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甜酒放上桌,杜竿竿挽起袖子,亲自为顾芳华将酒杯斟满,「姊姊若给我面子,就喝下我敬的这一杯吧。」
默默把那一杯酒饮尽,顾芳华问道:「你是准备回家乡吗?家乡可还有其他亲人能依靠?」
杜竿竿淡淡地说:「我爹是个情官,家产本就不丰厚,为了到京城见他这一面,家当其实都己经卖光了,加上亲友都无深交,实在没有回去的必要。」
「那,你准备……」她还想再问,杜竿竿却只是热情地招呼她喝酒吃饭,似乎不愿意再提这个话题。
顾芳华隐隐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但以自己的立场又不好再追问什么,于是这顿饭吃到最后变成杜竿竿反覆劝菜,她却默默无语,一顿饭吃得如此没滋没昧还是第一次。
离开饭馆时,杜竿竿又向她探深一福,「虽然我来京城先过到的不是好人,但好在还有顾姊姊,是老天赐给我的贵人,我永生不会忘记姊姊的恩情,但愿姊姊一生康泰,得觅良婿。」
顾芳华想笑,却不知道为何嘴角僵得笑不出来。她站在路边怔怔地看着杜竿竿走远,脑子里一片空白,心空荡荡的。
一会,她默默转身,翻嚼前行,周遭喧闹的街市声音充耳不闻,暗自沉思,直到一辆马车忽然挡在她面前,一枚瓜子壳丢在她脸上,她才皱着眉侧过脸来——
只见那辆精致马车的车窗后露出程芷岚半张笑脸。「是不是药方背不出来,想得这么入神?连我叫你都听不到。」
「太傅大人有什么事情要找我?」她没好气地晚他一眼,「你叫人都是习惯用瓜子壳叫的啊?瓜子壳会说话吗?」
「叫你不应,只好换个方式。上车,有话问你。」
顾芳华却板着脸说:「今天没空陪你斗嘴,我心情不好,你离我远些。」
「心情不好?你哪天心情好过了?」他好奇地打量起她一脸不悦的样子,「是哪个不怕被你毒死的人敢惹太医?上车,我帮你开解开解。」
「说了没空理你,你烦不烦?」她忽地勃然大怒,对他喊了一声就快步往前走,完全不想搭理。
愣了愣,程芷岚随即拉开布帘一跃下了马车。他脚程很快,几步便追上顾芳华,一把抓住她的胳膊,「你越不说我就越要问。」然后他死拖活拉地硬是把她拉上了马车。
本来程芷岚只是在路边偶遇顾芳华,见她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难得一见,忍不住想逗一逗她,再看她似有难言之隐,便生了好奇心想一问究竟。
将她拉上车之后,她又变得一言不发,只是靠着车厢出神儿。
程芷岚塞了一把瓜子在她手里,「天大的烦心事,噎了瓜子心情就好了。」
顾芳华垂下眼睑,看着手中的瓜子,一颗一颗拨弄却没食用,抬头问道:「你有没有见死不救的时候?」
见她问得一本正经,他却忍不住唉喊一笑,「怎么?你以为我是活菩萨吗?在朝为官,见死不救的事肯定有。」
「何时?何事?」她追问。
程芷岚淡淡说道:「朝堂之中,总会有些笨蛋办了蠢事情,我不提醒他们,就算是见死不救了。」
「你这也算不得见死不救。」她低头嘟嚷一句,「他们在朝为官办事,本来就该谨慎小心。办错事、说错话,只能说明他们思虑不周,做事没脑子,纵然获罪,也怨不得你。」
没想到她这一回没有趁机刻薄自己,反而还有维护之意,他不由得更加好奇,「莫非你遇到了什么见死不救的事?」
她忽然用头撞了一下车厢,一股抑郁之气愤愤爆发,不是冲着他,而是冲向她自己,「那位杜小姐,刚才未向我道别,说是她爹判了死刑,她也要走了。她一口一句感谢,一口一个姊姊的叫我,笑得那么温柔又无奈!」
「然后呢?这有什么可值得你撞头的?」他一脸无所谓的说。
「我明明知道她是什么意思啊!难道你听不出来吗?」她激动的一把揪住他的衣领,「这丫头把家里的房产田地都变卖了,只身入京见她爹最后一面,如今她爹真的没救了,她知道自己无力救她爹,肯定是要和她爹一起去死的!」
「那与你有何关系?」被她揪住衣领,程芷岚并未动怒,只是漫不经心地说:「每年大牢里冤死的人还少吗?每年吃错庸医的药被害死的人还少吗?」
「别人死不死的我看不见,也管不着,但是这丫头,算是我从骗子手里救下的,人家好端端一个水灵灵的漂亮大姑娘,本是官家小姐,如今家里遭了难,她就要跟着殉父了,我明知道她要去死,却不阻拦,甚至连一句相劝的话都没有说,我还口口声声说自己是医者父母心,说自己将抬病救人看得最重,这不是睁眼说瞎话吗?」
程芷岚还能打趣,「原来你还是这么有正义感的人,如此义愤填膺。那你想怎样?拦着不让她死?说你能救她爹?还是能养活她一辈子?你若是个男的,倒是可以趁机收了她做老婆,可惜你是个女的,还是个四品女医官,这种事只能有心无力。」
「是啊,人生在世,不如意十之八九。」她凄然一笑,「我就是一点善心不死,自欺欺人罢了。」
看着她一脸自责,他收起玩笑样,幽幽说道:「你若是想救她,可就要被牵扯进她爹的官司里,我劝你还是袖手旁观就好。实话告诉你,她爹杜松犯的是谋逆大罪,连陛下都警告我不要过问此事,你若识相,也离那丫头远些,免得引火自焚。」
「知道知道。」她不耐烦地说:「行了,太傅大人好奇心过剩想打听的事情我都告知了,可以放我走了吧。」
「别走,我是有正经话要和你说。」程芷岚又拉她一把,「你是不是给刘妃看过病?」
顾芳华一惊,飞快地看他一眼,又心虚的把目光移开,「是啊,那又怎样?宫中殡妃的身子都是找我看的。」
「刘妃的病……不严重吧?」他咬字很轻,听其语调似有他意。
顾芳华听得毛骨惊然,不由得僵着脸反问他,「你几时成了内务总管了?竟然关心起刘妃的身子?你若好奇,直接去问她本人好了,医官只负责看病,病人的病情是不便透露的。」
「嗯,也许真的不便透露,我只是好奇你最近怎么总爱给自己找麻烦?」
「我就是你说的那种蠢人!」她急不可耐的要下车,直觉告诉她,刘妃这事只怕程芷岚知道了点什么。程芷岚这家伙一天到晚出入皇宫,跟在太子身边,多少人巴结不说,也有不少人会在他耳边吹各种那风,若是被他抓到一点蛛丝马迹,她这颗脑袋就不保了。
见她急着拉开布帘跳出去,程芷岚倚着车门说:「喂,蠢丫头,你们顾家能有今天这地位不容易,可别让家业毁在你的愚蠢上,那我会替顾太医哭的。」
他话中暗藏的玄机,是威胁还是提醒?顾芳华又看他一眼,没有反唇相稽,而是默不作声地走了。
摸着下巴,程芷岚对车夫说道:「去刑部。」
马车车头一转,向着反方向驶去。
顾芳华给刘妃开了那剂药方之后,心中一直惴惴不安,虽然她尽量跟其撇清关系,但是一旦事情曝光,上面必然全力追查。刘妃身边到底有多少靠得住的人?刘妃若是被陛下严审打胎之事,真的不会将她供出来吗?
再加上杜竿竿那强颜欢笑的样子总是在她眼前转啊转,让她这两日更是觉得度日如年,平生第一次有了逃离京城的冲动。
今日太子派太监来找她索要玉露丸,她犹豫了一下,藉口说还有两昧药配不齐,暂时没办法制这药,婉拒了。
又过了一日,这天太医院值班的执事忽然来找她,说是有个孩子要见她。
她想不出会有什么孩子要见她,走到门口一看,吓了一大跳,那穿着宝蓝色华服、俊俏可爱的男孩子竟然是太子。
「太子殿下,您怎么微服私访到太医院来了?」顾芳华生怕旁人知道这位贵客驾到,弄得全太医院不安生,赶忙把他拉进内院。「谁跟着您呢?」
「有芳儿、翠儿跟着本宫呢,没事,本宫只是在宫里闷得慌,出未转转,太傅平时也经常带本宫出宫玩。」尚仁杰漆黑眸子中闪动着如星子般的光亮,好奇地张望着四周,「这里就是太医院啊?看起来比本宫想的小一些呢。」
「殿下以为太医院有多大?难道能和皇宫比吗?」她将他领进自己的厢房,「咱们太医院的茶比不了皇宫里的,殿下爱喝什么茶?」
尚仁杰摆摆手,「你不用招呼本宫,对了,你说玉露丸还差两昧药,是什么药呢?顾姊姊说出名来,本宫让宫中的买办去买。」
顾芳华暗自叫苦,表面笑道:「宫里的买办哪儿懂得买药?太医院买药自然有太医院的买办,就是御药房也不插手的,其实那药……是天府的山参和鹿茸,去年都用光了,今年还没有采买回来,留下的那些都是次品,哪里能给皇后娘娘制药?臣想太子殿下还是另外给娘娘备礼吧,不用等臣制药了。」
「哦。」尚仁杰失望地低下头,「本宫还指望让母后开心呢。」
于心不忍,她微笑道:「皇后娘娘过寿,送娘娘礼物的人多得是,哪种奇珍异宝没有,唯有太子殿下的孝心比那些奇珍异宝更珍贵,娘娘若知道殿下这样一番心意,肯定特别欣慰,送什么倒无妨。」
摇摇头,他早熟道:「顾姊姊不知道,宫里的人现在都巴结冯贵妃呢,母后那里去的人少了,母后总担心父皇有一天会废了她,立冯贵妃做皇后。」
这宫中极为禁忌的话题从太子口中说出来,让顾芳华吓得连忙摆手,「殿下,这种话千万不能乱说,尤其不能是您说,您是储君,是千金之躯,说错话是要牵连众多的。一国之母无论是立是废,都事关重大,皇后德行兼具,宫中内外都赞扬她,陛下不会为了美色废后的,您可不要听那些宫女太监在您耳根子边嚼舌根。」
「不是宫女太监嚼舌根,是母后自己念叨的。」他虽然年纪小,但是耳濡目染下却也明白很多道理,「后宫中谁最受宠就最有威望,冯贵妃只是因为一直没能生下子困,才只能做贵妃,母后说若有一天她生了儿子,本宫就要被废了,还说父皇是因为只有本宫一个儿子,才会立本宫为太子。」
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她无奈地跑到自己床头,拿出一个点心匣子,「殿下大概没吃过外面的点心吧,要不您尝尝这核挑酥?」
太子毕竟还是孩子,一看见点心就暂时忘了自己的担优,立刻拿起一瑰核挑酥咬了一口,没想到那外皮太酥了,咬一口就掉了半块在地上,他尴尬地捏着那半瑰核挑酥看向她,嘴里还含着一块,不知道是该咀嚼,还是先捡抬地上的。
顾芳华看他这副呆呆的样子,一扫刚才那副成人才有的优郁摸样,分明就是稚气未脱,不由得哈哈笑出未,「没事没事!郑玉斋的核挑酥就是这么酥,咬一块掉半块,臣忘了告诉您,应该先用手接着,您再拿一块好了,您看这里的墟拍核挑仁多多,臣上次在徐贵人那里见过的,和郑玉斋根本没法比。」
尚仁杰连连点头,「嗯,宫里的核挑酥比这个要硬,核挑仁也没有这个多。顾姊姊,能不能把这匣子的点心都送本宫?本宫想送给母后尝尝。」
「太子真是孝子。」她暗中叹口气。这是自己这几日的睡前零食呢,但太子索要也不能不给,只好连匣子都端给他。「那殿下拿了点心就赶紧回宫去吧。」
「不,本宫还想在外面逛逛。」尚仁杰也是个玩心很重的孩子。「听太传说顾姊姊知道好多好吃的饭馆,正好本宫吃腻宫里的菜了,想吃吃外面的。」
「太子殿下,我的小祖宗,这可不行。」她连忙阻止道:「您平日吃食都要十来人伺候着,稍有不合适,便要责问一千人。前几日冯贵妃吃了蘑菇不适,御膳房多少人受牵连,您可知道?且以您这般金贵的身子,要是在外面吃了不干净的东西,肯定受不了,到时候劳臣去给您看病问诊是其次,您自己受罪辛苦是第一啊。」
听不进这些话,他不高兴地嘟起嘴,「那么多百姓都在外面吃,难道个个吃了都要拉肚子?你不带本宫去,那本宫就自己去,如果吃坏了肚子,本宫就和父皇说是顾姊姊推荐那家店。」
顾芳华气得美目圆睁。这小祖宗果然是程芷岚的徒弟,居然会这么个要无赖的手段?还有没有天理王法了?好吧,人家就是天理王法。
她瞪着眼想,既然小祖宗找麻烦找到她头上了,她也只有先应付过去再说,要不然又给自己添一桩麻烦了。眼珠转了转,她说道:「这样吧,臣带您去一家馆子,若是觉得不好吃,可不要怪臣。」
京城中大小饭馆酒楼,顾芳华几乎了若指掌。她想太子平日吃的东西一定少有辛辣,所以她不能骤然领他去吃那些刺激性强的东西,否则他的肠胃肯定受不住,还是得让他吃与他平日吃的东西相近的食物,不过又得有新鲜感。
「金汤玉线?」尚仁杰看着店铺招牌,好奇地问:「这是什么店?卖针线的吗?」
「殿下不是想吃好吃的?这家店的招牌就是过桥米线。」顾芳华刚解释完又赶快改口,「不对不对,到了这里不能再叫您殿下了,您要是不嫌臣身分卑微,臣就叫您一声表弟吧,免得他人听出端倪来。」
「这无妨,你想怎么叫就叫,那本……呢,我就叫你表姊。」他伸头往店铺里看,只见每个人的桌上都摆着一个大盆似的饭碗,更是好奇,忙拉着她往里走,「表姊,我饿了,咱们赶快进去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