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享凝眸睇视著眼前器宇轩昂的高瘦少年。
这个孩子可是他四十年来最得意、也最引以为傲的学生,再也找不到更优秀的了。讲学天下,授业无数,他自认不会走眼看错人;这孩子够成熟,也绝对有能力妥当处理他交付的事情。
咳一声清了清嗓,年逾花甲的王师傅道:
「上官,先生今日找你前来,是有一事拜托。」
「先生请讲。」名唤上官的少年有礼回应道。
「嗯……你知道我们书院里新来了好些个学生吧?」他还特地让那娃儿进伦明堂,才好跟上官一起,方便之後照应。
「是。」
「其中有个名唤『湛露』的,你识不识得?」
「识得。」
「那好。先生接下来要讲的话很重要、很重要,你可得听仔细。」用著师长教诲的口吻,王师傅瞅著态度稳重的少年,慢吞吞道:「那孩子……就是湛露,是先生故乡友人的托孤,其实……其实,她是个女孩儿家。」语毕,他顿了顿,审视少年波澜不兴的表情,从中找不出半分预期可能的惊讶。
这让他稍稍一愣!
他早年丧妻,膝下无子,大半生献给了学堂,在课堂上侃侃而谈不是难事,但要他独自养育十四岁的小姑娘却不怎么容易。
所幸那女孩儿相当乖巧,他观察一阵子,发现她不仅识字,更极有学习天分;询问过她的意愿後,便让她进书院念书;具有师长和学生的身分,他也较能与之应对。
不过,这封建保守的社会,女孩儿家大多在闺房里绣花扑蝶、抚琴相思。大明书院千余所,他不敢说绝对没有女孩儿和男人同进读书,但他们「琼玉书院」到目前为止却是不曾见过的。
她若是作姑娘打扮,不仅太过招人侧目,也许还会被欺负。所以,为求方便,更为远离是非,湛露穿的是男人衣装,以男身和同侪齐进齐出,展现於外的,就是她跟别人无异,是个男孩儿。
那么……为何跟前的少年明白真相後,却一点反应也没有?
「咳!」再次清清喉咙,王师傅用著更明晰的音量,咬字极之正确地道:「上官,我说……湛露是名女孩儿。」
「是。先生有何交代?」少年依旧声色不动,镇定自若。
这孩子真是沉稳!虽知道少年脾性,但王师傅却总不免在心底深切赞叹一个十六岁的年轻孩子竟如此成熟精练;这也是他会选择上官的原因。若是别的年少学生,难保不会当成游玩恶戏,说不准明儿个就把事情给闹吵了出去。
微微一笑,本来起伏忐忑的心思也安妥落地了。
「先生以私人立场向你请托,希望你能在必要时候给她一些照顾及帮助,并且守住她的秘密,好吗?」
少年并没有立刻回答,俊雅的面容犹似在审思些什么。
王师傅见状,道:
「上官,先生不会逼你,若你觉得麻烦,可明白拒绝。」
「先生言重了。」少年些微沉吟过後,没有拖泥带水,即给予回覆:「她既和我同窗同砚,照应也是理所当然,并不会麻烦。」
得到允诺,王师傅十分高兴。
「那就好。你能够这么说,为师的就放心了。」因为这少年实在值得信赖。
他点点头致意,问道:「先生还有事吗?」
「不,没了。你去吧。」王师傅挥手,也挥去心头的一块石。
行个礼,少年退出房间。
「学生告辞。」
※ ※ ※
无锡 琼玉书院
大明的教育重点为科举制度,试题多出自四书五经,作答文章分八段,规定格式及字数限制,考生只能代圣人立言,不许发表个人意见。
士子为求取功名,终日埋首於贫乏的形式以及迂腐的内容,只为应付考试时的八股文体;也因此,朝初书院便不及宋、元两代发达。待约莫成化年间,书院方开始发展。
其中,最有名的当属无锡的「琼玉书院」。
据传人们不知各地有书院,只知天下有琼玉,所以便将所有书院称作琼玉。
琼玉书院拥有不少著名学者常驻讲学,其最大特点是师生反对明哲保身,积极议论朝政得失,甚至嘲讽;倡导自由说学,思想极为活跃。
琼玉书院,不仅仅是传承教育和学术的地方,亦是文人们抒发对朝廷见解及舆论的中心。
其中的伦明堂,则是琼玉书院中最杰出的。
一名面带稚气的少年坐在角落。她是湛露,女扮男装的湛露。
她静静地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动作细微轻缓,气质普通,普通到仿佛不存在,在成群高谈阔论的优异书生之中,她似是要和墙角融为一体。
她的五官平凡,长相并无特殊之处,勉强构得上端正清秀,但绝不会让人惊艳或费神多瞧几眼。也许她该感谢老天爷没把她生得闭月羞花、沉鱼落雁,方能穿著男子衣饰而不显突兀;虽然身材稍嫌瘦弱,倒也可以找个发育不够之类的理由搪塞过去。
在不明内情者眼里看来,她的确是一个不惹人注意的娇小少年。
休息时候,同侪聚集批评如今宦官窃权涉政,内阁首辅只手遮天,想来她无意加入,只是伏在案上非常认真地看著自己的书册。
「湛——露。」
一锦衣玉袍少年带著几个跟班欺近,不怀好意地拉长了声,略带嫌恶地唤著他的名。
秀气的眉头轻轻皱起,湛露恍若未闻,只是将书本向右移开避掉黑影,继续埋头看得目不转睛。
「湛露!」傲慢少年见状,气喊,仍不得应,可激怒了他,「本少爷在叫你!听到没有?!」索性一把抢下他的书,逼他正视。
他李二少何等高贵!这无父无母的穷酸鬼竟这般旁若无人地对待他!
湛露总算抬首,望见眼前油头粉面的同学,忍不住在心里叹了口气。不论是如何优异的学习环境,总还是会有些品行不良的人。
这李二少,显然便是最好的范例。
「请问有什么事?」她好言好气,眸子盯著被他劫走的书。
「本少爷没事不能唤你吗?」李二少挑眉,刻意找麻烦。他纡尊降贵地对穷酸鬼开口,穷酸鬼该感谢祖宗八代了。
「没有。」她淡淡回道。明知对方存心,却不想计较。
「我说你这穷酸鬼,到底要厚著脸皮赖王享先生赖到什么时候?白吃白住还白进书院。告诉你,别以为你是先生的养子就能得到什么特别待遇!」李二少仰高鼻头,鄙视地睥睨他。
原来是怕她得宠。湛露颔首,轻声道:
「没有的事。先生并不会对我放松,施以优惠。」缓了缓,再补充:「如果你这么看待先生,会令他伤心的。」
「唷!」李二少用力从鼻孔里哼出气,肉掌拍上桌面,歪著肩膀道:「怎么?你是在暗示你已经摸清先生的脾气,若是我再多话,你就要去告状了是不?!」要不要呈上纸笔给写状书啊?
「不是。」湛露极有耐心道。
「哼!谅你也不敢!」这琼玉书院他们李家可是有出钱资助的,虽然他的功课不甚好,却能够破例进伦明堂。穷酸鬼最好机灵识相点,免得到时吃苦头,就别怪他没提醒过!
「可以把书还给我了吗?」她只是平静回应,自始至终不曾随他入戏。
「书?」李二少翻翻手中的书,讥讽道:「三国演义?你看这玩意儿作啥?难不成以後想作个天下第一武将?哈!」他仰头大笑,身後跟班也面露轻藐。
自古以来,文人鄙视武人,重文轻武已是常事。
她不著痕迹地蹙眉,「武将有什么不好?」
「武将有什么不好?武将有什么不好?哈哈!你们听到了吗?他说武将有什么不好呢!」李二少放肆讪笑,引得其余学生围观,「告诉你,武人霸道粗暴、低俗野蛮,跟他们在一起简直辱没了我们的声名,若你想上沙场,这里不强留,尽管去考武举人啊,也别在书院念书了,因为啊,武人目不识丁,都是些卖弄力气的吴下阿蒙!哈哈……」不少人跟著起哄,笑闹不休。
湛露默默旁观,直到稍微安静了点儿,才站起身,缓慢地开口:
「文人好?内阁大学士、六部尚书,这些你们时常唾骂的朝廷贪官个个是文人,在城外抵御外侮的却是武人。」
大夥儿倏然顿住,纷纷停止批评。琼玉书院的学生关心朝政,举一反三,因主张或看法回异而激烈辩论的事经常发生,却一致轻武,不曾有例外,料不到会有新进学生居然持反对意见。
「武人贪的也不少!」有道声音传出。
「是啊是啊!」群起赞成。
湛露以一对十,不疾不徐道:
「是,就如同文人也并非全为一丘之貉啊。」这道理是相通的,不会因为习文或学武而有异,差别只在於个人品德,而不是宫制。「但若非有将官驻军用生命保卫疆土,我们又岂能在书院中高枕无忧,夸夸其言?」她细语独吟,一席话说得清清淡淡,无波无浪,却犹如斥诫教训狠狠地给与众人当头棒暍。
一阵沉寂後,有些人把脸转了开去;有些人则返回原来的位子,不再将注意力集中在湛露身上。堂内恢复先前的热闹。或许是了解到这社稷太平得来不易,纵使心里仍鄙视武人,却已没人想要和他争论。
她将视线对住李二少,反问:
「三国诸葛孔明、司马仲达、周公瑾,这些名震千古的功臣谋士,有哪个不曾面对沙场?哪个只会卖弄力气?又有哪个目不识丁?」她微微抿唇,续道:「而你说的吴下阿蒙,亦即三国名将吕蒙,他听从孙权劝说,笃学不倦,最後成为一个文武双全的将才。这些你知道吗?」
她的语气始终如一,甚至可以称作温和。
但那无形的强大压制却使李二少难堪得脸色一阵红一阵青。他虽知道吴下阿蒙之意,却不明其来由,学浅才疏,当然无法从容辩驳。
难敌湛露的引经据典,他面子挂不住,恼羞成怒,冷笑道:
「唷,还真大言不惭!是,你行,你厉害,不仅出口成章给人难看,就连名字也取自诗经小雅。怎么?先生说你过世的父母为农户,竟也可以如此风雅?莫非你爹娘不拿锄头,成天就抱著书啃?」他以为穷酸鬼跟他一样是运用特别关系才得以进伦明堂。
听见对方有意侮辱双亲,她原本平和的神色蓦地变化。
她爹亲曾经是个秀才,因为生性淡泊,最後选择回乡种田;尽管日子不富裕,他和娘亲依旧甘之如饴,感情好得令人称羡。爹亲教她识字,她喜爱阅读,爹娘便辛勤耕田,攒钱买书给她,甚至想要供她上私塾。
他们是世上最好的爹娘。
「你可以说我不好,但那无关我的父母,容不得你出言恣意轻辱。」她握拳,生气地向前一步,「我要你立刻道歉!」
他突如其来的愤懑让李二少傻愣住。他老看湛露不顺眼,今日不是头次刁难,但他以为这文静的穷酸鬼是不会发火的,可现在怎么……怎么……
面对他庞大的怒意,李二少咽口口水,下意识地退缩,但身後的跟班却不让他如意。
「对啊对啊!真不要脸!明明就是俗人,还敢附庸风雅!」跟班极尽职地哄闹。
李二少翻起白眼,极力说服自己湛露没什么好怕的,况且他们这么多人,穷酸鬼只有一双手,肯定打输!他硬著头皮,在跟班推波肋澜下拉斜嘴角道:
「怎么怎么?不高兴啊?我说你这穷酸鬼果然出身低俗!」
湛露极为愤怒,再次跨步逼近他。
「你、你想干啥?」李二少昂起下巴,背脊却早汗涔涔。
湛露手一伸,李二少吓得抱头闪躲。但他并非要打人,只是紧紧抓住被他夺去的三国演义。
「还给我!」她怒喊道。
李二少心下紧张,捏书更牢。「凭、凭什么?!」嘴上还是不饶人。
「这是我的书!」她抽不出来,更现恼意。
「我、我、我、我偏不给!你又怎样?!」李二少乾脆和他杠上。
两人各持书本的一半,较劲争执。
湛露的力气终究比下上李二少,他使劲一扯,她被迫脱手,柔软的书页在瞬间成为锐利刀刃,在她指间划出一道伤口。
「呃!」她细声抽气,紧咬唇瓣,手里即刻冒出汩汩红丝。
李二少一呆,没料到自己居然把人给弄得见血。
「这、这、这不关我的事喔!你们大家都看见了吧?都是他自己不小心……是他自己……」他赶紧推卸责任,却见湛露再度伸出那只受伤的血手,抢夺他拿在掌中挥舞的书本。
她握紧书册,深深吸口气,硬声一字一字道:
「还、给、我。」眼神坚定,丝毫不容妥协。
李二少是富家子弟,向来没见过什么残酷狠虐场面,望著那三国演义四字被腥黏血渍染红,惊得急急丢了。
「还——还给你就还给你!不过是本书嘛!疯子!」反身推开跟班,狼狈逃离。
堂里其余学生莫不被这场争执戏码愕得目瞪口呆。
湛露无视他人眼光,只是蹲下身捡拾脱页的书册。
她好心疼!好好的一本书,就这么给破坏了。
拿出手巾,将伤口包扎好,她抱著散乱书页坐回角落的位子,安安静静地将之重新排列。
※ ※ ※
根本不需要他帮忙。
上官紫淡睇著那头才平息的冲突。
进书院的第二个月,她就让伦明堂里的所有学生见识到她精采的犀利。那丰富学识及无畏态度,就算是他,也感意外。
以一个年方十四的小姑娘而言,她相当具胆量,没有先生认为的那样怯懦。
更教人讶异的是,她的忍耐和坚持。
满手伤血,不曾委屈落泪,抢声呼痛;在怒气沸腾的当下,鲜少有人能够维持冷静理智,就算一再被激恼,也不失控出手打人,一是因为她打不过,二是她若动粗,那么本来有理的她,就会变成无理。
他知道,自今以後,书院里再敢无事招惹她的学生必定减少大半。
若是没有师傅的托付,他不会特别注意她;若师傅没有事先说穿,他想他就会跟其他人一样看不出她是男是女。
她很会保护自己,不必他多事。
他敛回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