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丫鬟送来汤药,她端起那墨色的药汁准备饮下时,忽然怔了怔,脑中闪过一幕情景,那是在船舱里,一个丫鬟拿来几颗药丸递给娄竹心——
“四姑娘,您一上船就晕船晕得厉害,快把这药服下,能止晕。”
“桃丽,你哪来的药?”旁边一个婆子问道。
“我这不是四姑娘船难受,所以才找船东讨了些药来,四姑娘,您快吃了吧,吃了应当就不会再晕了。”桃丽倒了杯水递给娄竹心,一边催促道。
娄竹心不疑有他,接过药服下。顷刻,她眼皮逐渐沉重起来,耳畔隐约听见两人说话的声音传来——
“赵婆子,四姑娘要睡了,咱们先出去吧,别吵醒她。”
“方才四姑娘还是晕得严重呢,怎么服了药后就要睡了?”
“这表示那药有用啊,睡着自然也就不晕了。”
“是这样吗?”
“错不了,咱们快出去,别待在这儿打扰四姑娘安睡。”
但她们离去不久,娄竹心腹中便传来一阵绞痛,将她硬生生痛醒,她痛得连想叫都发不了声音,紧紧按着宛若绞成一团的腹部,从床榻摔了下去,后脑磕碰到地板,整个人晕死过去。
这是类竹心最后的一段记忆,之后她就再也没能醒过来。
寒招财想起她取代娄竹心清醒那时,是在床榻上,心想大概是后来赵婆子和桃丽进来,发现她摔到榻下,将她扶了上去,这时娄竹心多半还没咽下最后一口气,赵婆和桃丽才没有其它反应。
那段记忆看来,她不得不怀疑,桃丽递给娄竹心的,也许并不是能止晕的药,而是夺命的毒药。
虽然桃丽说药丸是船东给的,可娄竹心与那船东素不相识,他没道理害她,这样的话,拿药给娄竹心的桃丽便很可疑了。
寒招财仔细回想起娄竹心残存的那些记忆,发现她平素里对待身边下人一向很宽厚,不曾打骂过他们,对贴身伺候她的桃丽更是十分厚待,她想不出桃丽毒害娄竹心的理由。
想得头又疼了,她没再往下想,喝了药,昏昏沉沉的又想睡了。
半睡半醒之间,她听见脚步声,有人走进房里,而后那人来到床边,抬手在她额头上摸了摸,她以为是服侍她的其中一个丫鬟,但下一瞬,她觉得那掌心似乎有些大,也粗糙些,不太像个姑娘的手。
她想睁开眼,看看来人是谁,可眼皮重得撑不太起来。
最后她只听见耳边传来一声沉沉的吸息声。
这下,她知道对方是谁了,在睡着之前,嘴角微微弯起,泄出一缕轻笑。
休养几天,这日,寒招财用了早饭后,借口还想睡,把翠娥她们支出去。
而后找来一条包袱巾,将路挽风送给她的几件衣物包了起来,准备悄悄离开。
不是她舍不得这些衣物,而是她身上只有先前卖草药赚得的那十九文钱,这几件衣物都是上好的衣料所做,她想着若拿去当了,至少能换得一些银子,省着点花,应当够她回杏村。
她先前向那两个丫鬟打听过,路挽风今天一早就出去,想必不会太快回来,拿起包袱,她轻轻推开房门,朝左右廊道瞅了瞅,见四下无人,她赶紧阖上房门,快步往左边的廊道走去。
她这两天借着散步为由,将这座宅子前前后后大致走了一遍,知道这处商号前头是铺子,后面是一座两进的宅院,前面一进住了商号里的管事和几个伙计和下人,第二进则是留给来巡视的东家所住。
她就住在第二进的一间厢房里,后门位在西侧,过一道月亮门,再穿过后院,就能从后门离开。
她蹑手蹑脚,朝后院走去,路过厨房时,瞅见有人蹲在一口井边洗着菜,她弯着身子,小心翼翼的避到一丛栀子花后离开。
好不容易来到后门,发现那门竟上了锁,她懊恼的拧起眉,接着想起前面那进宅子有道侧门,是让下人进出的,她连忙转往那里去。
穿过一道门,她瞥见这几日服侍她的两个丫鬟,正坐在旁边一处小院子里的石桌前,一边缝补着衣物,一边闲聊。
“……我瞧少东家那般关心娄姑娘,还为她延迟回苏云城的日子,八成对她有意,说不定回去后,就会传来好消息。”
“可我觉得娄姑娘虽然对少东家说话时老是笑咪咪,但似乎并不怎么亲近。”
“哎,人家那是矜持。”
“有人说咱们少东家克妻,娄姑娘说不定是顾忌着这事,所以不想与少东家结亲。”
“什么克妻,要我说分明是她们没福气嫁给咱们少东家,你瞧咱们少东家生得一表人才,年纪轻轻便掌管着这份偌大的家业,要是少东家愿意嫁我,我二话不说就嫁给他。”
“你?人家少东家是什么身分,哪里瞧得上咱们这种下人。”
“就算当不了正妻,仿个姨娘也好啊。”
“姨娘你也别想了,要是少东家肯收你当通房,就不错了。”
两人说着话,浑然没发现有人贴着她们背后的墙根,悄悄的走了过去。
出了那小院子,寒招财探头见左右无人,赶紧加快脚步走到侧门附近,瞥见有人进出,她躲在墙角等着,没等太久,就觑了个机会,从侧门悄然离开。
侧门出来后是一条巷弄,她朝外头走去,来到一条街上,抬目四下看了看,随找了个人打听当铺的位置。
来到当铺,与朝奉讨价还价后,她将那几件衣裳当了六两银子,而后带着满意的笑意离开当铺,如今回去的盘缠有了,她准备去打听哪里有车可搭到流仓县。
瞥见前头走来一个约莫三、四十岁的大婶,她提步正要过去询问,却见到有两人迎面走来,其中一人喊了声——
“咦,四妹,你怎么在这里?”
她没理会,以为那两人是在叫旁人,再往前走一步时,却被两人拦住,接着耳旁传来一声不悦的诘问,“四妹,我叫你你没听吗?”
她抬首,这才仔细打量眼前这两名约莫二十来岁的年轻男子,穿着灰蓝色长袍的他模样俊秀,面容微带恚怒的瞪着她。
而他身侧那名穿着白色衣袍,五官端正的男子,则是面露微笑,语气温煦道:“四妹,你不是去向外祖母贺寿吗,怎会在绥城?”
不管是走水路或是走陆路,从外祖母那儿回来,都不该经过绥城,是以他和三弟适才瞧见她,才会觉得讶异。
寒招财一愣之后,从娄竹心的记忆里,找出这两人是她的大哥和三哥,穿白色衣袍的那个是大哥娄梓修,灰蓝色长袍的是三哥娄梓维。
同时还有几段模糊不清的情景滑过她眼前,但此时她顾不得去细想,回过神后,故作头疼的解释道:“对不住,大哥、三哥,方才不是我故意不认你们,是我这头有些疼,一时恍神,没听见你们叫我。”
“怎么会头疼?莫不是病了?”娄梓修面露关心的追问。
“数日前我从外祖母那儿回来,搭的客船遇上雷暴雨,因而翻覆沉没了,我命大,抓着张椅子,被浪冲到岸边,才侥幸逃讨一死。也不知是不是受了惊,大病一场后,很多事都不记得了。”
娄竹心残存的记忆并不多,她担心露了馅,故而这么说。
“你搭的客船难道是陈家那艘宝元号?”一旁的娄梓维惊讶的询问。宝元号在准江遇上暴雨沉没的消息已传了出来,只是他没料到,妹妹竟也在那艘船上。
寒招财也不知是不是,不过他既然这么问,八成错不了,便顺着他的话点了点头。
娄梓维接着再问:“只有你逃出来吗?其它的人呢?”
她茫然摇首,“我也不知,当时船上乱成一团,我被冲到崖边后,没再见到其它人。”
娄梓修叹了口气,“希望桃丽和赵婆子他们也能像四妹这般,幸运的逃过一劫。”
他话甫说完,忽见一个熟人走过来,站在妹妹背后,他尚未回话,对方一开口便略带责备之意。
“娄姑娘,你怎彡自个儿跑出来,也不说一声?”
听见这熟悉的低沉嗓音,寒招财头皮一紧,还来不及出声,就听见娄梓维开口道:“路挽风,你怎么也来了绥城?”
“我与娄姑娘搭乖同一艘客船,船翻覆时……”
不等路挽风说完,寒招财抢先一步接腔道:“船翻覆时,我和路公子怡好一起被冲到岸边,便一道来了这绥城,我一到绥城就病,这几日多亏有路公子照顾。”她不想让寒家的人得知是她救了路挽风,一来是无法解释她为何会凫水的事,二来是为免娄家人挟此恩要求他报答。
救他的人是她,与娄家无关,这恩他只能向她报。
见她说完,暗暗朝他递了个眼神,路挽风一怔之后,知她是有意隐瞒她救了他的事,遂也没重提这事。
“这么巧,当时你们俩都在那艘客船上。”娄梓修讶道。
娄梓维脱口说了句,“怎么淹死你呢?”外人常拿他们娄家三兄弟与路挽风比较,觉得他们三兄弟都是靠着父荫,远不如路挽风,故而他与路挽风不太合,每回见了总没好脸色。
娄梓修站在他身旁,听见他的话,轻斥了声,“三弟。”
娄梓维假笑了声,“我说笑的,路兄可莫要当真。”接着再酸了他几句,“路兄素来福大命大,想来再来十次船难也淹不死你。”
路挽风没理会他那近似挑衅的话,目光定定的注视着寒招财,正想启口时,娄梓修开口道:“路兄,我四妹这几日承蒙你照顾,这人情我记下了,回苏云城再请路兄吃饭。我和三弟既然在这遇见四妹,这就接她回去,不劳烦路兄了。”
她朝他轻点螓首,“多谢你这几天的悉心照料。”明明是自个儿先不告而别,但此时见他要走,不知怎地,她有些依依不舍,竟萌生一股想跟着他一块走的念头。
待两人道别后,娄家兄弟也向路挽风告辞,携着她离去。
路挽风伫足原地,目送他们离开。
两刻钟前他回到商号,到后宅去看她时,发现厢房里不见人影,找遍里里外外,依然找不到人,他于是派出几个下人到外头去找,自己也没闲着,出来一块寻人。
好不容易找着她,没想到她竟与娄家兄弟在一块。
他知道娄家在绥城也有商铺,但他刻意不提此事,让她留在路家商号里养病,就是想跟她多相处一会儿,再一起回苏云城,不想娄家兄弟却刚来了绥城,见到了她……
他心头有抹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不过下一瞬思及先前她刻意向娄家兄弟隐瞒是她救了他的事,心中又滑过一丝暖意。
她不让他说,是不愿让娄家得知她有恩于他,进而趁机挟恩求报吧,他寒星般的双眸流露出一抹柔色。
“我和三弟还要过两天才会回苏云城,四妹这两天先住在这儿,若有缺什么,尽管吩咐下人就是。”带她回到娄家在绥城的一处宅子后,娄梓修温言说道。
“多谢大哥。”寒招财道了声谢。
“咱们是兄妹何必多礼,你身子不适,我就不吵你了,你好生休息。”说完,娄梓修没再多留,走了出去。
早知道私自离开会遇上娄家兄弟,寒招财宁愿留在路家商号那里,可这世上没有后悔药,如今她若是贸然离开,只怕会惹人起疑。
想了想,寒招财吩咐来伺候她的丫头为她拿来文房四宝,然后把丫头给支了出去,坐在案桌节提笔写信。
如今暂时回不去,她不得不把自己的遭遇写下来,告知爹娘他们,免得他们担忧。
花了一会功夫写完,她将信收进衣袋里,打算寻个机会拿到驿站去寄。
接着,她静静回想着在见到娄梓修和娄梓维那时,浮现在她脑海里的那些残缺不全的记忆。
其中一幕似乎是在娄竹心的房里,有个面目看不清的男子在问她问题——
“……你那时看到了什么?|
“没有,我什么也没看见。”娄竹心有些惊惶,但她掐着掌心,努力让自个儿力持镇定。
对方似是不信,再问了一次,“你真的什么也没看见?”
“真的,我当时低着头在找我掉的耳坠,什么也没瞧见。”见他对她的话仍存疑,她连忙再道:“我真的什么都没瞧见。”
而另一段记忆是在花园里——
“……那天你是不是瞧见了什么事?”男人的面目一样模糊不清。
闻言,娄竹头一惊,急忙否认,“不,我什么都没有见到。”
“你无须害怕,你当时看见什么只管说出来,我不会再告诉别人。”
她用力摇头,“那时我忙着找耳坠,真的什么也没瞧见。”
“……罢了,等你想说的时候,再告诉我吧。”
寒招财拧眉思索,她透过娄竹心残存的记忆和情感,知道两段记忆中的男子是不同的人,娄竹心当初究竟是看见廾么,怎么有两个人一前一后的来逼问她?还有,这两个男人又是谁?
可惜娄竹心的记忆并不完整,她怎么想都想不出娄竹心当时看见的事,毫无头绪。
不过她是在见到娄梓修、娄梓维兄弟后,才突然记起这两段残的记忆,会不会是跟他们俩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