热咖啡,我们免费招待。”
江曼光转头漫望了那人一眼,默默接过水壶。像这种小细节,她母亲一直是很体帖的,不会忽略。若说这是温柔女人该有的‘原味’,那么,她缺乏的!大概就是这样一味。她是粗心了一点,所以吧,比较不会惹人爱怜。但其实,如果有那样一个人对她那样疼惜,将最深刻的都给她,她也会以最柔情的爱怜他,把最炽热的还给他。
只是,那样一个人要何处去相遇?
“对不起,先生,帮你加水。”她动作不太纯练地在杯里加满水,小心地避开搁在水杯旁的眼镜,怕将它溅湿了。
那人似乎被惊动,身体震了一下收回呆怔的眼神。
她堆起笑,说:
“你的咖啡冷了,需不需要我帮你换一杯热的?本店免费招待。”
“不用了,谢谢。这样好了。”他戴上眼镜,抬起头来!似乎试图想延开一个微笑,不过没有成功,气质显得冷。那声音也是略低充满磁性、金属冷的很男性的嗓音。
她心头凛了一下,不提防那种低温。而且,他也有一双很美丽的眼睛,很黑的一种棕色,几乎不透光。好似不论什么物质进入了那双眼睛,都会被吞没。
她随即转身。心头那一凛,只是短暂一刹时!却那么惊涛骇浪,拍岸制石,轰隆的!天地浪流不安的鼓噪。
“对不起……”那人忽然叫住她。她只得回头。“请问你们几点打烊?”
“十一点。不急,你可以慢慢来。”她看着他下巴回答,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加了后面那一句,说完才觉得有些荒谬。
“不了,我也该回去了。”那人喃喃的。不像在对她说话,倒似自言自语。但他没有动,好像有什么不情愿。
江曼光没再停留,走回吧台,将水壶放回台上,对温纯纯摇头,表示不必再冲煮咖啡。正想开口,电话响了起来。
温纯纯接起电话,低声交谈了一会。听那内容,江曼光猜大概是席茂文打来的。果然,温纯纯挂断电话,说:
“你茂叔打来的。他说待会会过来接我回去。”
江曼光没表示什么,隔了两三秒,跳下椅子,边穿外套边说:“我也该走了。”
“再待一会嘛。等你茂叔来,跟我们一起回去。”
“下次吧。”她微扯了扯嘴角,看起来像在笑。想在席茂文来之前离开。走了两步,想起什么,回头说:“对了!妈,这两天我可能会出去旅行,如果你打电话找不到我,不必担心。”
“旅行?怎么这么突然?你要去哪里?跟谁去?什么时候回来?”太突然了,温纯纯疑虑一堆,不放心。
“很快。”江曼光想了想,什么也没说。摆了摆手说:“那我走了。”
角落那男人正收拾了东西往吧台走来,要与她擦身,她没注意,漫不经心地转身过去。
“小心……”温纯纯在吧台后头紧张地呀叫起来。
太迟了。她那样漫不经心!无从躲避地和那人撞个满怀。
“啊……”那人轻呼一声,似乎也没提防到她的莽撞,手上的文件掉了一地,夹着的一个地中海蓝的丝绒盒咕咚的滚到桌脚边。文件夹锋锐如刀的塑边割擦过江。曼光的脸,在她的脸颊划出一道血痕。
江曼光反射的捂住脸颊,闷哼了一声,忍不住叫痛,却不敢叫出来,怕温纯纯担心。
“对不起。”她忙不迭道歉,手忙脚乱地捡拾文件。一边草草对吧台比个手势,表示没事。
她把一堆文件塞给那人,跟着又蹲下去钻进桌子底下。
“曼光,你在做什么?”温纯纯看她做出奇怪的举动,轻呼起来。不好意思地对那人笑了笑,柔声道歉:“对不起,你没事吧?这孩子就是这么莽莽撞撞的,真是抱歉。”
“没关系,我自己也有不对。”那人微微颔首,像是接受了道歉,又一副不以为意。先前那望着两发呆的落寞感完全消失不见,不留一点痕迹,全然变了一个人似,神态从容且精彩,连那双眼也锐利几分。
“喏,还有这个……”在桌子底下捞了一会,江曼光抓住盒子,狼狈地站起来,交递给那人。侧身站着,将完好的那一脸颊对着吧台。盒盖跌开了,里头躺着折昭生辉的钻石戒指。
“哇,好漂亮。”温纯纯被钻石的光芒炙了眼目,低呼了一声,忍不住赞叹起来。
江曼光好奇地探头看了看,倒不太骚动,也不是很明白它的价值。她对钻石的认识,仅止于镶嵌在黄金或红宝石旁,那一堆细细碎碎、看不太清楚面目的玻璃般的透明石子。可眼前那一颗好像不太一样,感觉好像很稀有,天地唯我独尊般的一颗独粒钻戒,浑圆而明亮,白金的指环、六爪镶嵌。
“好漂亮,要送人的吗?”温纯纯柔柔地笑着,亲切地问道。那笑容也显得没有太怀疑。从来宝石送红颜。
“嗯。”那人点头。“我下个礼拜就要结婚。”
“真的?恭喜啊。”温纯纯依然温温地笑着,笑得眉梢弯弯,好像银着也沾染了一些喜气。
那男的只是扯个嘴角,湲有大欣喜的反应。江曼光看看那丝绒盒,担忧起来。说:
“结婚戒指吗?那一定很重要喽。刚刚盒盖都跌开了,不知有没有哪里损坏?”
“没关系。”那男的表示没事,随便将盒子塞进口袋里。
“是吗?那就好。”她看他一点都不兴奋的样子,丝毫没有要结婚的喜悦。
他无意多寒暄,会了帐!礼貌地点个头,望了江曼光一眼,侧身往门口走去。但他似乎发现什么,回头又看着江曼光,像是想说什么,迟疑了一下,很轻微地,还是推开门走了出去。
“那我也该走了。”江曼光对母亲挥个手,小心地不让受伤的半边脸颊被瞧见。
“曼光……”温纯纯还要挽留。江曼光假装没听见,快步逃了出去。
“呼!”逃到了店外,她总算才松了一口气,伸手摸摸脸颊。
“好痛。”那股辣痛还没消失,伤口肿了起来。她沾口水涂在脸上,伤口遇水,辣辣刺刺的,火烧似的痛得很不干脆。
她一边叫痛一边很不卫生地往脸颊涂口水,一边往路口走去。路旁停满了车子,有的还很不客气地卡去了半条马路,她小心地绕过一辆白色的喜美,拐到人行道,视线跟着一拐,就看到那个人。他站在路边,像在等候什么,又像在发呆,整个人被浓郁的夜色吞噬,被黑暗所覆没。
“奇怪的人……”她停下脚步。刚刚在店里时她就觉得了,她好像在哪里看过似,那光景那感觉,但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她蹙蹙眉。那种似曾相识偏偏又想不起来的感觉真不好受,脑中突凸一处疙瘩似,难受极了。她蹙眉又蹙眉,用力想了又想,还是想不起来。
“算了。”她放弃不再想,只是奇怪地又看那人一眼。
那人也看到她了。她讪讪地,有些不好意思,偷窥什么被发现般。她低下头,想等那阵尴尬过去,却不料那人竟向她走来。
“啊……我……那个……不是……”她有些慌,比手划脚,语无伦次地想解释。
那人走近她,根本没在听她解释,冷不防就伸手捧起她另一边脸颊,吐着冷冷的气息说:
“果然。”
“啊,什么?”江曼光听得莫名其妙。
“刚刚我弄伤了你的脸颊了吧,真对不起。”那人紧盯着她脸上的伤痕,皱起了眉。
“啊,不,跟你没关系,是我自己不小心。”她乱七八糟的摇手,想躲开这种尴尬。
想想,被一个陌生又奇怪的男人捧着脸颊,那样目不转睛的盯着,是一件多别扭的事,她觉得全身的毛细孔都闭死了,简百快透不过气。
“希望不会留下疤痕才好,真对不起。”
“你不必道歉,是我自己不小心。”江曼光勉强堆起笑,轻俏的推开他的手。说:“你……那个……我没事,你不必放在心上。”
男人露了一个“是吗”的表情,像是为了表示歉意,倾了倾头说:“要回去吗?我送你吧。”
“不用了,我自己回去就可以。”
“不必客气,来吧。”男人打开停在路旁的天蝎星车门,朝车子倾了倾头,带一点命令的口气。
“真的不用了。我……”
“上来吧。”
男人丝毫不妥协,没道理的坚持。两人对峙了一会,男人突然开口说:
“你在想,我是不是坏人是不是?”
江曼光笑起来。很老实地回答说:“没有。我只是在考虑该不该接受你强迫的好意。我又不认识你,让你送我回家,感觉挺奇怪的。”
“是吗?”男人嘴角隐隐露出笑意。“我也不认识你,感觉也挺奇怪的。不过,我弄伤了你的脸,道歉也已于事无补,送你一程算是小小的弥补,良心比较过得去。”
这次换江曼光挂上一个“是吗”的表情。好像没有选择的余地,只是低了头,坐进车子里。
“往前一直走,再右转……”她将地址告诉他,一边指示他该怎么走。
那人没说话,照着她的指示一路往前走。过了一个路口,突然转头看看她,说:
“回去以后,你最好赶紧把伤口消毒一下,再清洗上药。脸是女人的第二生命,你却不太爱惜自己。”
被他这么一说,接近数落,江曼光红红脸说:“我知道。下次我会注意的。”
男人又没说话,沉默一会,车子突然来个大回转,往反方向驶去。“我想,我还是送你上医院急诊好了,免得留下疤痕就不好。”
“不用了!不必那么麻烦!”她闻言大惊。都已经这么晚了,真要上医院去,那要耗到什么时候!再说,只是个小伤口,口水舔舔就没事,根本没必要那么小题大作。
男人瞥她一眼,打定主意,说:“还是麻烦一点好,我不希望你脸上留下难看的疤痕。”
“只是一点小伤,不会的。”
“还是谨慎一点。你放心,我会平安将你送到家。”
“可是……”
没有可是了。那人很坚持,说:“你是女人,要懂得爱惜自己。美丽的容貌是很脆弱的。更要留下了疤痕,后悔就来不及了。”
江曼光只有听训的份,反驳不出话,只好妥协。
“那就麻烦你了。”
“不必客气。”男人一副理所当然。
江曼光将目光掉向车外,不说话了。想想,还真荒谬。但天底下有什么下能发生的?
从邂逅开始,“偶然”本来就存在着种种的可能。所有的“可能”都是一种变数,故事与人生便如此繁衍。
仔细想想,荒谬到头,究竟还是平常的生活。
天蝎星继续往前,又穿过一个路口。远方点点璀璨的光影,错落得像疏密的星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