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雷阵雨刚歇,“赵內小儿科”难得有个清闲的下午;意中的父亲和爷爷各在诊疗室內休息或阅读,护士们则聚在外头闲聊打发时间。
她们压低嗓子交换一些流言和谣传,正谈得津津有味时,赵意中推门进来,她们不约而同都噤声下来,神态极不自然。
“意中,怎么过来了?”年纪最长的那名护士笑着打招呼。她在“赵內小儿科”服务十几年了,赵意中都喊她阿姨。
“麻麻要我送点心过来。”赵意中把一盒糕饼递给她。“今天怎么这么安静?我爸和爷爷在休息了吗?”
“忙了一个早上,现在才有空休息。院长和赵医生都在诊疗室里休息。”
“哦!你们继续聊吧!我走了!”
赵意中摆摆手,正要离去时,那名年长的护士急忙拉住她,压低声音说:“等等,意中……”她看看诊疗室,担心引起里面注意,悄声地将赵意中拉到一旁,另两名年轻的护士也围过来。
“怎么了?这么神秘!”赵意中被她们神秘的样子搞得不禁也神经了起来。
“我跟你说,昨天下午我到隔壁镇去,看到了明威跟那个女孩在一起,他们两人骑着脚踏车,好像很开心的样子。”原来是这件事!
赵意中的嘴唇微微一扬,挑挑眉,无声地一笑置之。
“你怎么还笑得出来?你知道现在外头怎么说吗?明威都快被那女孩抢走了,你还这么不痛不痒!”护士们都替她着急,语气不禁提高了一些。
狄明威和她的“关系”一直没有公开,但因他常在赵家出入,所以很多人自然地就将他们视为一对,总以为这是早晚的事。
“我当然要笑,不然要哭吗?”赵意中反问为答,却是答非所问。“好了,我要走了!”
她不想再听护士们替她操心的言语,快步离开诊所。
她当然知道外面是怎么传说的。
邓冰婷的父母分居,她本来是跟母亲一起生活,后来又转跟父亲住。但她父亲工作忙碌,无法照顾她,便将她送到乡下交给奶奶照顾。
很巧的,她就刚好转到狄明威班上。
她和狄明威原来就是青梅竹马,她又遭父母分居之苦,狄明威将心比心,对她也就特别照顾,而她也紧跟在他身边,几乎寸步不离。
狄明威骑单车上学,她也跟着骑单车上学;好几次赵意中从公车上看见他们一前一后、有说有笑地享受上学前的相聚时光。而且,时常有人会往镇上看见狄明威和邓冰婷并肩走在一起,看多了,慢慢就有些闲言闲语传开了。
不过,他们多半都是愉愉地讲,躲在当事人背后讥讥喳喳;而且,很不幸地,她似乎也被牵扯进去了。好几次她走在街上,那些正围着聊天的妇女看见她走来时,都互使眼色,慌张地煞住话题,并用同情的眼光望着她;等地走过,再暧昧地窃窃私语起来。
她不知道别人是怎么比较她跟邓冰婷的,也不想知道。
反正狄明威有结交朋友的自由,而她只要有项平就够了。
是吧?项平!升上天的她的项平……
吱吱吱……
高枝上还有未尽的蝉鸣,声声在对她说“知了”、“知了”。
但是,麻麻并不这么想,她不许她提起项平的事。
晚饭时,她坐在玄关逗弄小黑,麻麻从厨房里出来瞧见了,不悦地皱眉喊她说:“意中,你还在跟小黑玩!快去洗洗手准备吃饭了!”
她应了一声,拍拍小黑的头,小黑则乖乖地伏在玄关下。
听麻麻的声音,她似乎不怎么高兴,还是乖乖地听话,否则一不小心又要惹骂挨了。今晚,她最好还是安分一点,没事少吭声,学小黑乖乖地吃饭就好,免得“扫到台风尾”。
“爷爷,吃饭了!”她喊爷爷一声,规规矩矩地等全家都到齐后才开动。
麻麻似乎有甚么心事,不像平常那样特别挑剔她。赵意中没事也不开口,尽量保持沉默,快快地扒着碗里的饭,想尽早逃开可能来袭的风暴。
意中的父亲埋头吃饭,也觉得今天的气氛不太对,大家怎么都那么安静?吃完一碗饭后,他藉故要赵意中帮忙添饭,一边说:“怎么都不说话?这么安静还真不习惯。”
赵意中放下碗筷正想帮父亲添饭,麻麻却先一步将碗接过去,添好饭说:“明威这孩子,最近不知是怎么回事,假日都不过来这里,打电话去也没人接!”
赵意中低头继缤扒饭,静静地听着,没有答腔。意中的父亲接过饭,看了赵意中一眼,回麻麻说:“明威不是小孩子了,自己会照顾自己,你就不必太担心。再说,他也该有自己的生活天地和时间,老是将他绑在这里,也太难为他了。”
“话是没错!可是当初大家都说好的,每星期得回来家里一趟,这样我才放心让他一个住在外面。但现在,快半个月没见到他的人影了,万一有甚么事,我怎么向建平夫妇交代?”
“不会有事的,明威一向很懂分寸。”
“还说呢!你知道现在外头都在传说些甚么吗?”麻麻很不高兴地说:“明威最近常跟一个住在邻镇的女孩子在一起,也不避讳别人的眼光,两个人还经常骑着单车在镇上招摇。我本来不相信,还是林护士亲眼看见之后告诉我,我才知道。她还说,这件事意中也知道……”麻麻将矛头转向赵意中。“意中,你早知道这件事,为甚么不告诉麻麻?”
“我……”赵意中困难她吞吞口水,解释说:“事情不像外面说的那样,大家都是同学,所以……所以……”
“是啊!明威这个年纪,结交几个朋友是很平常的事。妈,你就别去管外头那些人怎么说了!”意中的父亲替意中解围说道。
“我怎么能不管别人怎么说?”麻麻还是在意旁人的闲言闲语。“明威将来要继承我们赵家,现在他却跟个不三不四的女孩子来往,将来别人会怎么想?我还听说那女孩会抽菸、喝酒,父母也离婚了,根本就是个不良少女。”
“麻麻,不是那样的!”赵意中急忙澄清说:“那女孩我见过,她叫邓冰婷。是明威到建平伯伯家以前的好邻居,他们从小就认识了。而且,她长得白净秀气,又很斯文,是个很端庄的女孩子,根本不是别人说的那个样子!”
麻麻听赵意中这么说,顿时沉默下来;她没想到对方会是狄明威的青梅竹马。
“妈!”意中的父亲说:“你就别再担心明威的事了,也别管村里和镇上的那些人怎么说!”
“我还是不放心!明威这年纪正好是最容易受诱惑的年纪,他父母又不在身边,我们有责任……
麻麻的话被小黑兴奋的汪汪声打断。庭院那头,狄明威正牵着他的单车进来。小黑摇着尾巴高兴地在他身旁转来转去。
“明威,你来了!吃过饭了吗?”意中的母亲赶忙到玄关旁招呼狄明威。
“吃过了。”狄明威停妥车,微笑地回答意中的母亲,并往屋里走来,手上提了两本厚厚的书。
小黑一直跟着他,他拍拍它,示意要它乖乖地在庭院待着,自己则脱鞋进屋子里去。
“明威,你来得正好,麻麻有话问你。”麻麻表情严肃,声音也严肃。
“麻麻!”
赵意中觉得很难堪,她已经都解释清楚了,麻麻还要这么做。她用着央求的眼光看着父亲,希望父亲能阻止。
“你们谁也别多话。”麻麻打定主意,态度很坚決。
赵意中转向爷爷,爷爷没说甚么,只是轻轻拍拍她的肩膀,似乎叫她别着急。
狄明威轻轻将书搁在一旁,走到桌子旁坐好。
“明威!”麻麻说:“你心里大概也知道麻麻要跟你说甚么了!麻麻问你,外头那些传言是真的吗?”
“麻麻……”赵意中想阻止麻麻这种没有道理的盘问,但麻麻却瞪了她一眼,严声说:“我是在问明威,不是在问你,你别说话。明威 ,你说!”麻麻目光憫憫地看着狄明威。
狄明威先看了赵意中一眼,然后脸上毫无愧色地面对麻麻的逼视,他自如地说:“我不知道外头是怎么说,也不在乎他们说的那些闲言闲语。我跟邓冰婷从小就认识,我们在一起谈天是很自然的事;就像和其他朋友、同学一样,我不觉得这有甚么可议之处。”
“你不在乎?可是我在乎。”麻麻见狄明威坦荡无愧,口气便软了下来。“不管怎么样,这里总归是乡下,闲话传得很快,传来传去,传到最后,白的都会染成黑的。你父母将你话给我们照顾,如果你在这里传出不好的謠言,那叫麻麻怎么跟你爸妈交代?”
“你放心,麻麻,我相信爸妈不会在乎那些闲言闲语。”
“也许吧!但没有把柄给人说闲话不是更好?何況,将来你要继承我们赵家,传出这种闲话总是不太好。”
狄明威垂着头,沉默不语。
“而且,”麻麻又说:“听说那个女孩的家庭不太正常,又有一些不好的习惯……”
狄明威霍然抬头,略显激动的说:“冰婷的家确实不太美满,她的父母分居,她跟父亲住,因为父亲工作太忙,不得已才被送来这里请邓奶奶照顾。但冰婷并没有因此自暴自弃,她很懂事,也很坚强独立。虽然她以前曾经因此而染上一些不好的习惯,但她答应我,她一定会改掉。真的!她答应我了!”
“是吗?”麻麻的反应有些冷淡。
“是真的!我知道麻麻也许很难接受她,但她家里的情況,那并不是她的错!冰婷原本是一个很乖巧、很懂事的女孩。”
狄明成一再为邓冰婷辩护,麻麻心里不以为然,嘴里却不再说甚么。她看狄明威神情磊落,也不好说太重的话,只委婉地表达说:“明威,麻麻说这些,不是反对你跟她交朋友,只是不希望再有那种謠言传出来。麻麻一直很喜欢你,对你的期望也很高,希望你能明白麻麻的苦心。”
好半天,狄明威都没有说话,气氛非常沉闷。赵意中低着头,简直不敢去看狄明威的脸,也不敢想像他此刻的心情。
麻麻对狄明威的要求,只是让她觉得更难堪。为了狄赵两家的约定,狄明威连交朋友的自由都受到限制,连跟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的意愿都被扭曲,实在是没道理的事。
她看得出来,狄明威很在乎邓冰婷。他在为她辩护的时候,脸都红了,而当他讲起她的种种优点时的表情,更是她所陌生的。这一切,在在都显示邓冰停在他心里的份量是不一样的--不只是青梅竹马吧?--她想。麻麻这样,更是凸显出她的淒惨。
她无法再坐在这里忍受这种尴尬与难堪,于是她起身走到外听,背对着饭厅坐在玄关前。小黑兴奋地朝她摇着尾巴,像是非常欢迎她的光临。
麻麻的视线,随着赵意中起身,背坐玄关到和小黑玩耍,又转向狄明威。狄明威望着赵意中的背影,目光渐渐清朗,沉闷的气氛也渐渐转轻转柔。
“我知道了,以后除了在学校,我尽量不再和冰婷见面。”他移回目光,声音不大,但很清晰。
“太好了!你这样说,麻麻就放心了!”麻麻眉间深锁的阴沉一扫而开,满意地点头,笑道:“对了,我想你肚子大概也饿了吧?你一个人住在外头,没人照顾,也没能好好吃一顿。你在这里稍坐一下,我到厨房去弄些点心。”
“不必麻烦了,麻麻。”
“没关系,你等会儿!”麻麻利落地起身到厨房。
空气又恢复宁静,除了阵阵的菜香就是爷爷不知甚么时候泡好的一壶茶所冒出的茶香,以及丝丝缕缕如雾的白烟。
“明威,陪爷爷喝杯茶吧!”爷爷的笑容被隐没在枭枭的白烟中。
狄明威靠坐过去,顺手将书也带过去放在一旁。
两个人自在地品茗,意中的父亲偶尔自报刊中抬头掠望一眼,无意打扰,只专心在阅读上。
屋外的虫声卿卿;残夏最后一场的交响乐曲,穿透窗纱萦绕整屋子,余音绕椋,久久不歇。偶尔还夹着小黑的轻吠声,似乎在为最后的叫嚣谱上华丽的詠叹。
“明威,”爷爷熟练地为两只空杯注满新茶,从容地说:“如果你有喜欢的人,就不必顾虑太多。”
“爷爷……”伙明威垂着眼,显得沉默。
“赵家和狄家的约定,本来就是一个过去的承诺,若以此来束縛你,非但没有道理,而且也不公平。”
爷爷的眼里闪着洞悉一切的睿智。他端起茶杯轻轻輟了一口,一如平常的语气,又说:“你要记住,你是你,项平是项平,你们谁都无法替代彼此的人生。项平未完成的承诺,不应该由你延缤,你应该要做的是充实你自己的人生。我相信建平夫妇所以会让你到这里来,就是不希望你活在项平的阴影下。”
爷爷一语道出狄明威一直沉澱在內心深处的沉重。因为他亲生父母的疏忽,却剝夺了狄项平无辜的生命;而狄建平夫妇却又无怨无悔地收养了他,待他如亲生子女--为此,在他內心深处,一直对狄家怀有很深的罪恶感,他觉得他应该为他的父母和自己贖罪,代替狄项平完成一切他末完成的事。
所以,从他成为“狄明威”那一天开始,他就下定決心,今后他所做的每一件事,一定都以狄家为前提。所以,这些年来,他一直压抑着“自我”,以完成狄项平的人生为职志。
“爷爷……”他不知道该怎么说?爷爷甚么都知道,而且了解得那么深。
爷爷瞇着眼,了然一笑,轻拍他的肩说:“不必勉强自己,就按照你自己心里的意思去做吧!诊所的事有你叔叔在,你不必担心,也不必为了赵家和狄家的约定耿耿于怀。你还年轻,没有必要为了这些而搁浅一生,应该多为自己着想!”
自始至终,爷爷说话的语气都很平淡,但却语重心长。
狄明威知道爷爷是真心为自己着想,所以他感激在心田,笑得也释怀。他真心地说:“爷爷!你别这么说,我是建平爸爸的儿子,赵家和狄家所约定的事,本来就应该由我来达成,怎么能说是束縛?有幸能成为叔叔的女婿,继承爷爷一手创立的诊所,我觉得很荣幸,也很高兴。”
“是吗?”爷爷微微一笑。“听你这么说,爷爷很高兴;但是,明威!这关系到你一辈子的幸福,你真的不必勉强!就按照你自己的意思去做,你叔叔和建平爸爸一定会谅解的。”
“爷爷,我没有勉强。也许我心里真的有一些阴影存在,但是,这件事,我是心甘情愿的。我真的很高兴能和意中在一起,完成赵家和狄家的承诺。”狄明威字字句句都说得很真诚,态度比先前更认真。
爷爷稍稍一愣,随后又了解般默然点头。他已经无需再多说,因为从狄明威认真的眼神中,他看到了此钢铁还要坚硬的決心。
“这是甚么?”眼光一转,爷爷注意到狄明威带来的书。这两本书都相当厚,略微参差地叠在一起。
书面朝上的是“大唐风云录”;墊在底下的则是“李世民全传”。
狄明威靦腆地笑说:“才买来不久,翻过几頁而已。”
爷爷捧起书,笑容可掏,像是看穿甚么似地看了狄明威一眼,又望望坐在玄关上逗弄着小黑的赵意中,笑得意味深长。
“很好!”他晃晃脑,满脸笑容。“等你读完了唐太宗世民,爷爷再借你魏祖曹孟德的文集和传记。”
“真的?谢谢爷爷!”狄明威显得很高兴。
爷爷熟读三国纪事,偏爱魏祖曹阿瞒。虽然他在历史上的功过是非仍多争议,未有定论,累世对他的评价也诸多非议,褒眨不一;但爷爷并不囿于所谓正统的观念,而偏爱魏祖卓越过人的才识、雄略与魄力。
尤其魏祖诗气雄浑,坚而悲涼,古直苍劲,足以笼罩一切;这等大气魄,建安诸子,无人出其右。
爷爷并常以他比量赵意中,认为她的个性气魄不是寻常男子所能懂得。而狄明威如此经心,先读唐太宗世民,再读魏祖孟德,想必是想读懂赵意中。
“明威,如果你能读懂,那也是意中的福气。”爷爷语带玄机,心满意足地笑了起来。
狄明威思索着爷爷的笑容,转头追寻赵意中的人影。
他对爷爷说的话完全是出自肺俯,他是真心又心甘情愿地履行狄家与赵家的约定。从他成为“狄明威”那天开始,只有这件事,他是超越了“狄项平”的阴影,而发自內心地接受承诺。
从他十一岁那年,在吹着阴风,夕阳染着黯淡的光采的夏日黄昏里,透过玻璃窗初遇赵意中开始,他就被她身上所自然流露出的魅力所吸引。他解读不出那是甚么情绪,但她就是如此深深地吸引住他的目光。
当然,他很容易就看出,赵意中并不是那种柔顺的美女;但在她身上,却可以看出更深更广、山高海阔的气魄,在在都深深地牵引着他。
老校工说她像楚霸王项羽,一只一笑自生气概,不比那些镇日关在閨房里刺刺绣绣的女孩子家,终是一副见不得世面的小家子气。老校医更笑称她如秦王李世民,个性充满魅力,让人无时无刻不感受到她在发亮。
而爷爷更比量她为魏祖,才略、气魄均非寻常男子所能读懂。
他完全赞成爷爷、老校医和校工的看法;赵意中迷人的魅力确实不是三言两语能领受得到。所以他先读项羽,再读李世民,越读他们,就越深深能感受到赵意中的魅力。等读完魏祖,他将更加渴切能读赵意中。
但……
他这么渴盼读她,她都还是忘不了项平;在她心里,他始终代替不了项平。
她不提,但他知道。
他们都怕他难过,所以绝口不提项平的事。
其实,悲痛已成往事,阴影虽然仍存在,但他却渴望能冲破內心的盲点;尤其是不希望赵意中因此耿耿于怀。
他駭怕看到她那种不经意脱口提起项平时,随即露出的讪然、说错话似的表情。
所以,在街上巧遇邓冰婷时,他尽量用平淡、简单的口气,同她淡化自己到狄家之前的过去,目的就是不希望引起她任何联想,而刻意迴避甚么似地耿耿于怀。
他总觉得,如此的小心翼翼,正象征着他们之间的距离--很近又很远……
他和她之间,始终杵着一个项平。
“意中--”他走到玄关,在赵意中身旁坐下。小黑立刻摇着尾巴到他这边来;看得出来,它比较喜欢他。
赵意中微微低着头,偏暗的夜色,照给她一点忧郁的颜色。濛濛地,像是覆了一袭薄纱似的轻愁。
他的心茫然一动。他从来没有见过她这种表情,虽是淡淡的悲,却是如此风情万种。
“意中--嗯!刚刚麻麻说的挪件事……”他不善于解释,但他觉得有必要让她了解。
“麻麻说的话,你不必放在心上。”赵意中仍微微低着头,说完这句话,她才抬头看他,跟着一笑。
“是吗?”他以为她多少会有些在意,但她似乎不受任何影响。他接着又说:“意中,这件事不是像……”
“你真的不必在意麻麻的话,明威。”赵意中很快地打断他的话,旋即又低下头去。
他一定是要说关于邓冰婷的事,但她根本不想听。虽然她告诉自己,狄明威有交朋友的自由,选择他自己真正喜欢的人的权利,但不知道为甚么,她实在不想从他口中听到关于邓冰婷的事。
小黑在他们两人的脚下徘徊,似乎在奇怪着他们怎么沉默下来;绕了几圈之后,他们还是没有动静,于是它挨近了狄明威,乖乖地在他脚边躺下。
静了一会儿,狄明威仍坐在赵意中身旁,没有走开的意思;赵意中觉得有些意外,还有些安慰。
“明威,”她看着小黑说:“你知道村里的人是怎么说我的吗?”
狄明威似乎没料到她会突然这么问,停了半晌才点头,然后转过头去看她,似乎想知道她在想甚么。
赵意中避开他的目光,语气有些消沉,说:“自己的未婚妻被人那样说,你不觉得尴尬吗?”
“不会。”他回答得很肯定。
“为甚么?”赵意中又问。
自己的未婚妻被人批评成像猴子,难道他一点都不在乎?不觉得尴尬没面子?
还是--他根本就不在乎她?
她觉得手心不停在冒汗,突然駭怕听到他的回答--
“因为你一点都不像啊!”他的声音有笑意。
是吗?这样的回答倒教她沉默下来。
她不禁想起他刚刚在麻麻面前,尽力为邓冰婷辩护时那脸红的样子。
她的潜意识在比较--他果然是喜欢邓冰婷!
“你在想甚么?”狄明威跳下玄关,逗弄着小黑。
大门突然“吱呀”一声,小黑立刻警觉,竖起耳朵,目不转睛地盯着大门口。
“对不起--”半掩的大门被推开,映进一条高大的身影。
听见那声音,小黑警竖的耳朵松懈下来;它似乎认得那个人。它跑向大门,摇着尾巴对着那个人吠叫两声,表示欢迎。
“嗨!小黑,你好吗?”那个人弯下腰来拍拍小黑的头,然后往玄关走来。
“啊--”赵意中跳了起来,张着嘴巴,指着对方;因为过度惊讶,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晚安,意中小姐。赵医生在吗?我是专诚来拜訪他的,麻烦你帮我通报一声。”那人笔直地走到玄关前,笑吟吟地,对赵意中看到他时的惊讶模样,似乎感到很满意。
“你、你、你--”赵意中实在太惊讶了,无法那么快反应过来。“你怎么会来我家?找我父亲做甚么?”
这傢伙太诡异了!她实在无法不皱眉。她早就认为这傢伙似乎有很多的“可能”,而他果然以这等震撼她神经的方式证实她的猜疑。
“发生甚么事?大呼小叫的--”麻麻听到赵意中的“惨叫”声,赶出来看一看。看见立在玄关前的那个人。立即堆满笑容,热切招呼说:“原来是段医生,快请上来!”
段平略略欠身,表示打扰后,才脱鞋上去。
赵意中满腹疑惑,连忙抓住麻麻问个究竟。
“麻麻!”她边说边用怀疑的眼光打量段平的背影。“这傢伙到底是谁?来找爸爸做甚么?他跟我们家有甚么关系吗?”
“意中!”麻麻斥责地看她一眼。她最讨厌意中这种没教养的讲话方式。“以后不许你再这么没礼貌、没教养!段平是你父亲大学毕业后的学弟,而且又师出同门,是个很优秀的青年。这次他志愿下乡服务,他原来服务的大医院院长,也是你父亲的恩师,跟他提起你父亲,所以,他一来到这里,就特地过来拜訪。你父亲的恩师也特别来过电话,托我们好好照顾他,以后你对人家要非常尊敬,不许无礼,懂了没有?”
“懂了。”赵意中不敢再多嘴,老实地点头。
但她实在搞不懂,父亲和段平之间的关系那么远,竟然可以因为他们的恩师的一、两句话,扯来扯去,套得出这么……在她看来,这根本是过于没道理的熟络。
“意中,你见过这位段先生?”狄明威追着麻麻和段平的身影,显得困惑。
他没事不会跑医务室,自然不会认识段平,也没机会见到他的面。
“嗯。”赵意中不怎么感到荣幸的点头,因为她认为见过段平才不是甚么值得张扬的事,她还在他面前出了洋相。“在医务室见过,他就是接替小马医生、我们学校的新校医。”
不--更早以前见过,他还嫌她长得黑,问她是不是还活着。
当然,这种“不光荣”的事,她想想还是别告诉狄明威的好。
狄明威没说话,对赵意中乍见段平时的表情反应感到耿耿于怀、嫉妒又不安。
刚刚的赵意中显得很生动;她自己不知道。其实她是非常富有魅力、非常迷人的。他尤其忘不了段平看着赵意中时的那种笑容--说不出为甚么,他就是觉得不舒服,讨厌看到他注视她的那种方式。
那笑容好像是在说--他能读懂,懂得她的美。
而赵意中的反应也显示出她很在意段平,虽然她自己没有察觉,但他感觉得出来。
因为对于相见不深,不!应该说,对于一般人她根本不会有这种过度的反应。而且,她跟段平说话的口气与方式,在他听来,像是认识很久了一般。
他不由得感到嫉妒。那才是真正的赵意中,没有了项平阻在当中的赵意中。
而同时,他也感到不安。他没有忽视段平注视赵意中时的眼神和笑容,虽然他和赵意中名份已定,但他仍为此感到强烈的不安和威胁。
“我该回去了。”他微微甩头,也许不该庸人自扰。
“我送你到门口。”赵意中轻轻一蹬,身如飞燕地跃下玄关。
她拍拍衣摆,朝屋里望了一眼,她看到她父亲和段平交谈甚欢,似乎很投机的样子。
甚么“学弟”?这么远的关系--她暗暗摇头。她父亲都四十六岁了,而这个段平,年纪应该不会超过三十;落差十数屆,他们居然也可以扯得这么亲热--
算了!她不想再费神去理解了。
“麻麻,明威要回去了!”她拉开嗓门,朝屋里大声喊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