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基隆河畔的高挑灯火点点燃起。
胡宣原开车回大直的路上,尽管嘴上不承认,心里还是隐约有些不安。
她听见媛媛喊他爸爸了吗?
她该不会真把它当成一回事了?
他随即甩去脑海里莫名可笑的异样感,逼自己专注地盯著前方的车流。
不可能的。
换作是世上任何一个女人,都有可能因为一点点小事就乱吃飞醋,可是他的妻子不一样。
念品只有“温柔贤淑性情温顺”八个字可以形容,结婚这五年来,他从未看过她发脾气或使小性子,只除了几天前——
你要去找苏小姐她们母女吗?
想起她语气里的尖锐和苦涩,他眉头纠结了起来。
得找个机会跟她把话说清楚不可。
他不想自己单纯的动机,却被她过度的情绪复杂化,继而破坏了夫妻间原本相处得很和谐的生活。
而且他有他的朋友,有他独立的生活空间,就算她是他的妻子,也无权置喙。
BMW驶入管理严格的大厦地下停车场,胡宣原停好车后,搭电梯直上十四楼,脚步在走至家门口前顿了下。
出自某种男性自大尊严,他将已持在手的电子感应钥匙卡塞回裤袋里,选择按下门钤。
一秒,两秒,三秒……五秒……
胡宣原没有发觉自己下意识地屏住呼吸,等待。
大门缓缓开启,出现了穿著缀有粉红蔷薇花围裙的贝念品。
他没来由的松了一口气,脸上随即浮现不悦,“怎么这么慢?”
“对不起。”她轻声细语回道,“抽油烟机的声音太大了。你饿了吧?晚餐准备好了,去洗洗手就可以吃饭了。”
她没有生气。
“嗯。”他绷紧的身躯松弛了下来。
贝念品看著一身西装笔挺、英气逼人的丈夫走进卧房,秀气的小脸掠过了一抹感伤。
她竟连开口质问他的勇气都没有。
因为她害怕一旦开了口,就会戳破那层岌岌可危的粉饰太平,露出她最不想看见的真相。
她只想闭上双眼,捂起耳朵,假装这个家是个温暖的家,假装一切都很好。
宣原,是不会抛弃我的……
稍后,他俩对坐在餐桌前吃起晚饭,有著精致璎珞流苏的水晶灯映落光彩,将英国顶级雪白描金瓷盘上的三菜一汤衬显得更加可口。
胡宣原沉默地吃著饭,一如往常的好胃口。
很难想像两、三个小时前,他才把那盒寿司卷一扫而空。
相较之下,贝念品却是低头对著碗里的饭发愣,半天也没有动筷子。
“这道梅子鱼不错。”他忽然道。
“谢谢。”她不知道还能回答什么。
贝念品记得自己上次面对这样的称赞时,兴奋忘我得像个天真热切的小孩子,迫不及待地跟他报告梅子是自己腌的,还有早餐抹吐司的柠檬果酱也是她自己熬的,胡宣原只是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然后继续检查他的PDA,最后甚至当著她的面打电话回公司,讲著讲著就起身离去。
从那次起,她就告诫自己永远不许再多嘴饶舌的打扰他。
贝念品轻叹了一口气。
为什么叹气?
胡宣原浓眉微挑,直觉想问,却又问不出口。
“你……”他清了清喉咙。
“嗯?”她抬起头来。
被她黑白分明的清澈双眸一望,他的大脑突然当机,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没什么。”他只是低下头吃掉更多菜。
“喔。”她默默地垂颈,继续戳搅著碗里的饭。
沉默持续著,偌大餐室只听见碗筷碟匙相触的轻响,直到这顿漫长得仿佛永无止境的晚餐终于结束。
“吃饱了吗?”贝念品站起身,忙不迭地动手收拾,“客厅那盘葡萄和樱桃都洗好了,还满甜的,你要不要先去——”
“慢著!”胡宣原看著她一脸如释重负,又像是想藉著收拾碗盘闪躲、逃避他,突然气不打一处来,沉声喝道。
她动作一僵。
他低沉嗓音带著极大魔力和威严感,生生地将她钉牢在餐桌前,令她一动也不敢动。
“还是你想喝点香片?”半晌后,贝念品努力挤出一抹笑,手微微颤抖地将剩菜拨至同一盘,看著菜肴,看著油亮的碗盘,就是不看他。
“坐。”他目不转睛地凝视著她,“我有话想跟你谈。”
她像个小媳妇般拘谨地坐了下来。
为什么那个表情?难道他会吃了她不成?
胡宣原胸口那股莫名的忿忿更深了。
“所以,”他交抱双譬,浓眉纠结地紧盯著她,“你还是不放心吗?”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是,我承认中午是我失约了,我很抱歉。”他冷冷地道,“我本来没打算浪费唇舌多作解释,那是因为我根本不认为这件事有什么。”
贝念品想以同样若无其事的眼神回视他,喉头却不争气地开始发紧。
如果真的没什么,他的口气为什么会这么严峻不悦?
“我知道了。”她强颜欢笑道:“要不我帮你煮杯咖啡吧,昨天刚买的黄金曼特宁好像还不错……”
“不急。”他指尖不耐地敲了敲桌面,“我们还没谈完。”
她身子再度被定住。
“今天中午我不是刻意失约,是真的临时有重要的事。”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强调。
虽然,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刻意解释,甚至非要她相信不可。
贝念品望著他,脸上有种被逼到角落的绝望,“那个喊你爸爸的小女孩……”她终于开口,“是苏小姐的孩子吧?
“她是媛媛。”他下意识戒备起来,“今年才四岁,是个很可爱的小女孩,心思很单纯。今天刚好她上学的幼稚园是家长日,有些活动需要一个男性长辈去参加……就是这样而已。”
我指责了什么了吗?
她不是个吃小孩当早餐的坏心巫婆,他怎会以那种守护一家老小的防卫态度面对她?
酸苦灼热的胃液不断翻腾上涌,贝念品望著他良久,却什么话也没有说,这期间却漫长到令胡宣原有些焦躁起来。
“我就知道你误会了。”出自某种不明所以的心慌,他的口气有些冲,“但我可以坦白告诉你,紫馨是我的老同学,现在又一个人带著孩子从美国回台湾,举目无亲,于情于理,我都不可能袖手旁观。”
贝念品别过头去,视线直直盯著窗外美丽却渐渐模糊了的夜景灯火,像是每个字都听明白了,又像是什么话也没听懂。
“你是我的妻子,应该比任何人更能理解我的行事作风。”他的声音越发冷冽,“不要学那种气量狭窄的妒妻,动不动就捕风捉影来让大家日子难过。”
她僵住了。
“不要再胡思乱想。”他严肃的神情缓和下来,语气里透著一丝无从察觉的轻柔,“这种无聊的情绪对你一点帮助也没有。”
原来,她所有的不安、彷徨、都是毫无根据,甚至连她胸口如刀割般的心痛,也只是一种无聊的情绪?
她神情惘然地望著他,半晌后,慢慢低下头。
“我都明白了,”她硬生生眨回泪水,“我以后再也不会这么做了。
“很好。”胡宣原眼底浮现一抹释然,嘴角微微上扬,“现在,我想喝你刚才提到的那杯咖啡了。”
“马上来。”贝念品胡乱颔首,迅速起身,背对著他在时尚的欧式流理台前煮咖啡。
他果然有个贤慧又识大体的好妻子。胡宣原放松地向后靠坐在椅背,一脸满意的笑容。
一切又恢复原状,一如过去五年来平凡却简单清心的婚姻生活。
完全没有任何麻烦,半点也不需要他操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