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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陌生男子的来信 第十章
作者:林如是
  高日安在舞蹈学苑守了一下午,等黎湘南下炉后将她拦截到研究办公室。黎湘南正襟危坐,诧异地望着他;他倚着桌子,思索一会后说:

  “湘南,你认识一个叫乔的人吧?”

  “乔?”黎湘南皱皱眉,随即恍然大悟似的。“你是说志高?你怎么知道?你也认识他吗?”

  她放松背脊,僵硬的肌肉一下子软垮下来,绷紧的神经也跟着松懈不少。  

  “听我的话,别再跟他来往。”

  “我为什么要听你的话?我爱跟谁交往是我的自由。”

  “你不明白,他对你--”他说到一半倏然住口,人弧度的动作突然停止,语气平淡地问:“你了解他多少?你知道他住在那里?从事什么工作吗?”

  “不知道。”

  “他从没有告诉过你?”

  “我从来没有问他。”黎湘南眼神坦白,语气很无所谓。“我是在跟他交朋友,没有必要刺探他的隐私。”

  “这不叫刺探!”高日安不可置信地瞪着黎湘南。“了解彼此,是成为朋友的重要基础。如果你连对方最基本的事情都不知道,也不了解,那就不叫朋友!我真不敢相信你结交朋友的态度竟是这样马虎和掉以轻心!”

  “我--”黎湘南被高日安駁斥得说不出话。  

  “我明白你的想法。”高日安拍拍她的肩膀,蹲在她跟前,仰头看着她,很诚恳地说:“尊重对方固然不错,也不能对他毫无所知,你说是不是?”

  “  其实志高他对我说过,他是个作家--他写小说。”黎湘南的态度显明软化。  

  高日安轻轻哼了一声。  

  “作家?你相信吗?”他显得又轻蔑又不屑。  

  黎湘南没有回答。她的确不相信,但那不是重点。她从未问过乔志高有关他的事,而乔志高也从来不过问她的事;一开始他们就有这样的默契。了不了解是另外一回事,重要的是他们尊重彼此的感觉和想法,而不强迫对方履行什么朋友的义务之类--譬如告之身高、体重、八字、祖宗八代之类什么的。  

  他们之间的相交是“随遇而安”,日子久了自然陈,但也许是不了了之,没有人能预料。高日安说的那一套,她觉得还谈不上。  

  “你找我来就是为了这件事?”黎湘南站起来,背着提袋,准备离开的样子。  

  “不!我想跟你谈谈你跟你父亲的事。”

  黎湘南脸色大变,大步一踱,跨到门口,一口回绝说:  

  “没什么好谈的!”

  “湘南?”高日安好不容易才拦抱住她,还险些跌倒。黎湘南已经握到门柄的手被他拦抱在腰间,令她动弹不得。  

  “放开我!”她嚷叫着。  

  “湘南,别这样,你不能一直逃避!”高日安当然不肯放手。他搂紧她的腰,硬是把她的手从门柄上扳开。“相信我,我是为你好,我不希望你一直压抑自己,会负荷不--”

  “你什么也不知道!”黎湘南大吼一声。  

  高日安真正愣住了。他松开手,怔怔地望着黎湘南,黎湘南也望着他,眼泪盈眶,嘴唇微微嚅动,欲言又止。她咬咬唇,猛一甩头,夺门而出。  

  “湘南!”高日安如梦初醒,喊着追她。“碰”一声,大门反弹回来,隔阻在他面前。  

  “湘南……”他搥着门,半跪着,身体慢慢往下滑,透着一丝的绝望。  

  黎湘南一口气跑出大廈,情绪十分激动,心跳不停,几乎要窒息。她扶着墙,弯着腰拚命喘气而且不停干呕,眼角呕出满满的泪水。  

  “湘南。”相当阴冷的声音在她背后响起。  

  她回头,一边用手指轻轻拭去眼角的泪,掩不住讶异地说:

  “志高?你怎么会在这里?”

  “你去找高日安了?他跟你说了什么?”乔志高像幽灵一样,整个人显得相当空洞,没有人气。  

  “咦?你也认识日安?”

  “快说啊,他是不是跟你说了什么?”乔志高突然猛烈摇晃着黎湘南,脸色极坏。“说啊!他跟你说了什么?”

  “志高!你冷静点!你到底怎么了?”

  “你快说!快说!”

  “他什么也没说--你到底怎么了?”黎湘南禁不住大叫。  

  叫声惊醒了乔志一局,他扶住黎湘南,神情歉疚地说:

  “对不起,我有点失神了。”

  “没关系。”黎湘南摆个无所谓的姿势,间:“你认识日安?听你的口气好像你认识他。”

  乔志高别过脸,避开问题。过一会,他转过脸来问:  

  “他真的什么都没有告诉你?”

  “你希望他告诉我什么吗?”黎湘南直视着乔志高反问。  

  他无言以对。不想回答的事,乔志高总是以沉默来表示,和他冷淡的气质相映,给人一种相当远的距离感。  

  “其实,你不必那么在意。”黎湘南突然脱口说:“我了解你那种心情。当初,我也是非常痛恨见到高日安,很在意别人知道我和他见面。他总是很和气,让你不讨厌他;他虽老说些安慰你的谎话,却一脸研究你的表情--是的,我知道他心里是这么样的,虽然他没有表现出来。”她认真地看着乔志高,了解他的苦衷似地对他微微一笑。“你真的不必介意。我了解,真的了解,不会放在心上的。”

  她说得理所当然,像真正了解乔志高什么似的;乔志高却听得莫名其妙,不知所云。  

  “算了!我们心里明白就够了,没必要说出来。我走了,再见!”黎湘南又是一笑,对乔志高挥挥手。  

  乔志高约莫和她一样,忌讳别人知道曾和心理医生有过牵扯。她了解那种感觉,一旦寻求过心理医生,不管是自愿或被强迫,就永远被帖上标签,天下人都会以为你是个疯子。  

  真的!她完全可以了解乔志高的感受和担忧。  

  高日安欲言又止,吞吐迂迴想告诉她的,就是这件事吧?要她留心乔志高和多了解他的用意也是如此吧?

  他是多虑了。会认为别人神经有问题的人,通常自己的神经都有点问题。当然她知道高日安完全是为她好、为她着想。他……真的是如他自己说的爱她吗?

  不!不!他不该跟她离婚!  

  他说他爱她--不!不!她不能爱他!不能--

  刺耳强烈的嘎吱摩擦声猛然响起。在黎湘南身前不到半公尺处,一辆车紧急煞住,喇叭声此起彼落,驾驶人打开车窗探出头咒骂:

  “你找死啊!走路不长眼睛!”

  黎湘南惊魂未定,只觉得那道刺耳的声响仍留在她耳內,绞裂着她的神经。她摀着耳朵快步地跑,跑到喘不过气来了,才半蹲在路旁拚命地干呕。  

  她想,她大概已经到了那个界限了--

  极限。  

  她慢慢直起身,慢慢走着。  

  她真的已经到达了极限了吗?  

  眼前是分歧的两条路;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淵,永远的不可自拔,或是冲越极限,惊爆潰炸,肉体与灵魂完全裂为碎片。  

  她该怎么选择?她又能怎么选择?  

  不……她根本没那个资格选择,她只能等命运来选择她--不管是那一条路,她都注定体无完肤。  

  “还有第三条路。”谁?是谁在说话?黎湘南张惶地四处搜寻。  

  上帝吗?哦!不--

  上帝已经离她很远了……

  “喂!小心点!”险些被失神的她撞上的中年妇女,回头瞪她一眼,语气很不友善。  

  “对不起!”黎湘南频频道歉。她今天到底怎么了?一直失神出错!心神为何那样不宁?  

  她倒退了几步,看着中年妇女远去的背影;蓦然她神情一震,呆掉似的两眼直直地瞪着前方。  

  她恰巧站在一家观光饭店的大门口。饭店服务生正殷勤地对上门的顾客鞠躬致意;一个高姚冶艳的女郎挽着一位成熟引人的男人缓步走向饭店。  

  黎湘南牢牢瞪着那男人,全身血液逐渐冰冷下来。她慢慢靠向饭店,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那男人。  

  男人似乎察觉到有人注视,不经意地回过头,看见黎湘南,愣了一下,然后脱口喊出来:

  “湘南!”

  “怎么了?北潇,你认识这个女孩?”高姚冶艳的女郎微微颦了颦眉说道。  

  “湘南!”

  黎北潇不睬她,又喊了黎湘南一声。黎湘南脸上那种神情让他打心底感到不安。  

  黎湘南只是沉默地望着他,眼底盛满冷淡;冷淡之外又溢满着说不出的东西--伤心、难过或嫉妒什么的。  

  那女郎不耐烦他们这般对视凝望,硬生生打断他们说:

  “你什么时候认识一个小倩人了,北潇?怎么不替我介紹一下?”

  那些话意充满轻蔑。黎湘南怒视那女郎一眼,猛然跑开。黎北潇大叫,并追了上去,却被女郎拽住。  

  “北潇,你该不会丟下我不管吧?”

  黎北潇甩开她的手,丟了一张支票给她,不顾女郎在身后跺脚,急匆匆地追着黎湘南。  

  “湘南!”黎湘南招呼一辆计程车,正伸手拉开车门,黎北潇追上,按住了她的手。  

  “放开我!”黎湘南大叫。

  “不!湘南,听我说--”  

  “我不要听!我不要听!放开我!”黎湘南猛烈摇头,泪雨纷飞,发丝飘散。  

  “湘南!”

  “放开我!放开我!”黎湘南拚命甩开黎北潇的手。  

  计程车司机等得不耐烦,黎北潇塞给他一张票子,示意他把车开走,然后他轻轻将黎湘南的手移开车门,握在手里。  

  车子呼嘯而去,残留一股呛鼻的废烟。  

  “湘南,听我解释好吗?”黎北潇低声在黎湘南耳边说,态度异常温柔。  

  “我不听!”黎湘南又死命摇头。  

  “湘南,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黎北潇不停地在黎湘南耳边低语,声声出自肺胕。  

  黎湘南摀着耳朵一直摇头。恰巧又驶来一辆计程车,她像箭一样冲上。这发生得太突然,令黎北潇措手不及。  

  他追上去时,只勉强打到计程车的尾巴。他焦急地找辆计程车,一路追着黎湘南坐的计程车。  

  除了回家,黎湘南没有别的地方可去。她飞快冲进屋里,但在冲进房间前被黎北潇追上。黎北潇搂住她,脸庞深深埋在她耳鬢边,情迷意乱,像满足又像心疼。  

  “终于追到你了。”他哑着嗓子,声音低沉。“湘南,求求你,总我说,听我解释!”

  “我不要听!”黎湘南吼叫着,近乎咆哮。  

  但黎北潇温柔挚意,搂紧了她,帖着她耳畔,嘴唇轻轻嚅动,像诉情又像叹息,低沉的嗓音十分有说服力。他不断地在黎湘南耳边呢喃着歉语:

  “湘南,我知道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不要不理我,你知道我只在乎你。求求你,跟我说句话。湘南,拜托!你知道我不能没有你。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不要再说了!我不要听!”黎湘南疯狂大叫:“你怎么可以跟每个女人做了那种事以后,再来向我纤悔!我不是上帝!我不要听这些!不要再说了!”

  “湘南!”黎北潇脸上闪过一抹痛苦的神色。他伸手想拭掉黎湘南脸上的泪,但黎湘南摇晃着头别开脸,不肯让他碰她。  

  “湘南!”黎北潇低低又喊了一声,近乎痛苦的呻吟。  

  他放开她,沿着墙慢慢滑坐到地上,一下子頹沉下来,老了几岁似的。他抓着头发痛苦地喊着:

  “你以为我真的喜欢那些女人吗?不!不--你不知道,我每天、每夜想的都是……但我不能!我多么渴望拋开一切禁忌……但我不能!我为什么离婚?为什么又娶个我不爱的女人?我只要……你在我身边,我什么都不在乎!但我是个成熟的男人……我拚命地压抑自己,拚命地不让自己的感情流露,但我做不到!我只好去找那些女人。我什么都不在乎,但我的心好苦好痛!好苦好痛……”

  他先是吶喊,按着是喃喃自语,一会儿又低声嗚咽。黎北潇半臥在地上,头埋在双臂里,肩膀断续地抽动,彷彿极力在忍住痛苦般。  

  这是黎湘南第一次看见黎北潇流露出软弱的一面。他是否也忍到了极限了?那个冲破不了的界限……

  上帝啊……黎湘南抬头闭上了眼。上帝已经离他们很遥远。  

  她缓缓走到黎北潇身旁,蹲跪下来,抚摸着他的头发。黎北潇缓缓抬头,怔怔地凝望她好久好久,露出狂喜的神色,激动地将她搂入怀里。  

  她早就知道一切,也知道他早就心知肚明;只是她不说,他也不说,两个人都把它放在心里,保持沉默,各自压抑忍受。  

  但是,已经到了那个极限了吗?眼前的路分歧,只有两条路可走……

  两条路,她都注定体无完肤,永远不得超生。

  是谁说的?“你我进入了不幸之城,陷身于永恆的痛苦之中”……  

  是的。她是注定要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淵。  

  但永恆,最后会以什么样的姿态到来?  

  黎北潇凝视着怀里的黎湘南,脸上狂喜的神色仍末褪。他低下头,热情激烈,激动地搂吻黎湘南的唇;黎湘南轻闭着眼,双手缓缓搂住黎北潇。  

  上帝,真的已经离他们很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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