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事长无意催您归还。”周梦唯继续用他动人的声音游说。“您什么也不需要烦恼,只要上楼收拾行李跟我一块回黄家,其它的事情,包括这家店,还有店里人员的处置安排,我都会帮您做最妥善的处理。”
“你说什么?”栩儿蓦地抬头。“你是说我回黄家,这家店就要关掉?”
“当然。”周梦唯笑得和煦。“您是黄家唯一的血脉,怎可以让您做如此粗重的工作……”
“你别说了。”她打断他,就这一件事她绝对不答应。“Grace”是爸妈留下来的心血,她说什么也不可能放弃。“我不会回去,更不可能放弃这家店。”
周梦唯皱眉。没想到这丫头这么难搞定,亏他刚才还跟董事长保证晚上一定把她带回。看这情况,似乎得调整一下策略。
退一步试试?!他故意贴在她耳畔说话。“我想,大概是消息来得太突然,您反应才会这么强烈,这样吧,我多给您两天时间考虑……”
“不用了。”栩儿捂胸猛退一步。这男人太恐怖了,离他太近,她会没办法正常呼吸。“我说不要就是不要,不管你再给我几天也一样——”她突然想起他也是受人之托,光凭她一句不要,或许难以交代。“你等我一下。”
说完她跑进休息室后方的小办公室,一会儿拿了张字条出来。
周梦唯接过一瞄,眉间倏地拧紧。
黄董事长:
谢谢您的好意,但很抱歉,我拒绝。
黄栩儿
简单的二十个字,证明了他的失败。
栩儿说:“麻烦转交黄董事长,我意思上头写得很清楚了。”
接二连三被拒,这经验他从来没尝过。只见他原本和煦深邃的眼眸,突然变得锐利。
他眼神一变,给人的印象也变了。
刚进门的他就像个知性沈静的绅士,但现在,他却像捕吃不到猎物的野兽,浑身散发迫人的气势。
栩儿吓了一跳,在她单纯的二十六年生命中,从没遇过如此复杂多变的对象,她还以为自己看错了。
但她脑里有个声音提醒她——说不定,这凌厉的表情才是他真实的模样?
周梦唯的失控只出现那么一瞬,而后他又露出笑容。
“您的意思我知道了,不过,我没打算放弃。”随着他柔软的呢喃,他慢条斯理折起字条,然后,撕破。
“你?!”栩儿抽气。
周梦唯拿起公文包。“打扰了,我明天会再过来。”
“等一下——”栩儿追在他后头,却被陆续进来的客人挡下。
“栩儿,你们今天有没有司康饼?”
“我要带几个手工优格……”
等她忙完回头,门外早不见周梦唯身影。
一开动车子,周梦唯拨出去的电话也同时被接起。
“董事长,我是梦唯。”
“怎么样?”耳机那端传来老人特有的迟缓嗓音。“栩儿答应了吗?”
“董事长抱歉,我下午话说得太满,我还需要多一点时间。”
黄盛宗的低笑声从耳机传来。“我早说过事情没你想得简单——对了,﹃Grace﹄那栋房子我已经买下来了,你看要不要拿去当礼物,说不定栩儿一开心,就答应你了。”
周梦唯怀疑,六千万都能一口拒绝的人,会被一栋房子打动而改变主意?不过,他倒是想到一个好主意。
“不要让我等太久。”黄盛宗提醒。
“不会的,董事长放心。”
一等电话断讯,周梦唯抓下耳机,朝副驾驶座狠狠一扔。
他一直、非常不喜欢失败的感觉。想想自二十岁进入“纵?横”,他花了十年从基层服务生一路爬上董事长特助位置,经手不下百件超过千万的投资,从来没尝过败绩,却在这么小的一件事情上栽了跟头。
到底是哪儿出了错?他注视着前方车况,边回忆刚才的过程。刚开始她看见他,明明一副意乱情迷,凡事他说了算的表情,可是一当他说出黄家第四代那几句话,她表情就变了。
还是他表达错误?周梦唯瞪着红灯自问。
不可能,依他经验,他很确定跟任何一个女伴提出六千万换一个孩子的提议,对方都会欣喜接受——问题是这结论在黄栩儿身上似乎行不通。
为什么?
他本以为是钱不够多的关系,后来看她的表情,又觉得哪里不对。
家庭与亲情的羁绊对育幼院出身的他来说,是从未体会过的异境。一直以来他读书求学都得靠半工半读,吃过贫穷之苦的他完全没办法想象,有人会放着白花花的钞票不要,选择一家不太赚钱的小面包店。
何况那数字不是小小的六十万或六百万,是六千万——换句话说,如果有人提议六千万换他一个孩子,他不会犹豫。
那家小面包店有什么好的?念头闪过的同时,他的味觉再一次忆起那美味的三明治面包。他得承认“Grace”的面包真的好吃,但,有了六千万,要买多少好吃面包没有?
思索的同时,插在车上的手机响起,他一瞄来电号码,抓来耳机戴上。
“喂?”
他此刻说话声音表情和上班时完全不一样。女伴们老这么嗔他,工作时的他,是知性干练的天使绅士。但一离开公司,遂摇身成为歌德笔下堕落的恶魔Mephistopheles,专让女人神迷心碎。
他目前女伴小杏的甜腻嗓音传进他耳里。“Honey,我已经在福华楼上,你什么时候有空过来——人家好想你——”
周梦唯手腕一动,露出藏在西装底下的IWC腕表,大大的表面秀出现在时间,五点三十五分。“晚一点,我公司还有点事。”
“七点,好不好?我趁这一、两个小时好好打扮、打扮,你喜欢什么味道的香水?Chanel的NO。5还是Lancome的Miracle?”
“随你喜欢。”说到香味,他倒觉得黄栩儿身上那股苦甜苦甜的巧克力味道挺诱人……周梦唯注意力岔开,以至听漏了几句。“——你说什么?”
“我说,人家刚在Dior专门店里看了一只包包,很漂亮,我好喜欢。”
言下之意,就是要他送她。
周梦唯脑中飞快转过小杏要过的礼物,前几回是Chanel的衣服,再来是Gucci的手表,Nikon的数位相机……算算也在她身上花了三、四十万。
不是怕花钱,以他身价,再给上一、两百万眉头也不会多皱一下,问题是腻了。他对这种约会——送礼——做爱的模式,越来越觉得索然无味。
该结束了吗?他轻敲方向盘思索,但说话声音仍不露痕迹。“你打电话要他们留下,我等会儿去拿。”
“Honey最好了,我爱你——亲一个——”
不等小杏说完,周梦唯扯下耳机,扔到一边。
或许是他苛刻,但对于这种一只Dior包包就能换得的“爱”——他唇角讥讽勾起,他一点都不觉得稀罕。
只见他猛一踩油门,白色SUV就像箭矢一样,瞬间消失在车流中。
晚上九点,“Grace”蛋糕店。
“好了!”栩儿拍拍双手。“已经没有库存了,今天就做到这里。辛苦了,大家下班休息吧!”
一听可以下班,最年轻的丽琪总是跑第一。她一边脱下围裙一边喊道:“那我回去了。”
“路上小心。”栩儿关上外头的招牌灯,回头,便见凯叔站在门边看她。“吓我?!”她拍拍胸脯。
凯叔微笑。“我听明雄说,你下午跟客人发了脾气。”
凯叔本名魏圣凯,今年四十五岁。论起辈分,栩儿还得喊他一声“师兄”。凯叔年轻时做生意失败,工厂房子什么的全数赔光,妻子一气也跑了。栩儿父亲不舍他一个人形单影只,便找他进“Grace”帮忙,做着做着,竟也过了二十多年。
栩儿当初接下“Grace”,本是想让凯叔一块挂名当老板,但他坚决不肯。说是年轻失败的惨痛教训,教他从此失去独资的勇气。
凯叔真的是栩儿见过对经营事业完全没野心的人,但也因为这样,栩儿爸妈去世后,他也成为她心中最重要的“家人”。
就知道瞒不了凯叔。栩儿摘下帽子把玩。“凯叔,你听我爸还是我妈,提过我爷爷奶奶的事吗?”
“……没印象,怎么样?”凯叔挲挲下巴。
“今天下午不是有一个很帅的男人跑来找我?他跟我说,我爷爷是﹃纵?横﹄的董事长。”
“该不会是诈骗集团?”凯叔瞪大了眼。
“应该不是。”她刚才偷空溜上楼翻出户口簿,在父亲的父母姓名栏上,看见“纵?横”董事长的名字,黄盛宗。
“很好啊,这样你就多好几个家人了。”凯叔单纯地为她开心。
她摇摇头。“里边有一些问题,不是我去喊一声爷爷就能解决的。”
“这样啊。”凯叔搔头。“那要有事情需要我帮忙,别跟凯叔客气。”
“我知道,谢凯叔。”
“老板——”仍在店里的李明雄探头喊。“我要回去了,需不需要我帮你把﹃月桂叶﹄的蛋糕送过去?”
现年二十八岁的李明雄进“Grace”刚满一年,虽然做蛋糕的功力远不及栩儿,但对天然酵母菌异常热情的他,培养出来的生种,可是“Grace”面包好吃的一大要因。
“来了。”栩儿朝凯叔一笑,大步跑进店里。
“月桂叶”是家咖啡馆,位在丽水街。“月桂叶”的老板娘非常喜欢栩儿做的蛋糕,总是买她的蛋糕放店里卖客人。
“一共一千三百五十元,别忘记带发票。”
“拿了。”换上便服的李明雄拍拍口袋,拎起保冷箱。“我走了。”
“路上小心。”
凯叔接着明雄一个个道晚安离开,栩儿拉下铁门,环顾空无他人的面包店。
虽然一个人住已经快一年了,但她还是不习惯面对下班后的冷清。
以往爸妈还在,每每店打烊,她总会勾着爸妈的手爬上二楼。二楼宽敞舒适的客厅一直是三人团聚的地点,妈总会坐在茶几前算帐,边看她跟爸讨论下个月要卖什么限定商品。但现在——
栩儿踩着水泥阶梯来到二楼,放眼望去,只有走廊深处的厨房,微微透出路灯的光亮。
好安静。她吐口气,伸手按开墙上的开关,乍现的光亮教她双眼连眨,好一会儿才看清楚前方。
熟悉的地方,却再也见不到熟悉的身影,听见熟悉的声音。栩儿揉揉发酸的鼻头,平常的她不会这么多愁善感,大概是凯叔那番话勾起她心底的寂寞。说真话,在她听到自己还有爷爷的时候,她真的挺高兴的——
因为她不是孤单一个人,她还有其它家人。
但怎么知道,她爷爷要她回到黄家的原因,竟是希望她生孩子?!
“开什么玩笑。”她重重往椅上一坐,望着爸妈惯坐的位子发牢骚。“换作你们,也会做出一样的选择吧?孩子又不是东西,怎么可以拿钱来换?!不过爸,我真的没想到你会为了我去跟爷爷借钱。”
她可以想象,如果爸还在世,听见她这么问,一定会红着脸搔搔头,尴尬嗫嚅说——
“有什么关系,为了自己的女儿,跟那老头低一下头,又不会少块肉。”
傻爸爸。她揉揉冒出泪花的眼睛。
不许哭!她亲口答应过爸妈的,即使往后只剩自己一个,她也要快快乐乐生活,绝不忧心丧志,以泪洗面。
“好。”她重拍了下脸颊站起。“到厨房弄点东西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