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水野英知学剑道,对珍珠来说,是全新的体验。 以古日本武士剑流为根底的剑道,有水野的指导,让她获益匪浅,可是也吃足了苦头。 来富良野已有十天,每天,她必须天初晓时就起床。通常此时,剑道场的后院空地已有二十来名弟子聚集练早课,练握、举、移、旋、劈的基本功,大约练个百来下左右。
水野双手负在身后,立在屋檐下的回廊,目露精光,逐一扫视院内每一个弟子。 “谷泽,前步移两寸、右肘曲上。” “八木,劈势腕力不够!”。 “藤川,没睡饱吗?喝声精神点。” 他视线所到之处,口中随即精确的指出缺点,被点的人,更加战战兢兢; 有时,他对着珍珠咕哝了一大串日文,口气严峻又急速,珍珠十句有七句不懂,只能停下动作,睁着无辜的大眼瞧回去。一遇上这情形,水野就只能翻白眼。
他是被老婆强迫学了那么一丁点中文,但那一丁点中文用来教剑,根本就派不上用场;至于国际语言就更不必提了——日本人的英文能好到哪里去? 所以,当大伙结束早课,珍珠还得留下来接受“特别指导”。这时水野说话的速度会放慢,再加上动作示范,真不行时,只好劳动宝贝老婆香织了。不过这个时候,水野的脸通常臭得可以拿来做臭豆腐,他就是不想香织挺着肚子,看他们又叫嚣又动剑的,严重影响胎教。
至于聂涛,常是过了晚饭时间后才见到人。他似乎很忙,有好多好多事情要处理,眉头总是深锁着,偶尔和水野关在书房里,一聊便是整晚。 香织对这情形是习以为常了,至于珍珠,每每瞧见聂涛手持一杯酒,无言的坐在客厅一隅,任深夜的寂寥静悄的笼罩他,她的心也跟着浮动。 她想问他有何心事,却不敢问、不能问,也没资格问。她只知道,他们之间,隐约暗藏着一股波涛。 或许,两人都感受到这股暗流,已经强烈到就快要汹涌泛滥。珍珠震惊于自己对这段感情还懵懵懂懂时,理智便夭折了,只能依循感情期待着。而他,这个难懂难解的人,在冰冷寒霜的表相下,会不会有一丝温柔?
想到这儿,珍珠又叹了口气,手中的剑偏了准头,如雷的怒喝立刻如预料的响起:“清醒点!剑头三寸击出无力!” 现在是“课后辅导”时间,水野像棵大树一样杵在前方,一两眼既犀利又挑剔的直射向她,哪里容得她分心他想。 “对不起。”收回竹剑,珍珠轻声道歉。 水野点点头,一提起剑走近,用日文慢慢地说:“你和我打一场,好好运用这几日所学。” “是” 事实上,他骄傲而暴躁,正是她最不能忍受的典型;但教学时,水野既严厉又精辟,全身散发出大师级的威势和气度,在不知不觉中,她的态度也变得恭谨。
“你攻击,我只抵挡。”他站定,摆好了姿势。 这是他与她第二次拆招,仍只有她单方攻击。珍珠知道自己和水野之间实力相差悬殊,但心底还是不愿服输。 她飞快的连续直攻,希望能逼他挥出一招半式。 突然,珍珠后移一步,立刻又掠攻向前。正常的招式由上劈下,应是竹剑前三分之一处击脑门,但只劈至一半,她竹剑小挥半弧,要打水野腰侧。 水野向后缩回,脚下自然地退了一步,而后反应迅速的又扑了上来。珍珠根本来不及眨眼,事情便了结了。 她肩头一酸,手里的竹剑已被水野夺去。 “剑道中没这一招。”珍珠嚷着。竹剑被抢了,简直是奇耻大辱。 “更没你刚才那一招。” 他的中文不太“轮转”。 想到让她的“怪招”逼退一步,简直是奇耻大辱中的奇耻大辱。 “上半招是剑道,下半招也是剑道,合而为一,这是另创高招。”她中文日文夹杂的说。这已成了她和水野的沟通方式。 “见鬼了!”他低低诅咒一声,想辩,又辩不过人家。轻咳了一下,他视线掠过珍珠的肩头,朝她后方说:“她的攻击技巧有进步,不过近身搏击似乎不太高明。”
珍珠蓦然回首,不知何时聂涛仁立在院角的小松旁,兴味的看着他们。他难得如此随意,身着一件米白的polo衫和棉质长裤,大步走近时,微风轻轻拂动他的衣衫和长发。
“你只需要教剑道。”他双手插在长裤口袋内,懒懒地开口。 “我没说我要教别的。”水野语中带笑。“搏击是你的专长,你教她吧。” 水野将竹剑还给珍珠,随即族身朝回廊走去,把她丢给了聂涛。 两个大男人之间的日文对话,珍珠多少懂一些。 她心想,他会答应教她吗?若是应允了,意味着他会更常在她身边,她能靠近地瞧着他,听着他低厚的嗓音。 她喜欢这样吗?珍珠认真的扪心自问,然后,心灵深处传来细微而坚定的回应——你喜欢的,海珍珠。 一抹笑在珍珠的嘴角扬起,厘清了乱糟糟的心绪,理出了情感的依归,她变得坚定而勇敢。抬起头来,她坦然的迎视着聂涛,眼中盛满温柔。 “你肯教我吗?” 聂涛不知她的心已翻转多少思量,面对着她的笑靥,弯弯的眉、弯弯的红唇,可爱的小酒涡,一瞬间,他有些怔忡。 “想学?”他眼眨也不眨的盯着她。 “嗯。”珍珠连连点头,兴奋的又加了一句,“如果可以,我现在就想学。” 他的阴凉性格是不属于光明的,但现在他立在那里,温暖的阳光洒落在他身上、发梢,轮廓刚硬而孤傲,与那一片暖阳形成强烈的对比。 她真的不顾让他离开,她的心,正为了那样的对比放肆悸动。“你不说话,就当是答应了。”珍珠急急地说,看了眼身上的行头,又道:“我去换衣服,你等我。”
她往更衣室跑去,快手快脚的换装,不一会儿,已着休闲服立在聂涛面前。 “可以开始了。”珍珠热切的望着他。 他不语,看她的方式却令她红了脸。他究竟怎么了?似乎想说些什么、探求些什么,又无法下定决心。 他看她愈久,她就愈紧张。 “或者… ”珍珠试着再次对他微笑,却觉得喉间一紧,音调竟微微硬咽着,“或者你不愿意教我?我……对不起,你那么忙,我不——” 蓦然,聂涛堵住了她的话。 接受了她无心又难拒的诱惑,他俯下头,双唇贴住那喋喋不休的小嘴,充满占有欲的吻住了她。 珍珠轻叹着,合上双眼,温顺的回应着他,他的吻由轻柔迅速的转为狂野,毫无忌惮的吮着她的柔软,深深地纠缠。 好一会儿,他才抽身离开她。珍珠嫣红的脸蛋立刻埋进他的肩窝,不住地喘着气。她注意聂涛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气息粗重浑浊,这让她内心窃喜不已,原来他也同她一样,深受影响。
“这是我要的报酬。”他在她耳际呢喃。 第一次,她那么渴求一份感情,盼得心都发疼了。 为难的是,他是千年不化的冰,孤独冷傲的静伫在南极寒地,不知何时才能飘流到温暖的海域……她真觉得害怕,怕自己怀抱了太多的希望,到得最后,依旧成空。
“你一辈子赖在我怀里,我怎么教你?”他紧紧搂了她一下,才放开双臂。 他的胸膛又厚又宽,过分刚强冷硬,却给了她实在的依靠。她眷恋的在他怀中微微一笑,缓缓抬起头来。 不理会眼前那张欣喜面容,聂涛正正神色,态度迅速转变,锐目中添上威严。 珍珠仍旧朝着他笑,带着三分腼腆和七分嫣然。她早已习惯聂涛的冷眼寒面,想引出他更深沉的情绪,不多花些功夫和脑筋是不行的。 聂涛板起脸来,和她拉开了一小步距离,手臂微弯,轻松的放在两侧。“由基本开始。原则只有一个——料准对方的拳向,就能操胜算。所以要一招制人,就必须先学会挨打。”
珍珠歪着头,疑惑的问:“挨打也要学吗?我——啊!”她惊叫一声,在毫无防备之下,右手虎口被聂涛按住,他长腿一勾,她便被俐落的拐倒在地。 “面对敌人,你先采守势,不出手便罢,一出手就攻击要害。”他放开她的手,又回复原来的姿势。“起来,再来一次。” “那为什么你不保护自己,打架时尽拿自己去喂别人的刀子,留了一身横七竖八的刀痕?” “我是我,你不一样。那些伤对我来说微不足道。” “微不足道?”珍珠的声音突然扬高八度,满脸不认同,“若真如此,你也不会流那么多血,高烧不退。” 她眼神急切,两颊因争辩而泛红,眼底泛滥的情绪太明显、太陌生,令聂涛没来由的惊悸,全身如同电流窜过,陡然轻颤。 聂涛脸色更沉,冷哼一声,“你何必费心?” 他受不了珍珠这样看他,一点也不喜欢,于是他又开始武装自己,像刺猬一样,竖起全身的毛刺。 “你……”珍珠没料着他会有如此恶劣的态度,一时间吐不出话来,只觉得一口气哽在喉间,鼻头泛着酸,眼前顿时模糊成一片。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好不容易才幽幽启口,“你说得对,早知道你这样轻贱自己的身体,我何必担心。”
“你还学不学?”他淡淡的问,抿着薄唇,脸上闪着不耐。 珍珠吸吸鼻子,随意抹了抹脸蛋,神色落寞的站起来,勉强的说,“我学” 可怜她的初次依恋,还未对他“出师”,就已经“身先死” 了。立在那儿,她试着集中注意力,学着他摆出姿势。 “徒手搏击异于防身术,前主攻,后重防卫。你是女子力道不大,对敌时要四两拨千斤,以有限力量攻击对方最脆弱的地方……” 聂涛专心的解说,没考虑到珍珠能否吸收。他讲了很多,讲至繁杂处,难免动起手脚,和珍珠拆招。连着几次,珍珠被他不明的快速手法搏倒,摔是没摔得多疼、多重,只是自尊心多少受损。
她的精神变得恍惚,聂涛的声音由耳际掠过,难以捕捉,身躯机械似的反应着,思绪早飘得好远。 聂涛还兀自解释另一套动作,“我左手扣住你的右腕,右手成刀,劈你的颈侧,手刀落下时力道全发,若你成了受制者,只要矮身往对方腹部撞击,就可掌控敌人腰胁、腋下的致命点。”他边说着,一面搭上珍珠的手腕作示范,“就像这样…”
如果她不神游太虚,脑子不拚命为他冷漠的态度找原因,她绝对绝对不会挨上他一掌。 在聂涛的设定下。珍珠应该按照“指示”蹲下身来,避开这招攻击,可是她竟然愣在那儿。 手刀劈下时,他就知道不对劲,可发声警告太慢,力道也已收不回来,珍珠感受到一股压力袭近,惊觉时已经迟了,她反射性地往下躲,他的手刀没砍中颈部,反倒狠狠地扫中面颊。
他出手又重又快,珍珠的身子顺势摔倒在地,什么话也说不出口,只能死命的捂住脸颊和嘴鼻,等待着第一波剧痛过去。 她见不着聂涛的脸,却被他强将身躯扳向他,头颅枕在他曲起的大腿上。 他死瞪着她,面色白得像纸,瞳中跳动着火焰,沙哑的吐出话来,“你不专心。” 难道他就不能安慰她一下、心疼她一下吗?还这样指责她…想到这里,方才的不愉快和委屈一古脑的涌上心头,她直直地盯着他,大颗大颗的泪珠滚出眼眶。
“你打我。”她的声音破哑,好生可怜。 聂涛的脸绷得极紧,唇抿成一线。他伸手握住珍珠的小手,想把它们由她的脸上拉开来。珍珠不依,固执的捂住疼处,挣扎的躲开他的手。 她心里恼着他,连人也不愿让他碰。 他跟她卯上了,不管珍珠怎么滚、怎么闹。手还是被他拉下了脸来。 这一看,聂涛本就没血色的脸,白得更彻底。 她半边脸红红肿肿,鲜稠的血流出鼻孔、嘴角也破了,血丝印在唇上。没了手上的压力,血溢得更凶,把人中全染红了,还流人口中。 见到手掌内的血迹,珍珠也吓着了,一手被捉着没法用衣袖抹。她偏头在衣领上赠了蹭,血沾了好大一块,她心里的委屈顿时再加十倍,索性放声大哭:“你又打我!上次打你的已经还给你了,为什么还这样对我?”
她珠泪成串泛滥,小小的脸上有伤、有泪、有汗还有血,狼狈又可怜… 聂涛拉着自己的衣抽,想拭掉她脸上的血,神色又古怪起来。可是珍珠没空研究,她现在只想把他推得远远的,最好别再见面。她使着性子叫:“不要碰我,你走开——”
他一手定住她的头颅,一手压住鼻梁帮她止血。珍珠挥不开他的手,两手便成拳捶打他的胸膛泄恨。 他任由她打,一身铜筋铁骨拿去喂粉拳,珍珠反倒自讨苦吃。她拿他没辙又被制得死死的,愈想愈不甘心,眼泪更是拚了命的掉… 平时,珍珠最瞧不起这种撒赖的哭法,又是鼻涕又是眼泪的,有够不争气。 可是一想到她的心湖被扰得涟漪一个大过一个,他的情感却冻在一望无际的冰原底下,融化 之日遥遥无期,她就止不住泪水。 好一会儿,珍珠打得手酸了,也哭累了,只得任聂涛帮她止血,浸过泪的眼睛则亮亮地凝视着他,这才惊觉,那对冷潭般的眼并不是无情无绪,眼瞳深处有一抹微乎其微的担忧。
一项认知倏地灌入脑中,她惊呼了一声,整个人扑进他的怀中,双手牢牢地环住他,嘴里乱七八糟的喊着,“你关心!你担心!你会关心、会担心,我……我好开心…” 一连串的“心”,逼得珍珠又要落泪。她的脸埋进他的胸膛,血渍把他的衣服弄脏了。她又轻声的说:“我不是真的叫你走开,不是的。” 聂涛长叹一声,双手迟疑的环住珍珠小巧的肩头,轻缓的抚着她的背脊,有些艰难地道:“别掉泪了,我不是故意的,我……对不起。” 他想说些话来安慰她,可惜他不是能言善道的料子,道歉的话,他这辈子几乎没说过,挣扎了好久,才支吾的吐出口。 珍珠知道,要他说一声“对不起” 比登天还难。这下里子、面子都有了,她可乐了,头理在他的怀里,笑得超级开心。 她得意志形,忘了脸还肿着,嘴咧得太大,又牵动了颊边的肌肉,疼得她哀哀叫。 “很疼吗?”聂涛听到她的哀声抽气,伸手将她推开,想好好审视她的肿脸。 “不疼了,不疼了!”珍珠急急地保证。好不容易才窝着他宽阔的胸膛,怎能随便罢手。 她才暗自得意奸计得逞,突然间又想到什么似的,声调急速转换,变得可怜兮兮。 “唉,还是疼呀,很疼、很疼的……”她吸了吸鼻子,听起来好像又要大哭一场,双手仍死搂着聂涛不放。“不要看我,挨了一掌,我现在好丑、好难看。”
她故意说得凄凄惨惨,就想让他内疚自责。 果然,聂涛没再动她,手指在她肩后有一下没一下的卷弄她的长发,放任她赖在自己怀里。 这回她不敢笑得太过火,唇儿勾勒出弧度,满足的合上双眼。她渐渐能了解他的思考逻辑了,他一样有七情六欲,有不同的心绪,只是隐埋得太深太久,忘了如何表现。
但如果爆发出来,。肯定是精彩绝伦吧!她暗自思忖着,心底强烈的渴望他情感上的回报。面对情关时,那种“只要我爱他,不管他爱不爱我”的潇洒,她永远做不到。
他的心是一块大饼,她已经咬下一小口了……珍珠想着,脸上露出期待的神情。一次咬一口,总有一天,她会把这块大饼吃得精光,到时他的心就会是她的了。
微风轻轻吹着,拂得珍珠昏昏欲睡;阳光不太强,暖暖地洒了他们一身…… 半隐在回廊转角的一对男女,这才缩回身子。 “他能幸福吗?”香织抬起头,怔怔地看向丈夫。 “我不知道。”抚着她的脸蛋,水野叹了口气,又遭:“但是这个女孩了解他,或者会有奇迹。” “我希望涛幸福。” “像我们一样幸福。”水野加上一句,温柔的握住妻子嫩白的柔荑,一只手珍惜的揽着她的肩头,缓步往大屋的方向走去。
紫色的北海道比银白的更美丽浪漫。望着一大片薰衣草海,连空气也被薰洗得淡淡清香,珍珠心底升起一抹纯然的感动。 一早,两个男人不知去了何处,她的剑道和近身搏击课程暂停一日,香织便邀她来到自己的小花圃。 说是小花圃,其实一点也不小,占满整座山坡,全是清一色的紫。 “数大便是美!”珍珠喃喃轻呼,对香织说:“这儿全是你的地盘?你对大与小的观念好奇怪。” 香织笑靥比花娇,雪白的额上渗着几滴汗珠。“不骗你,真的是小园圃。要比大,田中家、关谷家的花圃才称得上大,连着整座山头,我只是一片小山坡而已.”
“哇!我好兴奋!”珍珠头上戴了顶大草帽,是香织借给她的,帽上的缎带随风轻扬。她双手撑高帽缘,跃跃欲试的说:“我能帮忙吗?” “就是要你来帮忙的,不然一大早拖你来干嘛?工人待会儿就来了,我们得把成株的熏衣草剪下,然后捆成一小束一小束,像这样……”她蹲下身,当场作了示范。“力道要够,花屑才不会散下。”
“眼前这一大片,全部要拔掉?那多可惜。”珍珠惋惜的望着紫色坡地。 “不是‘拔’,是用剪刀‘剪’,根部需另作处理,土壤才能更生。所谓 ‘有花堪折直须折’,一点也不可惜。”香织塞了一把剪刀在珍珠手里.笑着催促,“乖乖的剪吧。” 捆花成束的工作要熟练经验,珍珠是生手还做不来,于是她“忍痛”操着剪子,将剪下的薰衣草交给香织,然后这位挺着大肚子又美得一塌胡涂的孕妇,便优闲的坐在土埂上,只管把花捆成束。
约莫过了半个钟头,工人们纷纷上工。他们大部分是五~六十岁的公公婆婆,包着头巾,亲切而身体硬朗。他们好奇的打量着珍珠这个新面孔,珍珠便用自己中等程度的日文和他们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
他们的动作俐落快速,一上午时间,己吞噬掉三分之一的紫色山坡,田埂上也捆好了小堆小堆的花束。 珍珠随意的坐在埂上,牛仔裤沾了不少泥印。她匆促的来到富良野,根本没带什么衣服,身上的长裤还是向香织惜来的。虽然聂涛命手下送来几套衣服,但都太正式,且一眼就可瞧出所费不贷。
中午放饭时间,珍珠弓起腿,打着赤脚,手中捧着香织做的精致便当,吃得津津有味。 她看着香织指挥货车司机,把最后一批花束运上车。 货车关下后厢门,在颠簸小路摇摇晃晃行了去,香织将笔搁在耳上,腋下夹着一本记事簿。朝珍珠走来。 “呼!终于告一段落。”她吁了口气,撑着腰,慢慢坐在珍珠身旁。 “还有三分之二呢。他这么宝贝你,怎么容许你忙花圃的事?”珍珠侧头瞧着她白哲的容颜,尽管在暖阳下工作了一上午,香织的肤色依然,只是颊上微微透红。
提及老公,香织心底泛起甜蜜,眉开眼笑的说: “我闹了一顿脾气,又费了一番唇舌,他才答应的。其实多动动,对胎儿也好。不过我和他的法三章,只工作一早上,今天稍稍违规了,还好他不在家。”
珍珠出神的望着她眉间的幸福,钦羡的叹气,“你们这样……真好。” “你和涛之间,”她停了停,思忖了一下才道:“出乎我意料之外,也让我十分期待。” 珍珠一听,脸不由自主的嫣红,有些发窘的掩饰, “我和他之间能有什么期待?” “是吗?”香织坏坏地反问。 像珍珠这种直率性格的人,天生就极难学会说谎的技巧,连要她说些模棱两可的话也不太在行。或者,她早将对聂涛的感觉全表露在脸上,要不然好不容易才厘清的情感,为何立刻被人猜出?那……聂涛呢?他会不会也懂了?
珍珠不打算否认,低叹口气,“是我一相情愿。他可以无心,但我没办法潇洒。” “所以?”香织引着她的话头,想探知更多。 “所以……”珍珠突然抬起眼直直地看着香织,眼底闪过自信和自许。“我决定了,与其等他来就我,不如我主动出击。我不想到了七老八十时,还在想他能不能爱我。”
“珍珠,你够酷!我欣赏你!”香织忽然扑过来,紧紧搂了珍珠一下。“其实我和水野的情路也走得辛苦,好不容易才圆成这段婚姻。但这是值得的,得来不易的感情会让你格外珍惜,因此我支持你。”
珍珠和她相视一笑,觉得和聂涛似乎并非毫无希望。 “太阳变大了,我们回大屋去吧。”香织拍拍裙摆,站起身来。 “你先回去,我想再坐一会儿。”这阳光对她来说一点也不烈,暖暖的,好舒服。 “随你。从小路过山坡,上了小丘顶,那儿的景致很好,可以望见田中家经营的花见花圃,很适合散步。”说完,香织向珍珠挥挥手,提着装了刀剪和便当的竹篮往回走。
这时,工人也散得差不多了,有些工人急忙的收拾东西,要到别家赶下午的工去。 珍珠调整一下头上的草帽,循着小路,依照香织所说的路线,慢慢的、优闲的往小山丘上爬。沿途草地长了些不知名的花,她随手摘下一株,唤着香气。 倏地,她似乎感觉到有人在跟踪她,猛地转过身,又什么也没瞧见。 是风的声音吧?珍珠心底纳闷,耸了耸肩,仍不在意的继续向丘顶步去。 从丘上望去的景色真的很美丽。不规则起伏的丘陵线,一大片绿色的原野,妆点着紫与黄、红的花丛。 小丘上有一间小木屋,她心里好奇,便往小屋走近。小屋的门很老旧,也没上锁,她轻轻地推开,探头进去一看,屋里没什么摆设,角落放了一架生锈的机器和几把农耕用具。
突然,那股被监视的感觉又涌上来。珍珠轻打个寒颤,刚想将门掩上时,背后已经让人狠狠地推了一把,毫无防备的、她一跤跌入木屋,跟着就听见“咯”的一声,门被人由外边上了锁。
起初珍珠还不相信,以为是自己不小心跌倒的,直到她开始闻到烟味,这才慌了起来。昏暗中,她奔向门口,摸索着门上的把栓,但任凭她怎么椎,门仍旧一动也不动。
烟雾愈来愈浓,不到几分钟,木制的建材发出哗啦的声响,屋顶也开始燃烧。珍珠费力的移动身体,躲避那些散落下来的火屑,她被烟呛得连连咳嗽,根本无法叫喊求救。她支持不住,伏在地上。
至少,地板有些凉度。她模糊的想着,脑海中瞬时掠过无数影像。她不想死!还有那么多事未完成,她不可以丢下聂涛一个人,况且她也还没对他表明自己的情感……
珍珠艰难的移动身躯,觉得空气愈来愈稀薄。她求生的意志很强,火焰的威力却更强。她无力的闭上眼睛,珠泪不住地由眼角落下,声音微弱的唤:“聂涛……你在哪里?聂涛……”
或许只是几秒钟,又或许已过了好久好久,一声痛苦的吼叫声穿破灰袅的浓烟,唤醒了她的意识。 “你来了……谢谢老天,谢谢上帝…”珍珠挤出一个虚弱的笑,声细如耳语,想发声求救,竟提不起半丝力气。 聂涛远远就看到浓烟,他和水野正巧开着车驶经坡下马路。接着,香织匆忙的由前院冲了出来,高声喊着:“珍珠可能在丘顶上!”。 看到她脸上的焦急和恐惧,聂涛的心头登时凉了半截,他立刻跳下车,发疯似的往上冲。 她在那里!该死的,他就是知道她在那里! 水野跟在后头来到小木屋,四面木墙可能因饱含湿气,火舌侵袭得较为缓慢,屋顶却烈焰冲天,随时有坍塌的危险。眼见这个状况,聂涛像发了狂的狮子,痛苦愤怒的叫喊着往前冲去,水野想拦也拦不住。
他扑近小屋,踢了两脚才将门外的锁踢落,水野把松垮的门板丢向一旁,聂涛已经奔进木屋内。当他见到珍珠瑟缩在地的身形,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深刻的恐惧。
“涛,快出来,屋顶要塌了!”水野在门外扯着喉咙大喊。 聂涛抱起珍珠,方跑离木屋几步远,身后一声巨响,木屋已崩塌下来。他跪倒在地,一双手紧紧搂住怀中的人儿,探着她细微的脉搏和屏息。 “醒来!醒来!”他威迫的命令,两眼直瞪着珍珠长长的睫毛。 他的威喝达到了效果,珍珠开始猛烈地咳嗽起来。 但聂涛被吓着了,他的手不稳的拍抚她的背,试着控制自己的情绪. 蹲在一旁的水野提醒道:“涛,别搂得那么紧,她需要呼吸新鲜空气。” 慢慢的,珍珠睁开眼,看见他深送的眸里有明显的忧虑。她想对他笑,一颗泪珠却顺着腮边滚下。 “有人把我推进屋里,我不知道是谁在恶作剧。” “别想了,我会知道的。”他哑声回应。 咽了咽口水,珍珠合上的双眼又睁开来,不解的打量他的脸,“你的眼睛有雾气?” “被烟熏的。”聂涛坚定的回答,却狼狈的眨眨眼。 “我想也是。”她语气失望,接着又不满的问: “你为什么来得这么慢?我差点儿被烧死,我好害怕。” “现在不用怕了,你很安全。”不由自主的,他伸出手轻拭着她颊上的污泥。余悸仍紧绕在心胸,他的指尖竟微微地颤抖。 见他眉头又拢紧,珍珠伸过手抚平他的眉心,低语道:“我害怕死亡,更害怕有些话来不及跟你说,就这样死去。” “你要说什么?” “我,”珍珠迟疑地停顿一下,脸蛋突然呈现不寻常的嫣红,“我爱你。”这一句声量极小,她鼓起勇气更坚决的重复一次,“我爱你。” “有意思。”水野这特大电灯泡脱口而出,脸上写满对珍珠的激赏。接收到两道凌厉冷峻的目光,他双手作出投降的动作,站起身,“别这样瞪我,我走得远远的就是,不来干扰两位。”
他转身要走,正好遇上赶来的香织,他朝老婆作了一个禁声的手势,故意叫着:“香织好老婆,我爱你。” 香织被他的举动弄胡涂了,正想开口,已被他半抱半搂,回头往山坡下走去。 聂涛不理会好友的调侃,将目光锁定在珍珠脸上,闷声分析,“你爱我,因为我救了你?” 珍珠摇摇头,纠正着:“因为我爱你。” 他全身战栗,她的回答如同一道加压电流直灌入心脏,让他无法负荷。 此刻,聂涛惯有冷漠、讥讽的神情全不见了,他双目紧盯着珍珠,认真的评估她话语的真实度。 珍珠知道他有自己的心绪得解,不忍再加重他的负担,于是心里对他才有的情感,她没再提。 目前不是时候,她可以等,等他慢慢消化她的这波攻击。 回家的路上,她坚持要自己走,不过聂涛的大掌仍紧紧地握住她的小手。 跟在他身后,随着他稳健的步伐,方才的恐惧似乎离远了…… 他应该有那么一丁点在乎她吧!珍珠暗暗想着,低垂着头,笑意染上唇边。 这块饼、她又咬下好大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