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直都记得很清楚,记得那个第一次。
第一次来到东方居。
第一次见到他。
那时,她六岁,而和她同年的他,站在她面前,用一双比任何宝石都还要透亮晶灿的眼睛直瞪着她。
她呆呆地杵着,不能动,不能呼吸,不能想像……
那时的她,脑袋里根本没有足够的形容词来形容这个美丽得要命的小孩!
美丽得要命,是她唯一想得出来的词句。
美丽得要命的眼睛,美丽得要命的鼻子,美丽得要命的嘴唇,美丽得要命的头发……
美丽得……要她的命。
于是,她傻傻地迸出一句——
「妹妹好漂亮……」
话才出口,美丽得要命的「妹妹」就扑了过来,用美丽得要命的拳头,重重地揍了她的脸……
「啊!绝世,你干什么?」
她在大人们迭声怒斥中,捂住流血的鼻子,愣愣地坐倒在地上。
「你这个笨蛋!我是男的。」美丽得要命的小孩用好听得要命的声音,气呼呼地说着。
男的?
她的小脑袋瓜子转不过来。
齐眉的刘海和及肩的黑直发,明明就像个娃娃似的,大又亮的眼睛加上长又鬈的睫毛,白里透红的小脸,粉粉嫩嫩的樱桃小嘴,还有那身中国式短袄加上小短靴……
怎么可能是男的?怎么可能!
「哎,小九,他就是你以后要保护照顾的四少爷,东方绝世,记住了。」师父上前将她拉起,拍拍她的头。
四少爷……东方绝世?她从三岁起就不停被告知要好好保护的那个弟弟?
原来,这个漂亮妹妹就是东方绝世?
这么活泼,这么有精神,这么……
凶!
一直到昨天之前,她都以为她要照顾的,是个病弱的可怜小男孩……
「我才不要她这个丑八怪保护照顾我!」美丽得要命的小孩用可恶得要命的话大喊。
丑八怪?
她被骂得一阵呆愕,却又不敢反驳。
本来不觉得自己丑,可被这么漂亮的人一骂,好像不丑也丑了。
「绝世!」美美的阿姨走过来斥责小美人,还转头对她道歉:「你叫小九吗?对不起,我家绝世脾气不好,你别怪他,好不好?」
她怔怔地看着阿姨,有点羞赧地点点头。
如果她有这么温柔美丽的妈妈就好了……
「谢谢你,你真乖。」阿姨拿起手绢帮她擦拭鼻血,微笑着。
她着迷地看着阿姨,突然希望鼻血最好一直流不停……
「这丫头真懂事,仇义,你教得很好。」老夫人赞许地道。
「过奖了,老夫人,小九也有拗的一面,只是还不熟,没表露出来而已。」
师父干嘛这样说她啊?她有点不满。
「她也才六岁,这样已经很好了,现在有多少孩子能这么沉稳?」美美的阿姨为她说话呢!
「她……知道她的任务吗?」老夫人忽然问。
「只知道一些。」
「嗯,尽快让她了解,免得她排斥。」老夫人道。
「是。」
「这样好吗?把这个无辜的小女孩卷进来……」美美的阿姨轻叹。
「为了绝世,这也是不得已的办法啊!」老夫人沉声道。
她不解地抬头望着突然陷入一片沉默的大人们,正纳闷大家的表情为什么会怪怪的,那美丽的小男孩就愤怒地对着她吼道:「滚回去!我不需要替死鬼!」
替死鬼?什么啊?
「绝世!」大人们又是急着喝止。
「要死我自己死就好了,你走!走啊!给我走……」东方绝世激动地冲过来推她。
她后退好几步,连忙稳住下盘,有点生气地伸手挡开他。
不挡还好,这一还手可惹毛了他,他猛地将她按倒,骑跨在她身上,拳头直往她睑上打去。
这次她可不再呆呆挨打,回手揍向他的睑,两人于是扭打在一起。
「小九!」师父的暴喝声响起。
「绝世,不可以!」
所有人立刻将他们两个小家伙拉开,大部分人抓住由小美人变成小恶魔的东方绝世,硬是将他拖离客厅。
而她也没好过,被师父拖到一旁严厉斥责。
「你还没搞懂你的身分吗?」
她委屈地鼓着小脸不说话。
「记住,你是为了四少爷而存在的,以后,他的难,你都要替他受,他的苦,你也要替他背,他的命,就是你的命,知道吗?」
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那时的她完全不知道!
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替那个东方四少爷受难受苦,不知道她为什么得为他而活,不知道这些大人到底要她做什么。
直到十岁,她才明白,明白为何她会来到东方家,以及,明白她的使命。
她是他们特地找来的「替身」,专门替四少爷挡煞的「活人偶」。
简单的说,所有可能会发生在东方绝世身上的伤害,都得由她承受。
而她被领养的主要原因,就是她的生辰和东方绝世一样。
同年,同月,同日,就连出生的时间,都只差了五十九秒!
如果,她和他从同一个娘胎出来,等于是双胞眙了。
可是,就因为不同娘胎,因此,命运也大不同。
一个是好命的有钱人家的少爷,连命中带煞都能找个人来替他挡。
一个则是父母早早双亡,从三岁就被送进孤儿院,辗转又被师父领养的小孩。
东方绝世说的没错,她是来当替死鬼的。
她的任务,就是替他受伤,以及……
替他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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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方绝世走出房间,正要下楼,就听见一个熟悉的开朗笑声从客厅里传出,他脚下微顿,眉峰不自觉拧起,竟有点不想和那个笑声的主人照面。
一年多不见,随着她的归来,那股从小就盘据的复杂的感觉又像攀藤植物一样爬上他的心头。
他知道,那不是讨厌,也绝对不会是思念,小九对他来说向来就是个诡异的存在,她挑动着他的每一根神经,总会莫名其妙刺激他的潜意识,令他处于备战状态。
但,也只是备战,他们却从来不曾打起来,唯一一次打架,只有在六岁初见面的那天。
那天之后,小九就不再出手。
因为,他们的关系,从那天开始建立。
那个奇怪得让人痛恨的关系……
他打一出生就病弱,三天两头进医院,急得奶奶和母亲束手无策,后来经高人指点,说他生辰正值月破大凶之日,命格带煞,一生颠簸无常,凶祸频临,唯一补救的方法,就是找个气旺的「同命人」来挡煞。
有了「同命人」替代承受煞气,正主才能平安长大。
而根据那位不知已死到哪里去的所谓「高人」指示,「同命人」最好性别与正主相反,才能将凶祸引开。
哇,这鬼话他死也不信。
但,偏偏奶奶和母亲都信了。
就这样,小九才会来到东方家。
她和他同年同月同日生,只比他早了五十九秒。
所以,她成了他的「同命人」,而「同命人」除了得生辰相同,更重要的一点,还得同姓。
于是,她冠上了东方家的姓。
于是,从那时起,她就叫「东方九」。
一个在东方家族谱里绝对找不到的隐形人,一个明明没有血缘关系却又和东方家扯在一起的外人。
而且,这个外人,在过去十六个年头里,却是跟他最亲近的人……
一步步下了阶梯,他走进客厅,原本正在和奶奶谈天说地的小九抬起头,看着他,脸上堆起那个只有他看得出来的虚假笑容。
「绝世,早啊!」
他没吭声,迳自去冰箱拿出一罐矿泉水,灌进口中。
「绝世,小九在和你打招呼哪!」东方老夫人略带责备地提醒他。
他依然故我,冷漠得彷如对小九视而不见。
「没关系,奶奶,他每次看到我都这样。」小九笑得宽容又体谅。
「唉,你从小就懂事,绝世多亏有你这个姊姊保护他……」老夫人疼爱地拍拍小九的手。
「够了没?什么姊姊?什么保护?这种可笑愚蠢的话到底要说到什么时候?」他陡地怒喝,艳如丽玉的美颜瞬间化为厉魔。
他最恨别人在他面前提起这些字眼,好像没有小九,他就活不到今天似的。
东方老夫人一怔,小九却还是噙着微笑,似乎早就料到他会生气,一脸等着瞧的闲凉。
他看着她那模样,更加火大,转身穿过厨房,重重甩上后门,往后庭园走去。
天空微阴,还飘着雨,典型的初春天气。
记忆中,他第一次见到小九,也是在这个季节。
湿冷得……透心寒。
他走到小湖畔,低头望着湖水中映出的那张艳色容颜,那水中倒影也正盯着他,一脸嫌恶。
啧,每天都得见到这张脸,真想吐。
突然,一道细微得几乎感觉不到的气息逼近,即使是熟悉了十多年的气息,他的背脊依然习惯性地硬直。
「天冷在这里淋雨,当心感冒。」小九如影子立在他身后,用一种制式的口气关心。
制式,就是不带任何感情,纯粹只是因为责任义务。
这也是他最痛恨的口气。
「走开,别来烦我。」他冷斥。
「哎,阔别一年多,你怎么可以这样对待『姊姊』呢?绝世。」小九嘴角轻勾,故意去踩他心中的地雷。
果然,他霍然回头,美丽得令人盲目的脸上燃着怒火,有如发亮的宝石般,更显得璀璨。
啊!她真怀念这张含怒的绝色脸孔啊!
说来也许好笑,她觉得绝世最漂亮的时候就是生气的时候,所以从小到大常常惹他生气,就只为看他蹙眉发飙。
这是什么见鬼的犯贱心态?小九在心里自嘲。
「姊姊?你还真以为你是东方家的人?」他森然讥讽。
「嗯,就算不是,好歹也是你的『同命人』啊!」她更不要命地往禁区冲撞。
气吧!气吧!爆发吧!
「你够了没?别再用什么『同命人』想和我牵扯在一起,你是你,我是我,我们根本不同命!」他勃然怒喝,伸手揪住她的领口,两颗眼珠子像火琉璃般烧着红焰,衬着玉肌如雪,明艳逼人。
太美了……
她屏息地眯起眼,胸口悸动着。
东方家的男人个个美得不像话,大哥东方风华美得出尘,二哥东方天骄美得俊昂,三哥东方倾国美得冶魅,而他……
他则美得野性而猖狂!
就像只稀有珍兽,披着人皮混入了人间,那双黑钻般的眼瞳,时时闪着杀戮的光芒,以及噬血的渴望。
美丽而危险,就是她对他下的注解。
只可惜,这只野兽讨厌自己的美丽,甚至到了想毁了容貌的地步。
所以,如果想彻底激怒他,只要说这句话——
「你真的好美啊!绝世,愈生气愈美。」她很心机地说完,然后等着美人飙怒。
如她所料,东方绝世娇容瞬间变色,从美人化为食人魑魅,恨不得将她撕碎。
他揪住她的领口,厉喝声从森然白牙中进出:「你找死!」
「呵……」她眼睛弯起,不但不怕,反而笑了。「你还是老样子。」
认识他十六年了,他都没变呢!真有趣……
有那么一瞬,东方绝世真的好想朝她那可恶的脸上揍一拳,把她那带点恶意的挑衅笑脸打碎。
可是,当他的视线瞥过她从右眼下方划到耳际的那道弯月形疤痕,胸口的怒气陡地化为一团累累的纠结,梗磨着他的心。
那道疤是把刀,自从九年前出现在她脸上,就成了她对付他的最佳武器。
她不须出手,只要秀出疤痕,她就赢了。
拧着俊眉,他暗咒一声,愤然推开她,冷声斥道:「离我远一点,免得我不小心失手打死你。」
小九退了一步,噗哧一笑:「这句话你从小说到大,不腻啊?」
他臭着脸,死瞪着她。
全世界只有她敢在他面前乱笑,shit!
「真想打我就打啊!一直只说不动,我也等得很辛苦呢!」她说着反而凑近,扬起头,伸长脖子,道:「来吧!打死我啊!快啊!」
「你……」气结地瞪着这张看了十六年的脸蛋,他真纳闷,自己怎能忍这么久而没把她打死?
「怎么不动手?快啊!」她恶劣一笑,更加催促着。
「你还真以为我不会杀你吗?」他咬牙,手已伸入口袋握住了蝴蝶刀。
「是啊,你根本不会杀我,因为你始终以为你欠我一条命。」她挪揄。
「你……」他再次气结。
这混帐明知他的想法,还一直逗弄挑衅,她的劣根性早晚会替她惹来杀身之祸。
当然,第一个要杀她的肯定是他。
「其实你真的不须在意,那年我替你挡一刀,本来就是我该做的,这就是『替死鬼』的责任啊!」她在笑,但说出的话字字绑了利刃。
他丽容微沉,眼眸阴鸶。
大家都以为小九个性开朗活泼,忠心耿耿,但这其实只是她的面具,只有他知道,她一直恨着东方家,也恨着他。
明明恨着,却又阴险地扮着笑脸,那种伪善,比暗箭还要伤人。
「少自以为是了,你有什么资格当我的替死鬼?」他冷冷地道。
「哎,真过分耶,你看看我这里,这里,还有这里……」她拉高两手衣袖,指着手肘、手腕,还有脖子上好几处的小疤嚷着:「看到没?这都是为你受的伤!这是九岁时为了救你跌进水沟。这是十岁时为你到树上摘果子摔下来。这是十一岁时帮你和人打架。这是十二岁……」
「够了,烦不烦哪?那些烂疤有什么好看的?」他蹙着眉心,转身走开,才懒得看她那一身的伤。
一身……为他受的伤。
或者,被那个算命的瞎蒙蒙中,他小时候还真的多灾多难,不过,大部分的灾难和他的个性有关,奶奶就说他是魔神转生,从小就凶悍恶煞,白目的,打;看不惯的,打;不爽的,打;受不了的,打;欠扁的,要打;该死的,更不能不打。
天天打架闹事,身为保镳的小九当然第一个遭殃,如果再加上他故意恶整她,她身上的疤要少才有鬼。
只是,十三岁那次绑架事件,她为了保护他,被砍了两刀,一刀在背上,另一刀,则在脸上。
那个重创,差点要了她的小命,虽然后来从鬼门关被救了回来,但却在她脸上身上都留下了无法抹灭的记号。
要说不愧疚是骗人的,但愧疚中有着更多的气恨,因为这么一来,他等于亏欠了她什么永远还不了的债,那种感觉……真是烂透了!
「喂喂,绝世,我话还没说完呢!」小九连忙嚷嚷。
「别再东拉西扯,有事报告就说,没事就滚。」他脚步不停,恶斥着。
见他气冲冲,小九抿着唇,把袖子拉下,笑着跟上来。
「真是的,脾气还是那么坏,下个月就要二十二岁了,就不能成熟点吗?啊,对了,你看咱们俩要不要一起开个生日派对好好庆祝一下……」
他真的快要爆了,倏地站定,用一种耐性已到极限的眼神瞪她。
明知他最讨厌过生日,她还敢说?真是找死。
「好好好,说重点,说重点。」她知道,他快翻脸了,最好见好就收,再闹下去,可真的要见血了。
于是,她神色一正,改以公事口吻:「第一件事,十二的空缺得找个人补上,虽然二哥没心情挑新保镳,但他和黑靖出门还是得有人保护。」
小九很有架势地报告着,俨然东方狼的经纪人似的。
这其实都是有来由的,名义上,她算是东方家的人,可事实上,她却一直和东方狼们生活在一起,从仇义认了她当徒弟那天起,她就加入东方狼,成了东方狼里年纪最小的一员。
最小,却也最特殊。
她的身分介于东方家与东方狼主仆之间,无法区隔,当年十一就开玩笑地说她等于是东方狼里地位最高的人,加上她名叫「小九」,因此大家跟着起哄,把排名自动往下移,由她当头,从九开始排起……
哼,那群狼简直把她给宠上天了,连仇总管都不管,任由小九在东方狼里作威作福,演变成到现在她倒成了东方狼里的老大。
东方绝世每每想到此,心头就很不爽。
「让十五到二十比武一下,谁身手最强谁递补。」他简扼地决策。
在外人眼中,东方四少都是东方狼的狼王,但事实上,真正管理着东方狼的却是东方绝世,他专职整个东方家族的「安全」,之前赵慕贤以为他夜夜出游,其实是出巡,夜巡,早已是他的工作,而他也胜任得很愉快。
主要原因,听说是揍人可以揍得名正言顺。
「第二件事,三哥和闻知来虽然醒了,但身体太虚弱,奶奶想让他们到山上静养,但我觉得目前情况还不怎么安全,最好还是留在东方居比较妥当……」
「情况不安全?你是指前阵子在东方居附近徘徊的几个垃圾?」他眉一挑。
「对。」唉!他这张嘴就从不会说好话吗?小九叹气。
「查清楚来历了吗?」
「还没。」
「狼群都在干嘛?」他美丽的眼眸一瞪。
「大家才送走十二,加上三哥的事,心和身体都累了,让大家休息一下吧!」小九对失去十二叔这件事,心情到现在也还没平复。
「再休息下去心都要钝惰了,现在大家最需要的就是振奋,狼只有在攻击时才有精神,你不懂吗?」他严厉地道。
「是——我懂——」她怎能不懂,当他的影子十六年了,这个细胞里只装了杀戮和炸药的美男,活着的目的大概只有打打杀杀而已。
「干嘛拉长音?还有,你那是什么表情?」他不悦地瞪她。
「咦?我有什么表情吗?我的脸本来就长这样啊!」她装无辜地眨眨眼。
他忍住气,随即怒道:「还有事吗?」
啊,他忍住怒火的样子也好好看哪……
她暗笑着,摇摇头:「没有了。」
「那你笑什么?」
「我又没笑。」她正色。
「你有,你在心里笑,以为我不知道?」他气死了她那种要笑不笑的混帐样子。
「哦?你这么懂我啊?真让我感动。既然你这么厉害,又何必问我笑什么?你应该猜得到啊!」她讽刺地道。
「你……」为什么每次跟她说话他都会气炸?
见他美颜冒着紫气,她知道到极限了,于是很假装地掏出手表看了一眼,假装很忙地道:「啊,我该回去了,十伯和十一叔叔说今晚东方狼要全员聚一聚,烤肉吃火锅,我得去帮帮忙……」
说着,她脚底抹油开溜。
他气瞪着她轻盈的背影,从小,他们的争执到最后总是这样被她呼咙过去,不了了之,害他一肚子火没处发,内伤惨重。
可恶,这十六年他到底是怎么忍的?他真是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