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年后,法国巴黎。
巴士驶过塞纳河的米拉保桥,在灰色雨雾中,仍可清晰看见巴黎铁塔。
颜咏青独自坐在巴士靠窗的位子,雨痕在玻璃窗留下一条条灰脏的印渍。这是巴黎夏天的短暂骤雨,这场雨会将观光客从露天广场的咖啡座赶跑;将人行道的狗屎冲软;也会带走燠热的暑气,留下一丝难得的凉爽。
她最喜欢的巴黎画家是罗兰珊。罗兰珊曾经和恋人住在米拉保桥附近,她和他认识、相爱、分手。热恋时期的罗兰珊曾画过这条米拉保桥,在橘褐色的背景下,不仅将恋人和自己画进去,也将他们的介绍人毕卡索画在其中。
自从在美术馆看过那幅画之后,每次巴士开上米拉保桥,颜咏青就会浮现一种自己也在那幅画里的错觉。
颜咏青在巴黎待了三年,今年夏天刚拿到设计硕士学位,学生签证还有半年才到期,她便留在法国打工,暂时没有回台湾找新工作的计划。
颜咏青不喜欢父亲经营欧洲进口家具;母亲的原生家庭环境算是富裕,她虽拥有大学学历,却是个没有工作经验的家族主妇。
颜咏青不喜欢自己的父亲,原因除了父亲对她的管教太过严厉、两人缺少沟通之外,还有就是他一直对母亲不忠实。她知道父亲在外面有另外一个家庭,母亲也知道,却隐忍多年什么都没说。她始终搞不清楚他们当初是否真心相爱,而她很痛恨他们多年来一直维持良好夫妻关系的假象。
这也是她毕业后选择不立即回台湾的主因。
她在巴班十字路口下车,这一区在塞纳河的南岸。整座蒙帕拿斯区域住了许多艺术家,她的朋友隽也住在这一区,透过隽介绍,她得以暂时在一间巧克力精品店打工。
他们的中餐是三明治和咖啡牛奶,地点则是在一座教堂广场的阶梯上。颜咏青的朋友隽是个法国籍的中越混血儿,两人透过设计学院的同学介绍认识。隽是学珠宝设计的,毕业后在巴黎卡帝儿珠宝公司担任设计师。
雨刚下完,广场的中央开始聚集许多鸽子,颜咏青和隽坐在教堂的阶梯上吃东西,许多鸽子丝毫不怕生地聚集在四周,啄食他们无意间掉落的面包屑。
空气潮湿却乾净,绿色藤蔓从教堂围墙石块的缝隙中冒出来,一片片翠绿的叶面,仿佛诉说着想要尽情呼吸雨后的新鲜空气。
隽忽然以开玩笑的口吻对她说:“我们结婚吧。”
“呃?”颜咏青的表情像是写着‘我没听错吧?’
“要是不结婚,过了半年你就没有办法继续留在巴黎了。”想隽的意思很久,她才坦白说:“其实,我在台湾已经结婚了。”
“什么?”
隽会露出这么夸张、无法置信的表情,颜咏青早就料到了,所以她才一直瞞着没有说出来。这件事没有几个人知道,恐怕连她父母也不知道。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隽瞪着她追问。
这时,教堂的钟声响了,午餐时间结束,颜咏青该回到巧克力店继续工作了。她站起身拍掉身上的灰尘,尴尬笑了笑说:“我要回去了,有空我再向你解释清楚。”
她知道这件事无法三言两语带过,她匆匆跑着离开教堂,要回巴班十字路口,不理会隽还错愕地站在原处,她微笑着回头朝他挥了挥手,随即又跑着离开。
***
热浪来袭的一周,滞闷的空气笼罩整座城市。
巴黎大部分的上班族早已开始放长假,他们大多选择出城,旅行外地放松心情。
上一周,塞纳河河岸旁铺起细粒的白色沙滩,沙滩上竖立着一棵棵南国风味的椰子树,还有色彩艳丽的遮阳棚,天气晴得河岸边到处可见做日光浴的民众。
颜咏青打工的商店地塞纳河南岸蒙帕拿斯区,平时来店里消费的几乎都是观光客。颜咏青的老板叫艾琳,一个三十岁的单身女人,有着法国人纤细高挑的身材,擅长制作手工香精蜡烛和巧克力。
早晨,在巴班十字路口下车,颜咏青不是遇到一个男人,而是她挑选花的时候,男人的项链勾到她戴的耳机线。
天气晴朗,人潮拥挤的夏日街道,颜咏青和侯歇从相反方向而来,不在台北这样的用餐时间算是有些晚了,在巴黎这样的时间却很恰当。
巴黎的纬度比台湾高,夏天太阳落入地平线的时间更迟一些,九点、十点之后天空扔然透光明亮。在巴黎,大家习惯以非常缓慢的速度吃晚餐,边吃边聊,吃完正餐还会享用餐后酒及甜点,晚餐结束的时间大概都快接近子夜,许多人会轻松散步在街道上,微醺中有浅白色的月光相伴回家。
晚餐时分,隽安静地听颜咏青回忆往事。她是在高二即将升高三的暑假认识关楠星,两人是在舞会上透过朋友介绍认识的。那时她迷恋网球,放假期间几乎都待在朋友家开设的俱乐部打网球,再网球对关楠星来说是拿说的强项。
颜咏青在国中的时候为了从普通班转到美术班多读了一年,高二升高三的那年暑假,她快满二十岁;关楠星则大她两岁,他拥有台、美双国籍,在纽约读美术大学,只剩一年就要毕业,那年他是趁暑假期间回台湾度假。
颜咏青和关楠星可以说是一见钟情,一开始关楠星借口教她打网球,到最后整个暑假他们几乎天天腻在一起。
颜咏青握着刀叉的双手微微颤抖,面前美味的菲力牛排几乎没动过,往事历历在目,如梦又如烟。
时光流逝,在孤单度过这么多年之后,她对他的声音、他的碰触、呵在颈边的呼吸、以及他的气味,似乎从未遗忘。那年潮湿炎热的台湾夏季,他在网球场打球胸口汗湿的模样,休息时间他们喝着冰凉的可乐,周围的氛围总是充满青春的喧哗和欢笑……
一幕幕,在她心底无声上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