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他还只是个孩子。
父亲以身为御膳房的御厨为荣,母亲早逝的他理所当然的跟着父亲一起进宫生活,一生都是厨子的父亲当然也希望他走上厨子这条路。
每天早起第一件事就是上御膳房,先从挑水开始,生火、顾火候、洗菜、拣菜、买菜、挑新鲜的食材、练习刀工技巧……总之,他每天有做不完的事,全都跟成为一名成功的厨子有关。
他只是个孩子,对这种事自然不会有兴趣,也想象其它御厨的孩子一般玩耍;偏偏父亲管得严,他镇日只能在柴米油盐酱醋茶里打滚。
武香第一次在这座占地广阔、宫殿处处的皇宫里遇到年纪相仿的孩子是个粉嫩嫩的小女娃。
他还记得那双水润漂亮的大眼睛,直盯着他——手上刚做好的驴打滚,口水直流的可爱模样。
“你想吃吗?”压低厨帽遮住自己大半的脸,他问。
他知道怪罪父亲管教严格有一半是骗人的,大部分原因是他的长相非属善类,总会吓到其它人,所以才找不到其它孩子愿意同他一起玩。
而现在,他不想吓跑这个粉嫩的玉娃儿。
一头乌黑柔顺长发披散在身后,圆又晶亮的眼儿迸射出要糖吃的期待光芒,年幼的水青丝听见武香的话直点头。
“喏,我放这儿。”怕太靠近会被她看清楚自己长相,武香像在喂小动物般将装着驴打滚的盘子放在离她三步远的地上,然后迅速退回原位。
水青丝不疾不徐的上前蹲在盘子前。
“没有筷子。”她皱起眉头苦恼道。
“等我一下。”他快步跑回御膳房里拿了双筷子出来,但不知该怎么接近她,只好说:“你过去一点。”
“去哪边?”眨着圆亮的眼儿,水青丝天真的问。
如果她走远一点,他就反悔不给她吃驴打滚怎么办?
“到……退后三步。”武香不知道她担心的,只担心自己会吓跑她。
“退后三步?”小小的水青丝思索了一番,接着站起身,小小的退了三步,心中悄悄丈量着这个距离如果用跑的还可以追得上。
这是三步?他看是一步吧!
“再退后三步。”武香不放心,又要求她后退。
水青丝没有拒绝的又迈开步伐,却是往前走了三大步。
“筷子给我。”她来到武香面前,仰起苹果般红润可爱的笑靥向他索讨。
“嗄!”武香被她的举动给吓了一跳,向后退了好多步,同时不忘遮住自己的脸,另一只手猛挥,“走开、走开!”
“你要反悔?不给我吃了?”她一张圆圆的小脸垮了下来。
武香这才发现她的反应跟其它孩子不一样。
他从指缝中窥探她脸上细微的神情,只要有一点点厌恶、害怕或是被吓哭,他会立刻头也不回的跑开。
孰料,水青丝只是用哭丧的表情瞅着他。
是泫然欲泣没错,不过却是吃不到糖耍脾气的哭泣。
“你……”她还没看到吧?还没看到他的脸,所以不害怕。
“筷子给我。”水青丝很坚持。
确定心中的想法,武香终于把筷子交出去,但始终不愿放开遮住脸的手。
可爱的脸蛋一扫阴霾,她接过筷子开心的道了谢,重新走回那盘驴打滚旁,像个教养极佳的小姑娘侧身蹲下,举箸的动作也很优雅,只不过——
“你一次吃这么多?”武香惊讶的看着她在一根筷子上插满了一整排的驴打滚,忍不住脱口问。
“多?会吗?”假如好吃的话,她打算整盘吃完的。
话落,水青丝小嘴一张,不含糊,一次塞下五个驴打滚。
武香这会儿真是开了眼界。
哪个小娃儿能一口塞下五个驴打滚?再贪吃也不可能吧!
“你、你……”
“嗯?”她心满意足的嚼着,最厉害的是从外表来看完全看不出她一次吃了五个。
“你小心别噎着了。”最后武香只能这么说。
“嗯。”水青丝毫不客气的大啖驴打滚,没多久工夫便已吃了半盘。
真能吃,不知道是谁家的孩子。
武香四处张望了一会儿,不晓得这个小娃儿是怎么走来御膳房的,不过由她身上极好的衣裳料子来看,她绝对不是厨子们的孩子。
“你迷路了?”他站在距离她几步远的地方,想靠近又不敢。
她是从哪儿来的?是公主吗?还是大官的孩子?
“没有呀!这里是膳房对吧?”偏着小脑袋,她始终没有停下吃东西的动作。
“御膳房。”武香纠正。
这儿可不是寻常百姓家的膳房,而是皇宫里的御膳房呀!听她的语气根本就是要来便来,要走便走的随意。
“喔。”差一个字而已也要计较。
“你怎么会在这里?”
“很香。”
“啥?”她说什么?很香?
“因为有很香很香的味道,所以我就走过来啦!”天真童稚的语气令人不怀疑她话里的真实性。
可就是太真实才令人错愕。
“你从哪里走过来?”
“嗯……”全靠香味辨位的水青丝也搞不懂自己是从哪儿走来的。“好像是个有很多书的地方……”
“御书房?”从御书房走到御膳房?
“喔喔,对。”没错,就是这个名字。
“老天!?怎么走到的?不,应该说你怎么闻到味道的?”御书房和御膳房相隔遥远,怎么可能随随便便就走到?而且她还是个孩子。
“很香呀!”水青丝坚持自己的说词。
问题是不可能闻得到呀!
武香没发现自己不知不觉放下掩面的手,露出惊讶的表情,双目直瞅着眼前这个令人充满惊奇的小女娃。
“这是大哥哥你做的?”水青丝很快扫光所有的驴打滚,拿出帕子轻轻擦拭嘴角。
“嗄?”看向没一会儿工夫就见底的盘子,武香愣愣地回答:“是啊。”
本来是想让她尝一两个就好,其余的要让父亲吃过好交差,这下……
“要重做了。”他的语气该是无奈,却又觉得还好。
许是因为她看起来吃得很开心,脸上挂着的甜笑彷佛再也找不出如此美味的东西,大大的满足了他的成就感和虚荣心。
“很好吃,但如果你要重做的话,倒不如换道不同的料理。”她对重复的意愿不高。
“你想吃什么?”他情不自禁脱口问。
“嗯……蒜泥白肉。”吃了甜的就想吃咸的。
“蒜泥白肉……”简单。
“三小姐、三小姐!”一阵呼唤声传进两人之间。
水青丝一脸惋惜,“有人来接我了。”
“三小姐?你是谁家的姑娘?”她不是住在皇宫里的孩子?那以后要见面就难了。
“三小姐——”水青丝回过头看了一眼声音的来处,“我该走了。”
“那……”他开口想挽留她。
停下步伐,娇小的女娃儿睁着亲和的眼儿直望着他。
“下次我做蒜泥白肉给你吃!”知道她要走了,武香急忙说出承诺,想确保能够再见面。
闻言,粉嫩的苹果脸露出天真无邪的笑。
“一言为定。”
然后,小女娃离开了。
武香一直到最后才发现自己忘了遮住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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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他们不止一次在御膳房前碰面。
虽然他总是以下一道菜作为见面的约定,却总在她离开之后开始期待着下次见到她。
那年,她约莫七岁,他十五岁。
那天,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
阳光洒下,少年额上布满热汗,闪着光芒。
“香——”娇滴滴的嗓音唤着。
正在劈柴的武香一听见,立刻放下斧头,薄而抿直的嘴角微微扬起一股笑痕。
她是到目前为止唯一没嫌弃过他长相丑恶,可以自在聊天说话的对象,所以他特别珍惜她出现的时间。
她总是毫不吝啬的朝他露出笑容。
武香宠溺的揉了揉她披肩的长发,“丝儿。”
她说这是她的名字,而他也未曾多问。关于她的身家背景,她的全名,他不是不想知道,是怕多问了会引起她的反感。
年纪尚小的水青丝红润的脸蛋扬起可人的笑靥迎上武香。
一年多来她早已知道御膳房的正确位置,饶是不知道光靠那阵阵诱人味蕾的香味,便可一路走过来。
“上次咱们约好这次吃什么?”
每次她总在离开前给他出个难题,然后下次再见,他必须端出由她所指定的菜色,如果不好吃,她可是会摆架子的。
“今天是……”武香正回想着上次答应的料理,突然被人给打断。
“武香!武香!”带着威严的男嗓由御膳房那道朱红色的大门内传出来。
武香一顿,蹙起浓眉。
是他父亲。
“你到前面那儿去。”他用手指向前方。
“哪儿?”水青丝顺着他指的方向看,不懂他说的确切位置。
“武香!”微怒的嗓音再度响起。
“你往前走到底右转,那里有口井,到那儿去等我。”武香急了,怕被人发现水青丝,也怕被误会是在偷懒,他边说边推着她前进。
“井……”水青丝有些退却,毕竟他指的方向她未曾去过。
“武香!”怒吼加上脚步声逐渐逼近。
“直走到底右转,很简单的!”说完,武香赶紧推她离开。
“武香!你在干什么!”称不上疑问也不想要答案的语气,纯粹是责怪他没有在第一时间回答。
武香没敢回头看水青丝走了没,只是低垂着头,在父亲面前不言不语;他知道说话只会刺激父亲。
“柴劈完了?”
沉重的疑问当头劈下,武香一震,随后摇摇头。
和武香神似的铜铃眼瞠大,下一瞬,啪的一声,一记厚重的巴掌招呼上他的右脸。
“到底在磨蹭什么?再半刻钟就要上菜,灶上的锅还没热,你以为有多少时间可以等你劈柴?”
经过长年挑水劈柴练出来的力道打得武香差点摔倒在地,耳朵嗡嗡作响,眼前的一切彷佛都在旋转。
这不是他第一次被打,所以早就习惯了,可不代表不会痛。
没关系,再撑一下,等到柴劈完还有时间,他现在已经能很快的做好一道料理,“炸元宵”这种市井小吃更不是难事,只要再撑一下……
水青丝被武香推得往前踉跄了几步,等站稳身子后便想折回去,但才旋回身,看清眼前发生的一幕,她只得静静的躲在那道遮掩住自己身影的墙后。
他,几乎像只狗被主人痛殴。
难怪他身上总有一些大大小小的伤。
跟着,她发现武香一声也不吭,甚至连一滴眼泪也没有。
四周时不时的有人经过,却好像见怪不怪,没人出面劝说阻止。
虽然还小并不表示不懂,她知道那样被打骂踢踹绝对痛死了,可是她又不晓得该怎么办。
啊!对了!她可以去找爹爹,找到爹爹武香就有救了!
一想到办法,水青丝连忙付诸行动。
“跑回御书房就行了……”她现在满心只有跑回御书房找正在和皇帝爷爷下棋的爹爹这件事,什么炸元宵的早被抛在脑后。
此刻她唯一的希望便是武香能撑到她回来。
但是她向来都走同一条路,如今换了别条,岂是轻易就能到达目的地的?水青丝很快就陷入这个宛若迷宫般的皇宫里,怎么也绕不出来。
“这里是……”心急的四处张望着,她觉得每一条路都很像,却又不像。
要不她怎么会在同样的地方打转?
她再不快点,武香可能会被打得遍体鳞伤,不死也剩半条命呀!
水青丝像只无头苍蝇到处乱跑,哪里有路就往哪里钻,却有一种越走越远的感觉。
倘若她找不到御书房也回不到御膳房呢?
突如其来的念头让她停下脚步,回首望瞭望,要去御书房的路她不清楚,可来时路也不见得能认得。
“唔……”水青丝偏着小脑袋,开始担心起自己迷路了。
蓦地,眼角余光瞄到隔着檐廊的那边有一口井,她想起武香说过的话——
直走到底后右转,会看见一口井……
“是那一口吗?”无论是或不是都只能当成是了!
虽然犹豫,她还是朝井走了过去。
既然武香说了要她在这儿等,他就会来,因为他未曾骗她或失信于她过。
所以,她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