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娃娃 第十章 作者:季蔷(季可蔷) |
汪梦婷怔怔地坐在钢琴前,双手放在琴键上,眼光却直直向前,彷佛正凝望着遥不可及的远方。 她就这样坐在钢琴前大半天,修长的手指没有敲出任何一个音符。 她的父亲与三个哥哥只能在一旁悄悄窥视她的动静,却想不出任何劝慰她的言语。 在她奔回娘家的那一晚,他们见到她失神崩溃的模样,完全不知所措。 不论他们如何循循善诱,她就是不肯说出怎么回事,只轻声拋下一句要和季海平离婚。 汪家三兄弟马上联想到是季海平做了对不起她的事,愤慨难抑地卷起袖子就要上季家理论。 是汪梦婷阻止了他们。 “不,不是海平的错,是我们不适合——只是这样而已。”她明眸带泪,央求他们别再让她为难。她不让他们找季家的人理论,对季家人也避不见面。 季风华曾打电话指名找她,杉本惠也曾表示要亲自前来拜访,但她一律委婉推拒。 而那个应该是事件男主角的季海平却什么也没做。当汪家三兄弟愤而找上盛华时,才发现他竟然躲到美国出差了。 三兄弟顿时泄了气,除了笨拙而言以不及义地安慰妹妹外,也想不出其它办法; 江海渊则是频频长吁短叹,痛责自己令女儿陷入如此境地。 天崩地裂之后,便是完全的沉寂。 汪梦婷不言不语、不哭不笑,镇日坐在那架自小伴她长大的钢琴前发呆。 最让他们心痛的是,她连琴也不弹了。 从前不论她心情高昂或低落、快乐或感伤,弹琴总是她抒发情绪的最佳良方; 但这段日子以来,连一个音符也没自她指下流泻。 他们再也无法忍受她的沉静,只得请她最好的朋友来劝慰她。 丁宜和一回国,便应邀来到汪家。面对汪梦婷的父兄们充满恳求的眼神,她只能苦笑。 她轻悄地拾级而上,来到汪梦婷的琴室。 一看到多日未见的汪梦婷,她的心便猛然地抽痛起来。 天啊,梦婷怎会憔悴成这副模样? “梦婷!”丁宜和轻声唤着,声调不自觉地带着轻微的责备,“我不过到义大利几天,你怎么便把自己弄成这副德行!” 汪梦婷偏转过头,“是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天。”她无神的眼眸着直吓坏了丁宜和。“你怎么了?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模样?” 汪梦婷只是摇摇头,微微牵动唇角。 “我都听说了.你正在和季海平办离婚。”丁宜和开门见山,“也听说你准备和程庭琛到英国去。” “是。” “这就是你的选择吗?你选择和程庭琛在一起?” “我选不选择有什么差别呢?”汪梦婷声调苦涩,“这是我现在唯一能做的。” “难道你不愿意吗?你不是一向深爱程庭琛的吗?能和自己深爱的男人在一起有什么不好?” 汪梦婷没有响应好友的质问,调转头,眸子向着前方。 “天啊,难道你爱上季海平了?”丁宜和恍然大悟。 汪梦婷微微一笑,逸出双唇的话语犹如冬季的雪花,彷佛一下子就会融化。“不知道是谁曾经说过,一个人一生只爱一次是最幸福的。可是,我却比别人多了一次——而且两次所爱的还是两个不同典型的男人。” “梦婷……”丁宜和既心痛又不解,“既然如此,为什么不留在季海平身边?” “海平他——不需要我。”汪梦婷语声细微。 一直到最近,她才弄清楚自己对他的感情——她爱他,想呵护他,想一辈子伴随他。 如果他是天使,她就要成为他的第五元素。 但是,他不需要她。或许,他需要的是方巧玉;或许,就如他在婚宴上所说的,季家人不需要任何人。总之,他不需要她。 “现在的我已经没有选择的余地,我爱的男人不需要我在身边,爱我的男人却强烈地需要我。”她笑得凄楚,“如果我还有能力让人得到幸福,我也只能这么做了。” 她落寞的语气让丁宜和不忍卒闻,“梦婷,你真的要去英国?” “宜和.你知道吗?这阵子我每天坐在钢琴前.却怎么也想不出该弹什么曲子。”她轻抚者洁白的琴键,“我已经不晓得该弹什么,也不知道能弹给谁听…… 或许到英国去对我也比较好吧,或许我可以重新找回想弹琴的感觉。” 汪梦婷陷入沉思,想着今早程庭琛在电话中所说的话—— “我知道你现在的心有一半不在我身上。”他语声沙哑,“不过没关系,我会让你的心重新回到我身上,我会再一次让你完全属于我。我相信我们三年多的感情,绝对抵得过你和季海平结婚的这半年。我会让你完全忘了他的,不会再让他的身影占据你的心房。” 庭琛说得信心满满,她却听得空空落落。 无论如何,爱情的深浅浓淡都不是时间能够计算的。她曾经淡忘庭琛而心系海平,是否就表示有一天她也会重新爱上庭琛,而忘了海平? 或许吧!她不知道。 爱情是不具备反推的逻辑的。 “或许这是我欠庭琛的吧!”她终于幽幽然地再度启齿,“我曾经为了解救汪氏而背弃庭琛,所以现在该我还他这份情。” “梦婷,”丁宜和摇摇头,幽然长叹,“爱情是没有什么欠不欠、还不还的。” “我知道。”她轻轻柔柔地说,眸中蕴着浓浓情感。 丁宜和凝望她良久,“你恨他吗?”“恨谁?” “季海平。” “恨?”汪梦婷蓦地轻笑一声,那笑声却令人心酸。她摇摇头,“不,我不恨他——我没办法恨他。好奇怪,我怨过庭琛,却没办法恨海平。”她弯弯的眼帘静静地低垂,“就是因为没办法恨他,所以我无法再弹琴。” 那晚在海平的办公室,她曾口口声声说恨他。 然而,当夜阑人静,怨怒的妒火燃烧殆尽后,残存的竟是哀伤与凄凉、思念与不舍。 她告诉自己,应该恨他的;从那晚得知他的背叛开始,她便一直要自己恨他——不再想他、不再念他、不再爱他,只要恨他! 但她做不到! 就算得知他和女秘书有婚外情,就算他那一耳光让她自天堂跌落地狱,她忆起的,仍是他惯有的温柔体贴。 他对她总是那么包容,那么珍宠,让她连恨他也做不到! “我想恨他的,宜和,真的好想。我想弹琴,可是却没办法,一个音符也弹不出来。”她再也无法掩饰强烈的痛苦,泪水不听话地直落下来,“为什么?爱一个人不容易.没想到恨一个人更加困难……” “别哭了,梦婷,别哭了。”丁宜和拥住好友,跟着鼻酸。 但汪梦婷却吟起一首英诗,伴着无声无息的泪水—— “THERE IS NO ONE BESIDE THEE,AND NO ONE ABOVE THEE; AND MY WORDS THAT WOULD PRAISE THEE ARE IMPORTANT THINGS, FOR NONE CAN EXPRESS THEE,THOUGH ALL SHOULD APPROVE THEE. I LOVE THEE SO,DEAR,THAT I ONLY CAN LOVE THEE.” 世上没有人同你并列,亦无人高于你; 你形单影只伫立夜莺啼唱时分! 我欲颂扬你之言语都显得无能,因虽人人该赞你,却无人能刻绘你。 亲爱的,我爱你之深使我只能够爱你。 SAY,WHAT CAN I DO FOR THEE!W EARY THEE,GRIEVE THEE? LEAN ON THY SHOULDER,NEW BURDENS TO ADD? WEEP MY TEARS OVER THEE,MAKING THEE SAD? OH,HOLD ME NOT,LOVE ME NOT,LOVE ME NOT!LET ME RETRIEVE THEE﹒ I LOVE THEE SO,DEAR,THAT I ONLY CAN LEAVE THEE. 说,我能为你做什么!令你厌烦忧戚? 倚你肩头,将新负担予你添上? 将我泪洒落你脸容,令你悲伤?哦,别抱我、别爱我!让我拯救你。 亲爱的,我爱你之深使我只能离开你。 季海平将黑幽幽的眼眸调向窗外,眉尖微微蹙着,修长的指尖不自觉地轻抚着细致的书页。 这本英诗选集是梦婷少数忘了带走的东西——她竟忘了带走这本诗集!而他,将它带来美国。 季海乎苦笑。或许是上帝怜悯他,要他借着这本书倾泄对她无限的思念吧。 这段日子他总挣扎在自己放她高飞是对是错、该或不该的迷思中。 伊莉莎白,勃朗宁却给了他答案。 他做的是正确的。 为了让梦婷幸福,为了不让自己成为她的负担,为了不让她陷入两难的境地,他选择和她分离。 而今早,他收到她自台湾快递来的离婚协议书,上面附着一张便条。 便条上是她秀丽的笔迹:律师告诉我离婚协议需要夫妇同时在场,在两名证人的见证下签名才告成立。我明天要去英国了——有关那个规定,对你的律师而言该不是什么大问题吧。 他明白梦婷的意思,她不愿意再和他见面。 其实,他又何尝敢冒险再见她一面呢?只怕一见了她,他就再也无法放她走了。 他再次对自己苦笑。 内线电话打断他的沉思。“副总,”方巧玉的蛋音清清楚楚地传来,“台湾长途电话。”他神经绷紧,“谁?” “一位丁小姐。” 丁小姐?丁宜和?梦婷的至交好友? 他迅速接起电话,“我是季海平。” “马上回台湾来,季海平。”她劈头就说。 “什么?” “现在,马上!否则明天早上梦婷就要到英国去了,十点二十的班机。” 他闭闭眼,“我知道,和程庭琛一起。” “可是她一点都不想走!她不想跟程庭琛走!”丁宜和在话筒的另一头怒喊。 他震惊莫名,“为什么?” “你该死的是哪种白痴?竟然看不出她爱你!”她语气出奇地暴躁,“她爱你所以舍不得离开你,她爱你爱到连你有外遇,她都无法恨你!” 他倒抽一口气,“你是不是弄错了?” “你以为我跟你一样是白痴吗?我会弄错自己好朋友的心情?” 季海平脸色刷白,讷纳地无法吐出一句话来。 “听懂了没?现在立刻回湾来!”她口气凌厉,“我可不许你伤害我最好的朋友!” 挂上电话后,季海平有好一阵子的茫然无措。 丁宜和的话有如炸弹般震得他惊愕莫名。梦婷爱他,她爱的不是程庭琛,是他! 他一只手颤抖地摸索着电话按键,“方秘书,替我订机票,我要立刻回台湾! 务必要最快的一班飞机——” 拜托!让他及时赶回去吧…… 早上十点。 他还来得及吗?来得及再见她一面,来得及对她表白一直潜藏在心底的爱意吗? 季海平在机场大厅惶然四顾,找寻着那个总是牵痛他心的倩影。 拜托,让他找到她,让他见她一面。 找不到,他找不到她!难道她已经出关了吗? 季海平勉力排开人群,冲向出境处。 是汪梦婷。 她竟真的站在那儿,在他面前不远处,正与程庭琛一起通关。 程庭琛单手环住她的肩膀,低头望她,似乎正跟她说些什么。而她,轻轻淡淡地一笑。 他瞠目望着他俩出关。 不要走,梦婷,不要走。 不要走。 不要走…… 他不晓得在心中默念了多少次,不晓得在心里悄悄恳求了多少次,却已来不及了。再一次,他们在命运中失之交臂。 I MUST DOWN TO THE SEAS AGAIN,TO THE LOVING SKY﹒ 汪梦婷凝望着窗外愈来愈渺远的景物——都已经这个时候了,为什么她脑海里还回旋着叶慈的这句诗? 她摇摇头,叶慈错了,一个人不该妄想去了解海的,那么深不可测的未知只会让人茫然痛苦、不知所措;更不该爱上海,那只会是令人心碎的折磨。被它俘虏之后,不仅挣脱不了,甚至无法憎恨隐藏在它温柔表面下的残酷,只能沦陷、沦陷、无助地沦陷…… “忘了他吧,”程庭琛盯着汪梦婷一径望着窗外的柔美侧面,低声说道,“像那种世家子弟总是将女人当成装饰品,不把感情当一回事,你又何必为了这种人伤神呢?” 她没有回过头来,只淡淡地应道:“海平不是一般的世家子弟。” “梦婷,到现在你还这样为他说话!”程庭琛又痛又急,“是他有了外遇,他背叛了你啊。” “我宁可相信他是寻到了真爱——孤独的海终于有了伴侣。”她笑得缥缈,“他需要有人爱他。” “梦婷,这是什么意思?”程庭琛不自觉地紧抓住她肩膀,“难道你不打算忘了他?” “我会努力的,努力忘了他。”她喃喃低语。 对,她要远离,远离那片难解难测的海洋,不再妄想去了解她无法猜透的眼神,那只会带来痛苦,无止尽地痛苦。 她缓缓伸出手,抚着身旁的小玻璃窗,玻璃因她手指的热气蒙上一层白雾。 程庭琛凝望她良久,柔声建议,“你睡一会儿吧。”“嗯。”她轻轻点头,柔顺地阖上眼眸。 将近二十个小时的旅程,她除了起来用过一次餐外,一径闭着眼。 有时是真正地入睡,大半时候却是挣扎于半梦半醒之间。 让她的神智再度恢复清明,是一阵剧烈的摇晃。 汪梦婷倏然睁开眼,“怎么回事?” 机内的广播回答了她的疑惑,“各位旅客,我们现在正通过一道强烈的乱流,各位请系好安全带坐在原位,保持镇静。” “别担心。”程庭琛握住她的手,安抚着她,“乱流很快就会过去的。” 但乱流非但没有过去,机体反而摇晃得更厉害了。 头顶的行李箱门开始微微地松动,甚至可以听到重物落地的声音,机体跟着开始倾斜,乘客惊慌的尖叫声自四面八方响起。 汪梦婷紧闭着双眸,难道她会命丧于此,因空难而与世长辞? 她脑海里迎速掠过几条人影,父亲、哥哥们、宜和—— 还有海平。 她倏然张开眼,直直地瞪视前方。 海平,海平,海平! 一股强烈的绝望忽地攫住她,她紧紧捉住椅子的扶手,抑制着急欲冲出口的吶喊。 她想见他! “海平!”汪梦婷不自觉地开始吶喊,“海平!我想见你……”她双手掩住脸,泪水纷然跌落,语音破碎,“我好想见你,一分钟也好……”她爱他,爱得心痛;她想见他,想得神智迷离。 她不想死,不愿在与他相隔如此遥远的时候死去。 如果她必须在今天离开人世,请让她见海平最后一面吧! I MUST DOWN TO THE SEAS AGAIN,TO THE LOVING SKY.她要见他——即使只有短短几秒也好,只要来得及告诉他那最重要的一句话。 她闭上眼祈求上苍,“只要一眼,求你!就算是梦,就算是虚幻,只要一眼……”忽然,机体一阵猛烈震动,她整个人往前一倾,额头重重撞上前方座位的椅背。 “梦婷!”程庭琛惊呼,惶然望着她流着血的前额。 汪梦婷只觉得前额剧痛,一阵天旋地转,脑子昏昏沉沉。 她就要死了,就要死了—— 季海平的微笑在她的脑海中浮现。 “海平……” “我来了。梦婷,你还好吗?” 这声音如此熟悉,是她这段日子不停在梦中听到的温柔语音啊,为什么竟会在此刻响起? 她缓缓睁开双眸,映入眼瞳的竟是季海平那张写满了惊慌与忧虑的脸庞。 她怔怔望着他,不相信眼前所看见的是真实的,“是你?怎么可能?” “是我,是我。”季海平侧身坐在她身旁走道,双手紧紧捉住椅子的扶手,用尽全身力量撑住自己,“我听见你在叫我。” “海平,真是你?真的是你?”她紧捉住他的双肩,语调满是不敢置信,星眸一眨也不眨,彷佛怕他会忽然消失。 她是在作梦吧?这个梦是如此甜蜜,她宁愿不要清醒,宁愿神智永远迷失在茫然梦境中。 “是我,梦婷,你没事吧?”他总是如此的温柔体贴。 “我没事。能见到你真是太好了。”她将前额抵住他,嘤嘤啜泣,“海平,别离开我,我真的不能没有你。” “梦婷,我也是啊!”季海平轻吻着她的前额,像要把整颗心掏出来似地长声叹息,“我也是。” 她不敢相信,“你是说真的?” “是真的。”他语声瘖哑,发烫的唇瓣印上她的。 汪梦婷立刻以双倍的热情迎合他,像要用尽所有的生命力般回吻他。 这——或许将是他们最后的一个吻。 但这甜美醉人的吻持续不到数秒,便因为机体忽然向另一侧倾斜,而让季海平的身子往后一仰,紧贴彼此的两人也因而分开。 “不要!海平!别走,别离开我!”汪梦婷悚然惊叫,伸出双手紧紧揪住他,拚命拉回他逐渐远离的身子。 “别怕,我在这儿。”在她的拉扯下,季海平重新稳住身子,在她耳边低声呢喃,“相信我,我们不会有事的。” 汪梦婷脸颊紧贴住他,唇角忍不住扬起一抹微笑。 这是梦,因为他朝她微笑,眸中闪着浓浓情意,口中呢喃爱语。这是真,因为他的拥抱如此温暖,他的亲吻如此销魂,他的许诺如此恳切。 “谢谢你,我死而无憾了。” 她向响应她祈求的上天轻声道谢,神智终于沉入闇黑汪洋。 “醒一醒,梦婷,醒一醒。”一个低沉的嗓音在她耳边柔声呼唤着。 是谁?海平吗?是海平吗? “梦婷,求你,醒一醒吧。” 是海平。 海平在她身边,海平在呼唤她,海乎在求她……她要醒来,一定要! 汪梦婷费尽心力地张开眼眸。 “太好了,你终于醒了。”两道紧锁的浓眉瞬时放松。 她眨眨眼,再眨眨眼,终于看清眼前俊美的男性脸庞。 是庭琛,他正对她展露一个宽心的微笑。 为什么不是海平? “这是哪里?”她轻颦秀眉,环顾四周白色的装潢,“我怎么了?” “这是机场附近的医院。”程庭琛解释,“方才飞机遇上乱流时,你撞到头晕了过去。不过医生说只有轻微的脑震荡,没事的。” 她想起来了。飞机遇上乱流,她撞伤前额,然后,她见着了海平。 但现在守在她身旁的却是庭琛…… 所以,关于海平的一切是幻觉,只是梦境。一股强烈的失望攫住她——为什么她要醒来呢? 天堂也好,地狱也罢,只要她不醒来,梦中的一切就会成为永远的真实,伴着她直到世界末日。为什么她要醒来? 她再度阖上眼。 “你想见他吧?” “谁?” “季海平。” 她蓦然张开眼,但见程庭琛依旧微笑着。 “我知道你现在最想见的人是他。”他神色平静。 汪梦婷心中一阵绞痛,“对不起,庭琛。”她低敛星眸,“真的对不起。” “别道歉,你不必向我道歉的。”程庭琛仰起头,深深地吐出一口气,好一会儿,才重新将那双迷人的眼眸望向她,“我认输了。” 汪梦婷愕然地扬起眼帘。 “我认输了,梦婷。”他半是无奈半是感慨地轻扯唇角,“虽然我很不甘心,但你在最危急的时候喊的不是我的名字,最想见的人不是我……我不得不认输。” “庭琛……” 程庭琛摇摇头,“我输了,输给季海平。”他黑亮的双瞳闪着真诚的佩服,“他真是个傻瓜,在飞机震动得那么厉害的时候,还不顾生命危险地离开位子找你。” 汪梦婷一惊,猛然直起上半身,“你说什么?”她语音颤抖,“海平他……” “他也在这家医院,左腿骨折了。”他轻声叹息,“好象是在穿过走道时不小心跌伤的。”不敢相信,她真的不敢相信。 海平竟真的在那班飞机上,那不是梦,那是真的! 她心绪强烈纷乱,不知所措。 “我一向自负,没想到会败在一个看起来平平淡淡的男人手上。”程庭琛的语声中带着一丝怅然,“他爱你至深啊,梦婷。” “海平……爱我?”她茫然。 “不爱你不会追着你上飞机,不爱你不会为你冒险。”程庭琛幽然长叹,“我们的约定取消吧。”他轻扯唇角,笑容带着三分无奈,“回他身边去吧,梦婷。” “我不能那样做……” “你是爱他的,不是吗?难道你不想待在他身边?” 她当然想!但—— “可是你打算怎么办?”她摇摇头,语气有着深深的担忧,“你一个人——” “放心吧,梦婷,我会活下去的。我已是个三十多岁的大男人了,还怕没法子照顾自己吗?” “你……”她不知该说什么,只能怔怔地望着他。 他却笑得释然,“祝福我吧,梦婷。” “那……保重了。” “嗯。”程庭琛淡淡应道,眸光静静圈住她。接着,他忽然一把将她拉入怀里紧拥。 她感觉到他的依恋与不舍,一阵心酸,“庭琛,我是不是太自私了?” “爱情本来就是自私的,梦婷。”是啊,爱情是自私的。 “对不起,”她流下两行清泪,“对不起。” 她何其有幸,曾经爱过一个这样优秀的好男人。 送走程庭琛后,汪梦婷征求护士的同意,一个人来到季海平的病房。 他静静躺在床上,一只脚吊在半空中,用石膏固定着。 她见状心中一紧,急急奔向他,“海平,你没事吧?” “梦婷!”李海乎定住她急切抚着他腿部的双手,幽深的黑眸忧虑地凝视她包着绷带的头部,“你怎么起来了?程庭琛不是在照顾你吗?他答应我会好好照顾你的,怎么让你一个人起来了?”他的声音中带着难以抑制的焦急。 她忍不住鼻酸。 总是这样,他第一个想到的总是她;即使自己也受伤了,他担忧的还是她。 “我没事,医生说我没事。” “真的?” 她点点头,在他身旁的椅子坐下来。 “程庭琛呢?” “他先走了。” “哦。”他轻轻应了一声,墨深的眸子依旧不见底。 但汪梦婷却看懂了,她清清楚楚地看见那黑色汪洋中强烈起伏的情感波涛。 那让她有勇气开口问他,“海平,你是为了我才上飞机的吗?”他犹豫了好一阵子,终于轻轻点头。 “为什么?” 他偏转过头,语声瘖哑,“我不知道。我只是——没有办法让你就这样离开。 我从美国赶回来时已来不及阻止你入关,丁宜和给了我一张机票,等我明白自己做了什么,人已经在飞机上了。” “宜和?”她怔怔地问。 “是的。” 她凝睇着他,“你说没办法让我走,是因为……因为你爱我吗?” 他深吸一口气,“是。” 汪梦婷猛然阖上眼,镇定激动莫名的心情。 好半天,她才又轻启唇瓣,“但你跟方巧玉——” “那是做戏,我请求她跟我合演那出戏。” “为什么?” “我以为你需要一个理由离开我,我不希望你为难。” 汪梦婷蓦地倒抽一口气,“为什么?海平,如果你真的爱我,为什么要把我让给庭琛?为什么不让我留在你身边?”她的翦水双瞳含嗔带怨。 季海平终于回眸望她,抬手轻抚她细致的脸庞,充满感情地说:“我以为你依然深爱程庭琛,与其勉强你留在我身边,我宁可放你自由追求幸福。” 汪梦婷极力平稳着呼吸,忍住心底蓦然升起的酸涩。 这就是海平啊!从来不曾认真想要占有什么,从来不认为自己该拥有什么。愈是珍视一个人,他就愈想得深远,愈不敢强求拥有。 “笨瓜,我爱的是你呀。”她轻轻斥责,心底却漾着强烈的怜惜与不忍。 这个既深情又痴傻的男人啊,竟然用这种方式来骄宠她。 她怎么承受得起? 她伸手抚向他的额头,那里有一块乱流时撞上硬物而留下的淤青。“我爱的不是庭琛,是你啊!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就爱上你这个看起来平平淡淡的男人了。” 他露出微笑,“我知道。当你在飞机上不停地喊着我的名字时,我就明白了。” 她紧握住他的手,“你真的爱我吗?海平。” “是,一直都爱。”他坦然承认,“从你还不知道有我这个人时就开始了。” 她凝睇他漾着笑意的眼眸,迷惑不已。 “第一次见到你是在三年半前,中正国际机场。” “怎么可能——” “那天,我刚从美国回来。”他和盘托出埋藏已久的秘密,“我在机场偶然目睹一个女人被一个小男孩撞倒在地,那个女人既没有惊声尖叫也没有生气,反而抬起头来,朝那个调皮的小孩绽开一朵清柔淡雅的微笑。那微笑让我想起天际的新月,在淡淡的乌云掩映下悄悄洒落一地柔光……就在那一瞬间,我跌入她无意间布下的情网,再也无法自拔。” “那是我到英国留学的那一天……”她喃喃地,说不清心内是何滋味。 那一天,正是她与庭琛初次见面的日子,没想到之前海平便已先出现。 为什么当初她没认出海平呢?难道当真是老天有意捉弄?她脑海中不禁浮现那名老妇人的预言:隔天,你将遇上你的真命天子…… 因为那个小男孩,海平注意到她;也因为那个小男孩,她与庭琛认识。因为一个乱流,她跌入庭琛怀里;却又因另一个乱流,她重回海平的怀抱。 命运竟如此神奇! 季海平继续道:“后来,我的父亲拿着照片要我娶她,我一见到相片,便不顾一切地答应这椿婚事。” “因为你爱我,所以才答应娶我……” 原来海平一直是爱她的,他竟已默默爱了她这些年! “从小到大,我从来没有认真想得到什么东西;你是第一个我真心想拥有的宝贝。”他深情的眸光锁住她,“我一心想得到你,想把你当成我专属的玻璃娃娃好好珍藏,细心呵护。” “玻璃娃娃?”她咀嚼着这个名词,心弦震荡不已。 他竟也用这个名词形容她——和那个老妇人一模一样! “是,我的玻璃娃娃。”他温柔地替她将一绺发丝拨到耳后,“三年半前在机场,我让你从我面前消失,这一次我无论如何也不能眼睁睁地看你再次离我远去。 所以我追上机,想在希斯罗机场对你表白。后来过上乱流的时候,因为担心你所以起身找你,却听见你呼唤我的声音,当时,我真的好高兴……” 泪雾氤氲了她的双眸,“海平……” 季海平却是微微一笑。 当他听见梦婷呼唤他的声音——那盛满了无尽思念与渴求的温柔呼唤,他的心在转瞬间便飞上了天堂。 他没料到,他一直不敢奢望却又忍不住企求的那百分之一的可能性居然真的实现了。 梦婷竟真的爱上他! 于是,他不顾一切地奔向她,甚至顾不得已经骨折的腿部剧烈地抽痛,只想尽速赶到她身边。 “梦婷,我是否太自私了?”他伸手替她拭去泪珠,“一直想将你完全地占为己有,想将你锁在我身边。” 她幽幽地凝睇着他。 第一次,她明白了那双如海洋般闇沉的眸子究竟藏了些什么,究竟在渴求些什么。 她终于懂了。 “一点都不自私,海平。”汪梦婷笑得既明媚又温婉,“我是你的,完完全全属于你,我愿意住在你为我建造的玻璃城堡,一辈子让你细心呵护。”她停顿一会儿,忽然放柔嗓音,明眸深情款款,“而我,会透过城堡的透明玻璃努力看清你,看清你这片汪洋大海究竟藏了多少我不知道的奇珍异宝——总有一天,我会真正懂得你的一切。”她像立誓般地呢喃。 季海平心弦一动,蓦地将她整个人带入怀里,紧紧拥住。 “海平,我想——”她轻声细语地,“成为你的第五元素。” “你早就是了,梦婷。” 他激动难抑,下颚抵着她柔顺的秀发,漾着波光的眼眸看着上方,彷佛正感激着上天赐予他如此珍宝。 而医院外头的过往行人也同时仰头望天。 因为方才还薄雾弥漫的伦敦,现在竟光辉璀璨,空气中暖意流动,温热了千万颗总觉得冷漠疏离的人心。 终曲在一次偶然的机缘下,汪梦婷再度于台北街头巧遇那名奇特的老妇人。 “玻璃娃娃,你已找到真命天子了吗?”她的嗓音依旧是那般沉稳苍老,眼眸静静地凝视前方——不论岁月如何流转,她的眼眸彷佛一直都望向同一个地方。 汪梦婷在她面前停下,“是,我已经找到他。” “你重建了你的玻璃城堡吗?” “是,他为我打造了一座。” 老妇人摇头,“不是他,是你。”她的话饶富深意,“这座城堡是你自己建造的。” 汪梦婷寻思她的话,“是的,是这样没错。”她掏出身上所有的大钞放在老妇人面前,“谢谢你多年前的指点,你的预言很准。” “我的预言一向很准,因为我是琵西雅。”她平板地宣称。 是琵西雅——古希腊阿波罗神殿负责传达神谕的女祭司,不是卡珊达。 是啊,她该是琵西雅,不是卡珊达。 汪梦婷蓦然抚住额,逸出一串如泉水激石般的清冷笑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