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从海上来,夏天也跟着来。这个季节容易让人浮躁,看到公布栏上的暑期辅导分班表,我简直不敢相信,何美瑛的名字居然就在我的下方。一闪一跳的,那样惹眼,而且过分的张牙无爪。
“哎呀!怎么搞的,居然跟你同班!”站在我身旁的女孩嘟嚷着,声音高低不平,似乎很懊恼。我侧头过去,她也朝我看来,竟然是何美瑛。一堆人在公布栏前推来挤去的,我也没注意到她是什么时候挤到我旁边来的。
我扫她一眼,没吭声。这应该是我说的才对。运气未免太差。
我对何美瑛其实并没有什么偏见,当初听说她跟我考上同所女中,我也没什么感觉。我只是不喜欢聚落那些人拿她跟我比较,摆在同层次同水平,将我们凑在一块。虽然同学校,但两年来我跟她之间一直没交集,连教室都不同楼层,各过各的青春年少,就连跟浪平,也是三角鼎立,各自形同各自的连线。
现在可好!
“你在自然组不是读得好好的,干嘛转班?”但我还是按捺不住。高二时,何美瑛选了自然组,我还觉得纳闷,凭她那种数学程度!但偶尔碰到,都看她一副悠闲的样子。
“我高兴。”她脸一侧,斜眼睨了我一下。
教室在二楼,因为同方向,不知什么莫名的道理,我们居然走在一块。并肩走在一块,我才发现,我不及何美瑛高;以前没注意到的细节,也突然变得明显,侧面望过去,何美瑛的睫毛浓密又翘,在阳光仿佛一闪一闪;她的头发直又亮,是那种流苏似的黑亮,脸型图尖而小,像鸡蛋;嘴唇红润饱满,很有色泽感,好似会反光;皮肤则白,掺了粉似,看不见毛细孔;最抢眼的是那双像会荡漾的眼睛,她没近视,泪水分泌又足够,眼眸不仅显得湿润而且黑白分明,加上她手长脚长,很有一种纤细的女人感觉。
我发现我没有任何一个单一部位能和她比较。纯就外表来说,我必须承认,我不是一个漂亮的女孩,我缺乏那种柔软丰满;也不是让人一眼便眼睛一亮的典型,我还少了一股时尚的气味感。
“你擦香水?”她身上有一股淡淡的香味,站近了就闻得到。爬上楼梯时,我回头问。
“嗯,香奈儿十九号。”何美瑛伸手拨了拨头发,缭动空气生风,香味又奇袭过来。
香奈儿十九号?贵的要死的东西。我反射地脱口而出:“你哪来那种东西?”
话还没说就觉得后悔,而且懊恼。
“我姐给我的。”果然,我早该想到。但何美瑛的态度倒很大方,没什么见不得。她想想问:“你要不要试试看?”没等我回答,就从书里拿出香水兴致勃勃地在我手腕、脖子还有耳朵后面喷了几下。“要不要顺便试试这个?”收了香水,她又拿出一管口红。
我这才突然明白,她嘴唇上的那种盈水的色泽感是怎么生成的。
“不用了。”我摇头。感觉有些奇怪。我跟何美瑛从来没有交集过,突然间就靠得这么近,而且熟,甚至身上还沾了相同的香气味道。
“没关系,试试看嘛!”她打开口红盖,微微噙着笑,语气有些殷勤,接近怂恿。
我还是摇头。
“要不然试试这个好了。”她另外从书包拿出一只迪奥的眼线笔,我瞪大眼睛,不由得好奇,凑过去看个究竟。她的书包里除了几本薄薄的课本外,塞满了各种化妆品。从圣罗兰的眼影、CD的口红,到香奈儿的粉底一应俱全,其它还有香水、睫毛膏等,品牌包罗万象,但大抵都是知名品牌,看得我眼花缭乱。
“都是你姐给你的?”太惊奇了,我反而叹了口气。
“嗯,”何美瑛只是轻描淡写的嗯一声,将眼线笔丢进书包。“都是一些客人送她的,她用剩的或用不完的,就丢给我。”
我没想到她会这么坦白,我根本无意探问什么。
“你知道我姐是在做什么的吧?”何美瑛忽然抬头,目光逼向我。
我愣了一下,没说话,等于默认。我的“知”,根本就没什么大不了,就像她不也很清楚我们于家有两类“种”,姓于这个种基因鄙劣——于顺平小小年纪就会跷课逃家,结群朋党在外头混太保;大了则更不佳,游手好闲兼吃喝玩赌闹事。于满安则任性倔傲,孤僻乖戾,外加喜怒无常、不合群,态度傲慢。关于这种种,我们都再熟不过,彼此心知肚明,心照不宣。语言这种东西是那样暧昧,因为暧昧,就具有一种模棱两可的正当性,正确性一旦确立,口说便都是凭证。
“你的反应还真老实。”何美瑛嗤了一声,不知道是不是嘲讽。
我瞄她一眼,没有回嘴。这整个学校再找不出任何人像我们这样,对彼此的底细那么清楚。如果这也算是一种“了解”,在这个象限平面,大概我们是最了解彼此的人,而形成一个诡异的结构。象限外的浪平也是这个结构的一员。我们各存在一个点,越出象限,三点连线,形出另一个平面。
“浪平他们学校也是今天开始上辅导课,我跟他约好中午放学后在车站的速食店见面。”何美瑛追着我说。
在她说话的同时,我已经拐到二楼的走廊,走到教室门口。
“很好。”我走进教室。导师还没到,教室里闹烘烘的。
何美瑛跟过来,站得很近,先是用一种知悉什么似的表情打量我,然后走到我另一侧,没头没脑的说:“你喜欢浪平对不对?”
神经病!
我反射地皱眉,白她一眼,掉头转到另一边。整个教室热闹而沸腾;地方一吵,就让人觉得热,而且烦躁。
这时导师走进来。我没注意,还以为那个人走错教室。她走上讲台,冲大家一笑,全班顿时鸦雀无声,错得住。我才认出来。她原本一头夸张的中分米粉头,现在更夸张,扎成了一根根的黑人辫子头,还晒了一身小麦色的肌肤,出油似的会发亮,真不知道当初她是怎么通过甄试。进人这种校风保守的女校任教的。
“怎么样?”她伸手缭缭她的辫子,有些得意。
不知道是谁吹了一声口哨,接着就有一堆人跟着鼓噪,她斜着脸庞,很女人地笑起来,不无几分轻佻。但是,我看了还是觉得很妩媚。我从不曾遇过像她这种前卫新潮典型的,念的还是中国文学。她性宋,宋香君,说是和明末秦淮的一位名妓同名,但她叫她自己薇薇安,薇薇安宋,东方的古典婉约和西方的健美亮丽的交缠。
“这女的还挺骚的嘛。”何美瑛撇撇嘴,要笑不笑的,声音不大不小刚好传进我耳朵。薇薇安来去年才从研究所毕业,一来就带我们,何美瑛没上过她的课。
“你是羡慕还是嫉妒?”我不喜欢她撇嘴的样子。
“都不是,我是在赞美。”何美瑛挑挑眉,目光朝我斜视过来。她在笑,菱角嘴鲜嫩地往两旁扬勾上去,笑得亵渎。我看得一愣,猛然发现我跟她之间某种质地的类似。那个亵渎。表明我们来自的属性的标记。
“我发现你心态不平衡。”我学她一样的笑。说这句话时,我并没有特别涵义,只是在说一种感觉,而且我想,我自己也是。
“好了,大家安静一点,快找个位子坐好。”薇薇安在讲台上拍手,要我们各自安顿自己。
我随便找个位子坐下来,坐定了才发现离讲台有些远,倒数第二排。何美瑛坐在我右侧后方,她够高,但她挑选的方式显然跟我一样随便。从眼角余尖我可以感觉她还在看我,打量似的,似乎兴味盎然,我忍住没回头,将脸转向左边,不巧撞上隔邻坐的顾玲惠的目光。
“嗨。”她咧开嘴笑。
我扯扯嘴角,算是回她招呼,笑得多少有丝别扭。我跟顾玲惠同班了一年,讲不到十句话,一直熟不起来,感觉有点生又不是那么生,关系温吞,横亘着一种矜持。
薇薇安一直要大伙安静,没人认真听她的,一堂课闹烘烘的就过去。下了课,顾玲惠走到我桌位旁,拍拍我说:“于满安,我要去洗手间,你要不要一起去?”
“呃?”我愣了一下,慢了半拍才说:“好啊。”我曾经向往,也能像别人那样,三两个成群结队,一起上洗手间、一起吃便当,放学一起走路搭车或回家,感觉好像也不错。
我跟顾玲惠一起走出教室,坐在后门口的何美瑛瞄我们一眼。对着我的腰带露出一抹浅笑,眼角却往下垂,让人看了就觉得带着什么意味。
我想是嘲讽。除了这个,我想不出还有什么别的意味。
“你认识那个何美瑛?”洗手间里一堆人,等候的时候顾玲惠问我。
“嗯。”我草草点头,没有意愿说太多。
“你们怎么认识的?”顾玲惠追问。
“其实也不算认识,只是以前见过。”能用两句话交代我就不想说三句。我想我也没有必要把我跟何美瑛之间的历史交代得太仔细。
“这样啊!”顾玲惠说:“我看你们之前一直在讲话,还以为你跟她很熟。”
“你认识她?”我反问。
“很多人都知道她。我看她好像很会玩的样子,不只擦口红,还化妆。听说她在一家酒吧打工,还交了很多外国男朋友,我朋友说,有人在舞厅看过她跟老外在一起。”
不会吧!?何美瑛的底细我再清楚不过,更有什么风吹草动,村子里那些人不可能放过,我也不可能没听说。流言就是夸张,而且信誓旦旦,充满主观的想象。
不晓得河美瑛是否知道这些流言;不过,我想她大概也习惯了。是的,习惯。如果说何美瑛跟我之间有什么共通,大概就是这个由习惯而麻木而无动于衷的性格。不同的是,她可能比我泰然自若。
回到教至,还没坐定,上课钟就响起来。
我最棘手的英文课。
姚培兄很卖力,帮我厘清不少基本的文法概念,但两年下来,我的英文还是一样的破,丝毫没起色,一直在夹缝中苟延残喘,充满挣扎的姿态,教人灰心的想放弃。浪平偶尔会用一种不可思议的表情看着我的垂头丧气。这种拼音文字。要掌握它发音的诀窍,摸清动词的基本类型,就等于会了一半,剩下的就只是背的问题,单字。短语、习惯语,背的多,会的多,多简单明了,比起唐宋秦汉元明那种永远让人搞不清楚朝代次序历史的死人文化要干脆直接的多;既然我连三国的曹魏孙吴蜀汉那种复杂的乱七八糟的关系都能搞得一清二楚,简单的“关系子句”有什么难的!?
他不明白,我也不明白。
前头有人走进来了。原本安静的教室,蓦地起了一阵骚动,意外的,亢奋的,坐立不定的。
是那个陆邦慕。
我知道这个人。听得太多。
去年他刚到学校时,引起全校一阵大骚动。听说他是美国东部某所知名大学研究所毕业的,曾经在美国当过模特儿,也拍过广告,好像还曾经在米兰走过秀;也有人说,他在外商公司当过高级主管被派驻到日本,还上过杂志;还有人说他在补习班兼课;另外又听说,他仍在修博士学位,很快就会离开,不会教太久。众说纷纭,好多传说。但引起骚动的主要原因,还是因为他的外表长相。人类是皮相的动物,外表总是最直接的。他的穿着打扮和外表有着最直接的吸引力,好像出现在杂志中DKNY广告的DM里的模特儿。人是有属性的,他给人的感觉和刻板印象中的学校教师毋宁是不谐调的,不谐调就显得突兀,因为突兀就变得特别。
他的出现使得原本稀滞的空气流动增强,快速填塞出一种饱和感,每个人的情绪彷彿都涨满。我发现自己也有一股莫名的不安的亢奋。过去一年,我远远看着他,看过他许多次,总像行路上的错身而过,觉得是不相干的,漠然的多;但现在,擦身变成了相遇,好像一下子靠近了,情绪来得这么直接,嗑药般的脱离实际。
“姚培兄呢?”我拍拍前座的同学。
对方耸个肩。顾玲惠替她回答说:“你不知道啊!他不教了!听说他跟一个朋友合伙开了一家补习班,比较好赚嘛。”
我是真的不知道。我不知道姚培兄这么会设想。
陆邦慕走下讲台,手上拿了一叠纸卷。天气那么热,他却穿了一身神秘的黑。
黑衬衫、黑长裤、黑皮靴。很少有男人一身的黑像他那么好看。我不是指皮相,而是气质的顺眼。那种无色彩很难配色,质色深沉又太大众,很难穿出风格。他的身高占了便宜,举手投足有种力的美,当然也因为他的长相有棱有角,像模拟神话的石雕像。
“现在发下去的试题请大家写好,下课前交上来。”他边说边发考卷。“你们不必紧张,放轻松一点,我只是想了解大家的程度。”
发下来的试卷有填充、选择、阅读,还有翻译,密密麻麻的足足有一百题。我不断眨眼,呼吸急促,根本看不清上面写些什么,只见一堆虫在我眼前不停地变形钻动,看得我头昏皮麻。我打转着笔,一边思考。在说话的当口,动作已经进行一段时间,还在持续,应该用的是“现在完成式”,还是“现在完成进行式”?或者“现在进行式”?应该是“现在进行式”吧!因为动作正在进行,又好像是“现在完成进行式”,还是“现在完成式”……啊!不懂!
我实在搞不懂那些外国人,为什么不简约一点,非把时间感搞得那么混杂不可!
像中文,什么时候做了什么事,在句子前面加个今天昨天明天就解决了,多么简单干脆。我怀疑我一辈子也学不好这种拼音文字;我跟它没共鸣。
钟响了,最后一排同学起来收考卷。顾玲惠歪头过来对我笑,问:“考得怎么样?”
我吐气摇头。结果是可预期的,好像课本上接下来的数学历史课那样可预期,好像上完最后一堂课就收抬书包回家那样可预期。
历史往往重复,没什么好期待。上一秒钟在下一秒钟就成为历史。第四室下课钟响起时,这一天就差不多成了历史。顾玲惠边收拾东西边对我说:“我们一起走,好不好?”
“好啊,等我一下。”我站起来,把抽屉里的东西全塞进书包。
何美瑛走过来。“我不是跟你说中午放学后跟浪于约在速食店碰面。”
“我又没跟他约。”我说。
“你的意思是说你不去,是不是?那我就跟浪平说你不去——不想去。”
顾玲惠在等我,脸上有掩不住的好奇。
何美瑛凑向我,微微倾斜着脸庞,说:“我可以这样说吗?”
她的神态有一种明知故犯,旁人看了也许觉得可爱。我不喜欢何美瑛自以为是的俏皮,不喜欢她那种姿态。我不喜欢这个,我不喜欢那个,我不喜欢的东西根本太多。
“随便你。”我突然觉得自己是那样的难取悦,发现自己性格里的阴沉。
我没有再理会何美瑛,和顾珍惠一起离开教室。才走到楼梯,她就问:“谁是浪平?”
我耸耸肩,不置可否。
她不死心,又追问:“是你的朋友吗?男的对吧?听何美瑛的口气,她好像也认识。我觉得你们的关系好奇特——”
“也没什么。”我打断她的话,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
顾玲惠微微变脸色,没再说什么。我没仔细读她的表情,也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很快,她又转头对我笑,说一些无关紧要的闲话。走到校门口时,有人叫住她,她高一的同班同学。我不认识对方,也插不上话,很自然地站在一旁,看她们谈话。她同学话说着,不时朝我看一眼,基于礼貌,她看我时,我就看她,但她很快把目光移开。我想,我也许妨碍她们说话,便略略转身,站远了一些。
“我再打电话给你。”有十分钟那么久吧,她们终于结束她们的寒暄。顾玲惠同学朝她挥个手,并不理我。
虽然觉得有些奇怪,不过,我没想大多。学校附近有公车可到火车站,但我习惯用走的,公车总站和客运总站就分别接临着火车站的两头。上了高中,尽管方向不同,但搭的还是同样的客运车,只有这种车会到我们住的聚落。
和顾珍惠边走边聊些不着边际的事,很快就到车站。走上天桥,她忽然转头对我说:“我朋友说,你好像很不高兴她跟我说话,一直瞪着她。”
我愣住,一时语塞。这是什么样的认知错乱。
“没有啊,她怎么会这么觉得?”好不容易才蹦出一句话。
顾玲惠斜挑着眉看看我。充满怀疑。她那挑眉的动作表情出于一种下意识,我想她自己根本没察觉。
“我觉得你好像是某个漫画里的一个人物。”她随口说了那部漫画的名称和角色。我没看过,当然没概念。
“是吗?”我只是谈谈应了一句。
“对啊,很像。”说话时,她脸上那表情是一种难以形容的尖锐感,带一抹隐微的不和悦。“我往这边。”她朝我随便摆个手,头也不回地转身走开。
我站着没动,看了她的背影一会,才转向另一个去向。桥下不远就是速食店,紧挨着一家大型连锁书店,再过去就是客运站。
我在书店待了一会,看看时间差不多了才出来。客运车是有时刻性的,不是等闲可以被期待。越过车道,对面的港口有船泊靠;天桥立在一旁往上一直延伸,仿佛连上了天堂。桥下,车站前圆环车行来来往往,对照桥上方天空闲间去来的流云,忙碌的很人间。
“阿满!”经过速食店,有人叫我。我回头,看见何美瑛从速食店跑出来。
听她这样叫我,感觉有些奇怪;我看她的表情大概也露出这种奇怪,她唤我一眼,说:“干嘛!?又不是不认识我。”
“做什么?”的确不是不认识。
他没回答,反问:“你刚刚跟那个顾玲惠在一起对不对?”
我抿抿嘴,没说话,一副“不干你事”的表情。
“你最好少跟那个顾玲惠在一起。”她不理我的表情,自顾说她的。“我们跟她们是不同类的,她们那种人自以为是的很,当心你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不同类?我皱皱眉。我想我大概明白她的意思,虽然我并不喜欢。
啊,我不喜欢的事太多了!我太难被取悦。
我转身要走,被她拉住。
“干什么?”我的口气有些不耐烦。
“哪。”何美瑛朝速食店抬抬下巴。我跟着看过去,这才看见临街靠窗座位上的浪平。他对面坐了一个女孩,黑发齐肩,遮去了半张脸。浪平也看见我了,但他没打招呼。
“进去吧。”何美瑛推了我一下,跟着拉我进速食店。我站在门口犹豫了一下,停住脚步,阻碍到后面进来的人。对方被挡退了一步,轻噫了一声。
“对不起——”我连忙回头,一边道歉。
“啊——是你啊!于满安。”竟然是薇薇安。她也没预期,笑起来,好像很开心。她才大我们没几岁,模样自然年轻。不过,比较起来,她还多了一股风情,那并不单纯是年龄的差异,有些人就是有那种特质。
她也看到何美瑛,对她笑一下,显然是认得她这个人的。不知道她以前是否见过何美瑛,但从她的反应看来,我突然发现,何美瑛是那种能抓住别人视线且留下印象的人。
“这么巧,遇到你们。要吃什么?老师请客。”薇薇安倒大方,边说边掏出了钱包。
何美瑛丝毫不领情。“不用了,我们跟朋友在一起。”她的态度有一种亵渎。
那种亵渎我并不陌生,这就是她说的,我们跟别人是“不同类”的。
“是吗?”薇薇安朝我看来。
我是无所谓,不过想想,让薇薇安请客也怪别扭的,刚要推辞,坐在浪平对面的女孩忽然大声叫起来,说:“你说话啊!”
店内多半的人都被她的叫声吓一跳。我和何美瑛对看一眼,可以看见她眼神里有一抹轻微的不以为然。
“太过分了!”那女孩站起来,抓起桌的水杯,朝浪平泼去,忿懑的转身离开她经过我身旁时,我都可以感觉到她全身发散的猛烈燃烧的不甘心的气焰。
何美瑛走过去,我也跟着过去;薇薇安跟在我身后,莫名其妙也跟着过来。浪平被泼的满脸是水,额前发稍不断有水珠滴下来,胸前的衣服也都湿了。
“活该!”何美瑛坐在刚刚那女孩的位子,瞪着浪平,口气悻悻的,有点儿生气。
我没吭声,在何美瑛的身旁坐下。
国中毕业时,浪平自己跑去报考海事学校,打算毕业后去跑船,他妈妈知道,硬是把他从考场拖回来,逼他上普通高中。他轻易就考上市区的公立高中,我才知道浪平原来成绩那么好。进了高中,浪平跟许多女孩交往,每个都想当他那个惟一,浪平的态度偏偏不明不白,每个都交往不长。想想,一堆麻烦,其实都是他自个儿找的。浪平的态度,一开始就太亵渎了,对感情的亵渎。
“有面纸吗?”浪平抬头问我。浪平对事情的态度半冷淡,没有习惯解释;看我和何美瑛一起出现,也不惊讶。
我摇头,他也放弃,任脸潮湿,从口袋掏出烟,忽地看我一眼,又塞回去。浪平抽烟,让他的气质冷淡中更颓废。我不知道别人的眼光,是怎么看待浪平的。他不常显露情绪,仿佛早早脱离青春期的青涩。我们一样的年纪,他却没有我那种跟随于年纪的张惶里的无所适从。
“这么体贴,阿满在,你就不抽烟。”何美瑛嗤了一声。
浪平没理会,抬起手臂随便一抹,把滴到脸颊的水珠擦掉。我们之间有个不形诸言辞的默契,他不在我面前抽烟。
“哪,用这个擦吧。”声音从我身侧传出来,粉红带着香味的手帕亲切地递到浪平面前。我们同时抬头,薇薇安含笑看着浪平。
何美瑛看我一眼,露出古怪的神气,不怎么欢迎,好像在谈“她还在这里干什么”。我也觉得有些意外,刚刚几乎都忘了她的存在。
“谢了。”浪平毫不客气,拿了手帕往脸上抹,顺便擦头发。
薇薇安顺势在他身旁的座位坐下,问说:“你们常约在这里见面吗?”
何美瑛支着下巴,似乎不打算开口,我只好回说;“也没有。不过,我们都搭同路车口家,客运站就在那边,常常会碰面。”
何美瑛瞪我一眼,嫌我多嘴。薇薇安又问:“你们都住同方向,又常见面,你跟何美瑛又同班,感情一定很好喽!”
这一次没有人回答。这种非是即否的问题难度太高了。她似乎有些尴尬,转头看看四周,若无其事说:“对了,你们还没点餐吧?大家要吃些什么?我请客。”
薇薇安的态度过于亲切,接近殷勤,上了她一年的课,我还不曾和她这般接近过。
我等着让浪平他们应付,视线落在玻璃外对面的车道上,客运车正经过天桥下,绕向车站圆环,很快就会进站。
“啊——”我叫了一声,匆匆站起来,抓起书包说。“对不起,我车子来了。我要先走了。”话是说给薇薇安听的。
“等等,我也要回去了。”浪平跟着起来,把手帕丢在桌上。
浪平身高腿长,体格相当结实。他的五官有点混血儿的味道,迥异于阿旺那张扁平脸;冷淡的气质因为水手型的麦褐色肌肤冲淡了一些,显得很男性。现在我已不及他下巴高,有时说话得踮起脚尖才能与他的视线维持一种怪异的平衡。
“我也要走了。”何美瑛也跟着起来,我们三个人连成一个三角。星空夏日的三角。
“再见。”匆忙中,我对薇薇安挥个手,看她的表情好似有一些轻微的失望。
走到门口,一个女孩闪身进来,抓住浪平说:“等等,浪平,你要去哪?”
“回去。”浪平回答得很干脆。
“回去?”那女孩瞪大眼睛,黑白分明,水汪汪的。“我们不是约好一起去看电影的?我还特地先换了衣服!”
听她这么说,我好奇地多看一眼。她脸部上了妆,梳了一个波浪的卷发。穿了一件无袖的V领上衣,流行的低腰牛仔裤。的确是特别修饰过。
“改天吧。我今天没空。”
“我不管!我们说好的——”她抓着浪平不放。
浪平无所谓地拿开她的手,说:“下次再说吧,我今天真的没空。”说完掉头就走,头也不回地,把那女孩丢在他身后。
浪平这样的处理方式我实在不欣赏,但我不想于涉。何美瑛追上去,也没意思管太多,嘴角且还有一抹幸灾乐祸的痕迹。浪平交往的女孩来来去去,与我们都不相干。
“阿满!快点!”浪平回头叫我。
前方客运车已经进站,我加快脚步,索性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