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时,晋王正与朱芙蓉说话,李若水急忙以酒盏掩口,小声地对耶律烈说道:“去同朱姑娘说话,否则我便告退。”
耶律烈眉头一皱,却乖乖听命地大步走到朱芙蓉面前。“你……”
朱芙蓉脸蛋半垂,杏眸由低往上瞥,回以一记羞人答答神态。
耶律烈瞧着她,只觉得她脖子扭成那副德行,难道不别扭吗?
“你身边那棵是什么树?”他想了半天,只吐得出这句。
朱芙蓉回头一瞧,唇边笑意僵凝了一会儿。“城主恕罪,奴家只知欣赏,但不知花名。”
“那是梧桐。此时正是梧桐叶落之时,这光秃模样,无怪乎姑娘不知情。”卓文风代为回答后,换来朱芙蓉一抹灿笑。
“那个是什么呢?”耶律烈又胡乱一指。
“那是李树。”李若水说道。
“为什么不开花?”他故意找麻烦,只是要听她说话。
“‘春风桃李花开日,秋雨梧桐叶落时’,花时由不得人作主。”李若水保持微笑,笑容却僵在唇边,他若是再把注意放在她身上,她真怕自己会起身狠踹他一脚。
“城主若对植栽有兴趣,明年请至王府里赏郁金,顺便尝尝王府里掺入郁金的金酒。”卓文风说道。
“晋王说的可是‘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的郁金酒吗?”李若水好奇地问道。
“是哪,姑娘果然好学问……”卓文风难得遇到女子知音,好兴致地与李若水聊起话来。
李若水难得遇到愿意同女子谈诗论艺之人,唇边不由得泛起笑容。
耶律烈瞪着她的笑容,马上横眉竖目了起来。他为她而来,她却在和别的男人谈笑风生,还说一堆他听不懂的鬼诗?
他书读得不多又如何?除此之外,她想要什么,他没有办不到的。
“我们那里饭后总有些余兴节目,怎么这里就是呆坐着吹冷风吗?”耶律烈存心找麻烦,就是不要他们好好说话。
“朱姑娘琴艺非凡。”李若水连忙说道。
“小女琴艺确实不凡,便连当朝太后都曾经夸赞她……”朱信拈须而笑,对于夸赞独生女完全不遗余力。
“我一听琴声便想睡。”耶律烈老实地说道。
朱芙蓉脸色一沉,脸上已经毫无笑意。她要是不除去这个让耶律烈分神的李若水,她便不叫朱芙蓉。
一旁的卓文风却是强忍住笑意,觉得这耶律烈果然是个真性情汉子。只是这般真性情汉子,又何必同他一样,为着匹配良缘,委婉曲折上门拜访朱府小姐呢?
莫非是为了……
晋王望着耶律烈,而耶律烈正望着李若水。
朱芙蓉一见所有人目光都不在她身上,她揪紧绣裙、双唇颤抖地说道:“爹,女儿身子不适。”
“唉呀,一定是吹风着凉了,还不速扶小姐回房。”朱信急忙催促着奴婢。
“我陪小姐回房。”李若水轻声说道,随即站起身。
“才说没几句话就要回去,这便是你们待客之道?”耶律烈板起脸,仍旧不遗余力的找麻烦。
“今晚风大,待得日暖风好时,小女子必当奉陪。”李若水语气一沉,冷冷地瞪着耶律烈。
耶律烈一挑眉,倒也不跟她多计较。她走了也好,反正他喝酒吃东西、寒暄客套得也累了。她一离开,他正好可以把话说得清楚,届时瞧瞧她还能再躲多久。
“女人家全都退下也好,以免扰了男人大口吃肉喝酒的谈话兴致。”耶律烈粗哼一声,拿起酒壶便咕噜噜地全喝光。
不知何故,耶律烈这话让李若水心里闪过一阵不安。
她扬眸警告地看向耶律烈,他佯装没瞧见,倒是一旁卓文风眉头拧了起来——这李若水怎么愈瞧愈觉得与他自己有几分神似呢?莫非他酒喝多了吗?
“不是要走吗?干么还在这里吹冷风?”耶律烈粗声催促着,蒲扇大掌不耐烦地往外挥着。“快走。”
李若水伴随着脸色如纸的朱芙蓉一并离开庭园。
待得她们身影走远后,耶律烈便起身大步走到朱信面前,双手握拳行了个大礼。
“在下想跟朱爷商讨一人……”
李若水不知道百花园里此时正因她而起的喧嚣,只是无言地陪伴朱芙蓉回到居住院落。
才踏入“芙蓉院”前庭,朱芙蓉便扬手给了李若水一个耳刮子。
李若水被打得耳朵轰轰作响,接连后退了好几步。
“野蹄子!”朱芙蓉咬牙切齿地说道。
“我并无任何失礼之举,请小姐自重。”李若水捣着热辣辣脸颊,怒眸一瞪,也顾不得要装出温善模样了。
竟敢打她!李若水黑眸喷火,恶狠狠地瞪了回去。
朱芙蓉被李若水黑幽眼珠子看得心头发毛,骄纵脾气一来,又想举手用人巴掌。“现下便大义凛然了起来,刚才与耶律城主及晋王谈笑时,怎么不装出贞节烈女之态……”
“请自重!”李若水反掌扣住她的手腕,大喝一声。
“来人啊……打人啊!”朱芙蓉大声嚷嚷了起来。
李若水不屑地放开她的手,冷冷地看着她。“除了仗势欺人、胡乱撒野之外,你可以说些人话吗?”
“你……”朱芙蓉被她的咄咄逼人吓到,结结巴巴地说道:“你不要脸……没有美貌,便想以眼神勾人。你这般身家背景、这张脸孔,若不是有狐媚心机,怎能……”
“耶律城主。”李若水看着朱芙蓉身后说道。
朱芙蓉倒抽一口气,立刻柔弱地捣住胸口,弯身蹲伏于地上。“……我刚才是怎么了?好难受……快来人啊……”
“小姐不到戏班里演戏,还真是可惜你的天分子。”
李若水冷冷瞥她一眼,快步离开院落。待得朱芙蓉发觉自己被骗之后,她已经快步走出院落。
“你别以为事情就这么了结!我朱芙蓉可不是你一介贱民所惹得起……”朱芙蓉对着她身后,尖声叫骂着。
“给我闭嘴!我明日便离开这朱府,从此不再为你这五斗米折腰。”李若水霍然一旋身,气势逼人地让她闭上了嘴。“你一个名门闺秀,居然要夫子伺候你穿衣喝水、还得应付你的口吐恶言。你若不想我四处宣说你平素的恶形恶状,日后最好别再胡乱撒野!”
李若水言毕,又瞪了朱芙蓉一眼,确定她真有惧意之后,这才大跨步地离开院落,前往竈房。
太好了,她这牛脾气控制不住,又丢差事了。
李若水咬紧牙关,握紧拳头,气恼到只想捶胸顿足!明明已经忍了半年,再忍几个月,便可得到年节东修了。
朱芙蓉不过是打了她一巴掌!为了爹的医药费,那刁女便是出手一拳,她也该忍下的。
李若水举手擦去滑落的激动泪水,找了个妩人角落,用尽全力地拚命跺脚。
都是耶律烈惹的祸,若非他明目张胆,她又怎么会被视为眼中钉!
李若水重重咬住唇,不许自己再流泪。她没有哭泣的时间,自怨自艾不是她的行事风格。
她走进竈房里,找着厨娘,简单地说了方才之事,并告知即将离去讯息后,她帮忙厨娘试完了几道菜色,接着又替婢女瑞金画了几个鞋面,待得外头已敲起子时梆鼓,这才依依不舍地与众人道别。
拖着疲累身躯回到仆役房的最后一间独居小房,简单盐洗后,李若水开始收拾衣物。
一个软布包,便是她如今全部家当了。
她坐在床沿,微弱烛芯在她胸前晃出一道道不安黑影。
此时她该庆幸还是怨恼呢?因为她很清楚,就算她走投无路了,耶律烈总会给她一条生路的。
叩叩……
敲门声突然响起。
“谁?”李若水惊跳起身,倏地回头看向铜镜,确定自己脸上麻子没被洗去后,上前再问一次。“哪位?”
门外没人应声,李若水开门,门外空无一人,只在地上搁了张纸条。
她拾起字条,上头写着——
子时,八角亭外小门见。
谁送来这纸条?是耶律烈吗?
李若水胸口一闷,一想起他,心头便有千百种情绪。
她不认为他会做出这种偷偷摸摸的事,他比较有可能一脚踹开房门,大刺刺地命令她跟他走。
李若水愁容里突然绽出一个笑容,只觉得自己实在太了解他了。
那么是谁约她三更见面呢?
“李姑娘,你还没睡啊?”出门解手的一名丫头,睡眼惺忪地看着她。
“正要去睡呢!”
李若水手里紧揪那张字条,慢慢退回屋里,知道今晚将会是个无眠之夜哪!
三更时分,李若水手提红灯笼推开八角亭外小门,一阵寒风朝着她颜面刮来。
她紧揽着薄薄斗篷,虽是穿了三件衣服,在寒风里她还是冷得直打哆嗦。
大风吹得她手里红灯笼摇摇晃晃,像是随时都要熄灭一般。
李若水倚在小门边,踮起脚尖眺望着远方。
“李姑娘吗?”
一旁草地传来几声窸窣,教李若水的后颈泛起了一阵寒意。
“阁下是?”她力持镇定地转过身。
一块黑布罩住李若水的口鼻,一记快掌砍向她颈后,什么话都来不及说,人便昏了过去。
接着她被罩入一块黑布里,被人扛在肩上跑了一会儿后,又被扔进一辆马车里。
驾车之人疯狂地挥甩马鞭,快马躂躂声及车轮轧轧声在夜里清亮地响起。
马车很快地驰得远了,只余下车轮回声在秋风里孤魂似地哀叫着,呜呜呜呜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