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将至,五月下旬的某一天,毕业考季刚过,私立三流明台高级中学一年一度最大的盛事--校庆暨毕业舞会,在凤凰花簇的伴艳下,盛大热情的展开。
校园各个角落充斥闹哄哄、热滚滚的气氛,节庆般的普天同欢。来来往往每张脸孔几乎都挂着相同的兴高采烈;唯一不怎么起劲的,就祇有谢阿蛮。
她根本忘了还有这回事,最近这些日子,她满脑子祇有歌唱比赛的事。再过两天就是复赛的日子,她所思所想、所关心的全是和乐队有关;每天一下课,书包一兜就冲得不知人影,念书早倒成了业余。
在心态上,她老早已经毕业,根本没去想过还有校庆这回事,更别说甚么毕业舞会了。
“喂,阿蛮,晚上妳邀请了谁?”三两个同学在一旁叽叽喳喳,突然掉过头来问道。
“甚么?”谢阿蛮一派茫然。
“毕业舞会啊!妳该不会忘了邀请舞伴吧?”
谢阿蛮无所谓的耸肩。“没有。我不打算参加。”
她从来没参加过舞会,所以也不感兴趣。
“甚么?妳不参加?”女孩提高了声调,大惊小怪。
“有甚么好大惊小怪的?参加舞会浪费时间又浪费钱,劳民伤财的有甚么好?”
再说,去了也祇是当壁花,拎杯果汁走来看去,尴尬又郁闷,倒不如不参加了事,也显得够叛逆又够格调。此外,她今晚必须在“维瓦第”演唱,她不打算取消。
“妳真的不打算参加?那不是很可惜吗?一生一次的机会……”
那些女孩全当谢阿蛮是怪胎,搞不懂她心里怎么想。谢阿蛮扯个笑脸,干脆离得远远的,免得鸡同鸭讲,自找苦受。
在这样的场合与团体中,她觉得自已实在严重的缺乏现实感和幽默感。如果那些人知道她在搞乐队,不知道会怎么想?.
她尽量捡角落的地带躲藏,可到处是人,连厕所都挤满了人,简直烦死人。
她想溜掉算了,突然传出广播,服务台有人找她。她找到服务台,半个鬼影子也没有,也不知谁在恶作剧。
“请问,是谁找我?”她问服务台。
服务台一问三不知。人太多了,他们也记不得那么多。
幸好服务台离校门口很近,要溜走很方便;其实,校庆日校园开放,她要走要留也没人会注意她,祇不过心态上难免会有种偷偷摸摸的感觉。
她吹着口哨,左顾右盼,好死不死在花园前遇到唐伯夫。他被一群女学生团团围住,像明星一样被簇拥着。
她原想装作没看见,偏偏那群罹患歇斯底里症候群的女孩中有人出声叫她,她祇好转头过去,在人群中和唐伯夫打了个照面。
唐伯夫居然咧嘴对她笑,一派偶像兼大众情人的做作姿态;旁边的人替她受宠若惊,她心脏也起哄似地配合着“怦怦”的跳。
她僵硬的回个笑,赶紧避到一旁,等唐伯夫和那群庞大的亲卫队走了以后,一溜烟的跑出校门。
* * *
时间还早,她先折回家。才进门就听见电话声呼天抢地响个不停。她用脚踹上门,跑到沙发旁抓起电话。
“喂?”她踢掉鞋子,伸长了脚拐住拖鞋。
“阿蛮?”对方一开口就叫她的名字。
“妈?”是她妈从美国打回的越洋长途电话。她用肩膀夹住话筒,一边脱衣一边说:“怎么这时候打电话回来?有事吗?还是小男出了甚么问题?”
“妳怎么这样说话?妈是关心妳,特地打电话问妳的情形。”
“是吗?我还以为妳祇要有宝贝小男就万事足了。”
“又来了!妈当初那么做,还不是为了你们姐弟着想,谁知道妳爸爸他--”电话顿了半晌。“算了,没甚么好提。你爸在吗?”
“当然不在。妳都不管了,他怎么会在!他现在当我是弃婴,任我自生自灭,死活都不关他的事。”
“他都没有回家吗?那个女人……”
“他和那女人现在在外面筑了一个香巢,大概等着下蛋,哪有空回来。”谢阿蛮撇撇嘴用极其轻蔑低俗的口吻表达她的不屑。
“阿蛮,妈以前是怎么教妳的?淑女怎么可以用这种语气态度说话?还有妳的用词,太不文雅了。”
谢阿蛮嘟嚷一声,含糊过去。问说:“妈,妳到底甚么时候才要回来?妳再不回来,这个房子可真的会忘记妳的存在,爸怕会把那个女人带进来。”她吞口口水。“不过,妳放心,我会帮妳看好这个家,有我在,那女人想都别想踏进墙角。”
“等小男这边学校放假,安排好他的夏令营活动,我会回去一趟,跟你爸把手续办好。”
“手续?”谢阿蛮呆了一呆。
“事情都变成这样了,总不能一直拖下去吧?迟早要解决的。”话筒那边的声音,杂夹了一丝苦涩。大概在说这些话的同时,脸上泛着苦笑。
谢阿蛮沉默了一会,才吐口气说:“是啊!都这样了,总不能一直拖下去--你们离婚了也好,那样我会更像弃婴--”
这次唤她妈沉默。过了一会,声音才又传来。
“阿蛮,妳要不要跟妈一起住?妳也毕业了,正好可以在这里上大学。这里环境好,空间也大,妳一定会喜欢的。”
“妳是说,要我去美国变成外国人吗?”谢阿蛮一阵错愕,没料到她妈会突然这么说。
“妈祇是希望妳能留在妈身边。妳考虑看看,我暑假会回去,我们再详谈。”
“再说吧!”谢阿蛮不置可否。
这突发的事件,让她失神好一会。她从来没想过要离开“家”,但如果她要跟她妈一起住,她就得挥手跟这里的一切说拜拜了--不祇是这个房子,还有朋友,黑皮、小沈、黛咪……唐伯夫--
想到唐伯夫,她被戳了一针似跳起来。为甚么会莫名其妙想到那只公孔雀,想起那次暗夜的迷离?
她看看时间,起身换衣服。挑了半天,选了一件白色短T恤,配上印度尼西亚单片裙,胸前随便垂条麻绳穿珠的项链。想了想,又将一身装束脱掉,换上一龚绿色丝质短裤和黑色刺绣上衣,在穿衣镜前回身观照。
短裤的下摆采波浪形剪裁,呈现出柔雅的弧度,并且连接了一片与上衣袖子同质材的透明薄纱,视觉上深具美媚的效果。上半身焦点则在黑色透明、采几何线条图绣的贴身七分长袖,在黑纱薄罩下,肌色若隐若现,不仅显出俏丽与妩媚,同时亦呈现青春的性感,举手投足,布满诱惑。
他用手指随便刷开垂肩的凌乱发丝,也不朝镜子多看一眼,很不在意的踹开门离去。
* * *
到了“维瓦第”,经理庄成裕看见她,似乎有些意外。
“咦?妳怎么来了?我还以为妳今天不来了!”他语气显得一丝意外,笑看着她浑身好丰采。他现在习惯用“男人”的眼光欣赏她的风情妩媚,品量她日益引人的女人味。
“为甚么?今天又不是甚么伟大的生口。”谢阿蛮玩笑的回答。
庄成裕眨眨眼,笑说:“舞会啊!今晚学校不是有庆祝你们毕业的舞会?”
“那个啊--”连这事他也知道!谢阿蛮挥个手说:“算了!去了也没甚么意思,祇是在那里当壁花。”
“怎么会?妳这么没有魅力吗?”庄成裕开了一句玩笑。
“问女人这种话是很失礼的。再说,你不知道,邀请舞伴甚么的,实在是很麻烦的一件事。”
“妳早跟我说,我就去当妳的舞伴。”
“有老婆的人,别跟我说这种话!当心麻烦从口出!”
谢阿蛮半认真半玩笑的警告庄成裕。这种事,说说笑是可以,然而还是少说为妙。扯上有妇之夫,最容易招惹嫌疑,跳到大西洋都洗不清。
“我该准备了--”她嫣然一笑,身形曼妙的展开,准备上台。
才刚入夜,形形色色的夜生活才刚展开,俱乐部里的客人尚不多。通常过了九点以后,气氛才会逐渐热闹,这时候是属于冷门的时段,谢阿蛮的表演,算祇是暖场。
尽管如此,谢阿蛮低懒的嗓声和有别于其它驻唱歌手的魅力丰采,吸引了不少气质儒雅的仰慕者。他们会挑谢阿蛮表演的日子,在固定的时间到来。
谢阿蛮上台后,习惯性的扫台下一眼,才开始自弹自唱起来,佣懒低沉的嗓音依旧。在“维瓦第”,她不用在乐队那种倒嗓似的唱腔,祇是懒懒地随着琴声低转,回复到最初的柔媚。
她唱的依然是那首“爱我在今宵”。每次演唱,她都会以它做为开场白;这是她的招牌歌,也是她的心声。
她斜倾着头,凌乱的发丝拂散在颈肩。歌声低低的,如诉情衷;懒懒的,如邀你梦。庄成裕特意避开灯光,在微暗的角落里静静的品赏,静静的沉醉。
“成裕!”一只男人有力的手搭上庄成裕的肩膀。
他回头。一阵愕然后,脸上不住泛开惊喜的表情,惊讶说:“建人?甚么时候回来的?怎么都没听说……”
“才回来不久。”姚建人漾开笑脸。“听说有家‘维瓦第’的俱乐部很不错,跟着一些朋友过来看看,倒没想到你也在这里……”他左右看看,眼光转到舞台。“那就是那个造成‘话题’的女孩?声音的确不错……”
“阿蛮?”庄成裕一头雾水。
“对不起,我显著自说自话。”姚建人会意一笑,递给庄成裕一张名片。
“‘波丽金’?那家国际知名音乐公司?建人,你真不简单,能当上“波丽金”的制作人。”
姚建人微微一笑,笑出几分自信的神采。解释说:“这几天和几个同业的朋友相聚,常听他们提到‘维瓦第’里一位驻唱的女孩,听说声音很不错,比歌星还有魅力,还有架势,想想就跟着过来看看。”
唱片业界一些音乐制作人,时而会到各种娱乐的场所,寻找新的声音和新的面孔,挖掘那些具有特殊魅力的新人,幸运的从而培育出流行舞台上闪亮耀眼的巨星。
“他们看上阿蛮?”庄成裕不怎么感到意外。以谢阿蛮的魅力潜质,这本是迟早的事。
“是对她很感兴趣了,这个女孩很有吸引人的魅力。”
台上谢阿蛮表演暂且告个段落,走下台来。庄成裕微微向她招手,她瞇着笑眼朝角落这里过来。
“介绍妳认识一位前辈,姚建人先生。他很欣赏妳的声音。”庄成裕比了比姚建人对谢阿蛮说道。
“你好。”谢阿蛮点个头,主动伸出手。“我是谢阿蛮。”
姚建人就着握手的片刻,迅速打量了谢阿蛮一眼,带着鉴赏的目光,含笑说:“我是姚建人。请多多指教。”
“建人是我多年的老朋友,”庄成裕对谢阿蛮解释说:“他才刚从国外回来,也是从事音乐方面工作。以前,也组过乐队,出了许多张引人的专辑。”
谢阿蛮眉毛微微一扬,露出询问的表情。
庄成裕会意。“听过‘印艾克斯’没有?建人就是这乐队的主唱兼结他手。”
“印艾克斯”是早年一支前卫的摇滚乐队,在流行乐坛上并不是很有名,但评价不错,初试啼声即以一首自我创作的作品夺得当年乐坛最高荣誉的蓝带奖,并获选为最佳的合唱乐队。尤其队员各个身具纯熟的演奏技巧与音乐素养,吸引了一批忠实的拥护者。
但“印艾克斯”在唱片专辑销售上,却叫好不叫座,演唱会的卖座情况,也不理想。在遭受连串打击挫折和现实压力下,“印艾克斯”终于宣布拆伙解散,队员各自单飞。此后歌坛摇滚乐队倍出,“印艾克斯”渐渐被淡忘;而后主唱兼结他手的姚建人离开圈子赴美,余下队员或退隐或转行他业,“印艾克斯”遂在歌坛成了一则往去的历史名词。
尽管如此,祇要喜爱摇滚、组乐队的人,或多或少都曾听过“印艾克斯”;因为“印艾克斯”在某个程度上可以说算是台湾摇滚乐队的开山鼻祖。祇是,谢阿蛮孤陋寡闻,对姚建人、对“印艾克斯”,皆一无所知。
她呼噜傻笑,掩饰自己的无知。
“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姚建人轻轻一语带过,掩去了她的尴尬。
“建人现在是‘波丽金’唱片公司制作人。他很欣赏妳的声音,觉得妳很有潜力。能让建人欣赏,这可不容易,他从来不轻易夸赞别人。”庄成裕又补充说道。
“真的?那我可真是荣幸。”谢阿蛮很单纯的觉得高兴。笑瞇瞇说:“我跟朋友组了一个乐队叫‘黑色摇滚’,参加了‘金唱奖歌唱大赛’,前辈如果不麻烦,能不能不吝给我们一些指教,指点我们一些诀窍?”
她听姚建人以前组过乐队,又是唱片制作人,对舞台表演应该很有心得,不知天高地厚、大胆的相邀。她其实也没想太多,祇是满脑子想夺标,好叫那只公孔雀把那些诉蔑她的话,一字一字收回去。
“没问题。”姚建人满口答应。他对谢阿蛮很有好感,一见就想要。“不过,我可是很严格的,不符合我的要求我可会骂人。”
“没关系,我们的脸皮都很厚。”谢阿蛮没料到姚建人真的会答应,大喜过望。说:“不过,要快。再两天就要举行复赛了。前辈这两天抽得出空指点我们吗?”
“没问题。”姚建人比个0K的手势。笑容刚开,突然定格似的凝住,目光越过谢阿蛮,落在她身后不远的空间上。
谢阿蛮循着他的视线回头,不该在此时出现的唐伯夫正一步一步朝着他们走来。
“伯夫?好久不见!”姚建人等唐伯夫走近,凝住的笑容重新刚开。听语气,和唐伯夫似乎认识了很久。
“你回来做甚么?”唐伯夫连声招呼也没有,死鱼一样瞪着姚建人,冰冷的语调从齿缝里逼出阵阵的死气与腥臭。
他对姚建人的态度就像仇人一样,让谢阿蛮深深不解。她不明白的事太多了,这件、那件;这个、那个……唉!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离开了那么久,当然要回来看看。真巧,才回来就在这里遇到你。大家都好吗?”姚建人对唐伯夫的态度并不介意,仍然笑语寒暄。
“大家好不好,你会在乎吗?”唐伯夫冷冷道:“回去!以后不要再出现在这里。”
“伯夫,何必呢!”庄成裕夹在中间,神情颇无奈。看看唐伯夫,又看看姚建人,不知如何消融他们之间的冰点。
“看来这里似乎不太欢迎我--”姚建人无意再流连,对谢阿蛮比个手说:“我先走一步了。阿蛮,我再跟妳联络!”
唐伯夫目光凌厉的扫谢阿蛮一眼。
“啊?”谢阿蛮呆了一下,随即会意姚建人的招呼,对他点个头。“喔……好。”
但她心里对姚建人仅经片刻相处就直呼她名字、拉近距离的亲昵态度,感到些微的不自在。
对于这种事,她是有些拘泥,因为他们的交情根本还不到直呼名字的程度。在她认为,对一个人的称呼,能代表彼此的交情距离。
这时候,她有些后悔先前太贸然莽撞了。
姚建人回身走出不到几步,像刚刚一样,脚步被甚么东西凝住似定格在那里,定定望着在他更前方的柔情少妇。那女人一袭纯白长装,染裹住她的美丽与哀愁。
“曼芸……”这次,他笑不出来了。
“建人?”佟曼芸比他更震惊,原就白皙的脸,顿时变得更加苍白。意外和震惊,让她全身的血液彷佛冻结,呆立在原地,举步艰难。
这是怎么回事?谢阿蛮转头看唐伯夫,他的脸比冰还冷。
三个人成等边三角形分头伫立。佟曼芸求救似的紧紧望着唐伯夫,目光充满依赖;逃避甚么似的不敢接触姚建人的眼眸,不敢去看他那个方向。
唐伯夫缓步到佟曼芸身旁,轻轻拥住她,张开骑士般护卫的姿态。他一直是这样保护她的,这是他对她的承诺。她是他的公主,而他是她的依靠。
“我跟曼芸已经结婚了。”他直视姚建人,口气很平静但很坚定。
他完全不去看谢阿蛮。谢阿蛮心头一悸,说不出莫名的痛,竟生出微微的悲哀。
“是吗?”姚建人错愕一呆,喃喃地点头,硬挤出一丝笑容,拖着脚步走到唐伯夫和佟曼芸的面前,死命盯着佟曼芸说:“恭喜你们了。”
恭喜你们了。谢阿蛮在心中重复呢喃了一次,无法抑制的无声滑下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