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贤楼。
一进到包间里,瞧见已坐在里头的人,寒招财连忙欠身,“老太太,真对不住,让您久等了。”她其实并未迟到,但让老人家等她总是不好。
“是我来得早了,来,快坐下,喝杯冰镇的乌梅茶消消暑。”路老太太说着,示意一旁伺候的丫头,倒杯乌梅茶递给她。
那丫头应了声,取出冰镇在一个冰桶里的一壸乌梅茶,斟了杯送到寒招财面前,这乌梅茶是从路家特意带过来,并非这聚贤楼里的。
“多谢老太太。”寒招财接过,道谢了声,啜饮了几口,冰冰凉凉酸酦甜甜的乌梅茶顺着咽喉滑下腹部,顿时消解了几分署气,喝完她赞了声,“这可真好喝。”
“这是咱们府里酿的,你若喜欢,我让人回去拿两瓶乌梅汁给你,你再兑着茶水来喝。”路老太太也不等她答腔,说宗迳自吩咐一名侍女回去取乌梅汁来给她。
两人是私下见面,不好把东西直接送到娄家去,兼之这聚贤楼离路家不远,路老太太便索性让人回去拿。
寒招财见那侍女在得了路老太太的吩咐后,提步就往外走,也阻止不及,只能笑着接受,“那就谢谢老太太啦。”她是挺喜欢这乌梅茶的味道,可她明天就要去庄子,怕是喝不完了。
路老太太呷了口自己那杯乌梅茶,笑呵呵道:“本来我回府后过几日就想找你来喝茶,偏生皇上赐下那斛珍珠,考验咱们几户商家,我也就不好找你出来说说话。等这期限一过,我便差人送信给你,丫头,你不会觉得老婆子我太唐突吧?”
“怎么会呢,我也一直惦记着你呢,还想着能不能在去乡下庄子前,见你一面呢,想不到你的信就来了。”
“你要离开苏云城呀?”
“天气太热,想去那儿避暑。”寒招财简单回道。
“都七月了,等过了八月以后,天气就会渐渐转凉些。”先前她同孙子提起,怀娄竹心母亲当年产下的是一对孪生女的事,所以命人私下打探这事,可惜查来查去,最后连当年为她生母接生的稳婆都暗地里找来问了,结果娄竹心母亲当年产下的确实只有一个女儿,不是一对孪生女。
娄竹心是自小就在娄家长大,鲜少离开苏云城,上次去向她外祖母拜寿,是唯一一次出远门,所以她与往日截然不同的性情,还知道那么多事,着实令人费解。
“我这身子自上回落水后就不太好,这回想在乡下静养一段时日,明天就要离开了,还请老太太你多加保重。”今日一别,再会无期,临别之际,寒招财对这位待她十分亲切的老太太有些舍不得。
路老太太以为她顶多去一、两个月就回来,也没怎么在意。
“那等你下次回来,我再带你到另一家馆子去吃饭。那家的菜烧得可香呢,可惜那胖厨子这几日回乡去了,馆子没开,否则就能带你去尝尝。先前我还打算想将那胖厨子请回咱们府里做菜呢,谁知那胖厨子死活不肯,让我老婆子想吃他家的菜时,只得吩咐人去买,或者亲自上那儿去吃。”
说起这事,她接着叨叨絮絮的与她评点起苏云城里,各家饭馆酒楼里的菜肴,哪几道菜好吃,还有哪里的那道菜是此生必尝。
听她说完,才刚用过午饭的寒招财忍不住觉得好像又饿了,拈了块桌上的糕点来吃。
“哎,对了,你可知道咱们路府用皇赐下的那斛珍珠,做了什么吗?”提起这事,路老太太笑得眼睛都眯起来。
寒招财摇头,这种事在各家都是秘密,她哪能知道,不讨现下皇上给的期限已过,几家皇商当都已把各自完成的作品送进宫里去了,谈论一番也无妨。
“咱们用那斛珍珠,做了一幅画,你不知道,我那孙儿可聪明明得紧,他竟想得出来,把那觥珍珠辗成粉末,再分成几堆,分别染成不同的颜色,再黏贴在画上,做成一幅仙鹤拜寿图,美得让人爱不释手呢。”说起自家孙子的这幅杰作,路老太太满脸掩不住的骄傲。
“这主意倒是十分巧妙,我倒是没想到将那些珍珠染色。”可惜无缘看到那幅罕见的珍珠砂画,也无缘再见路挽风一面。
“是吧,可惜已送去宫里,没办法拿来给你也瞧瞧。”路老太太接着兴匆匆问她,“你们娄家用那斛珍珠做了何物?”
“我们用上好的香木做了一只妆奁,在对开的两廓门上,雕满缠绕的莲花纹饰,接着将那斛珍珠磨去不规整的部分,镶嵌在上头,妆奁上方则雕了两朵并蒂莲和莲蓬,再将剩下的珍珠研成细末,填入花瓣和莲蓬上。”
这妆奁完成时,比她预想的还要更夺目,让她看得目不转睛,就连娄梓纲都挑不出一丝毛病来,整个妆奁华丽精美又透出一股圣洁庄严。
听完,路老太太惊讶道,“听你这么说,你们娄家做得很不错呢,这主意是谁想的,竟能想到做妆奁?”
“是我想的。”寒招财笑咪咪的抬手指着自己。
“是你想的?我就说嘛,凭娄德山和他那三个儿子,哪里能想到这么好的主意,哎呀,丫头,你同我孙子一样聪慧。”路老太太狠狠夸她几句,越看她越喜爱,觉得若她不是娄家的女儿,她马上就让孙子将她娶回家去。
下一瞬,路老太太想到什么,语重心长的劝了她几句,“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你一个姑娘家,在娄家还是韬光养晦一些好,省得叫人见了眼红,咱们不怕君子,但小人难防啊。”
“多谢老太太提点,我明白,等我去了庄子以后,就不会再出什么头了。”
路老太太隐隐觉得她这话里似乎有别的意思,“怎么说得好像一去就不回来似的?”
寒招财握住路老太太的手,笑盈盈看着她,“没这回事,今天能来陪老太太你说说话,我很高兴,您待我就像我的亲祖母似的,这回去庄子,也不知什么时侯回来,教我好舍不得呢。”
路老太太笑骂了一句,“要是想我老婆子了,你早点回来不就成了。”
两人再说了半晌的话,路挽风过来接祖母,刚好路老太太乌梅茶喝多了,先一步被两名跟来的侍女扶去茅房。
寒招财找了个借口,将桂婶支出去买吃食,包间里,只剩下她和路挽风。
隔一个多月再相见,她有很多话想对他说,可话到唇边,只觉得那些话全是多余的。
路挽风凝视她须臾,先出声道:“这段时日,你在娄家可还好?”他之所以特意过来接祖母,是因为知道祖母约她今天相见,他想再见她一面。
她轻点螓首,“我很好。”临别之际,她想给他留下一个最美的笑靥,樱唇弯起,绽露一抹微笑,“你说如果有来生的话,我们若相见,还能不能认得彼此?”
“若有来生,只怕我们都变了副模样,纵使相逢应不识了。”
“要不然我们来约个暗语,倘若来生你遇到一个感觉很像我的姑娘,你就上前说一句‘莫负有情郎’,到时她若是回答你‘怜惜眼前人’,那就是我。”
路挽风突听她此言,觉得她这话也未免太天真了些,倘若再转世,他们谁也不会再记着上辈子的事,然而细细品味着她的话,却透着一种对今世的无奈,与对来世的期待,他心口不由得一疼,险些克制不住的将她拥入怀中。
寒招财笑盈盈接着再说:“要是我瞧见一个性子跟你相像的人,那我就上前去问‘在天愿做比翼鸟’……”
不等她说完,路挽风不由自主的接了句,“在地愿为连理枝。”
寒招财却摇头说:“你不能回这句,你要回‘大难来时一起飞’才对。”
“这是为何?”
“这是纪念咱们一起经历过生死大难嘛。”
大难来时一起飞,路挽风默念着这句话,顿时明白她的心意,一直压抑在心头的情愫,在这一瞬间爆发开来,让他几乎想要不顾一切的对她说:嫁给我吧。
他想娶她为妻,想与她比翼双飞,想与她朝暮相对,想与她不离不弃,想尝尝她亲手所做的野菜汤……
瞧见路老太太回来了,寒招财朝她欠了欠身,“老太太,你孙子来接您了,晚辈先走一步。”说完,她转身便匆匆走出包间。
她不敢再待下去,方才说的那番话,已隐晦的回他表露了自己的心迹,她实在没脸再待下去,更不敢去看他的表情。
她走得太急,故而没瞧见路挽风把两个侍女给支出去,对路老太太说:“祖母,若是我想与娄家结亲,您反对吗?”
路老太太似乎毫不意外,神色慈爱的笑道:“你这孩子当真是对那丫头动心啦。”
在祖母跟前,路挽风坦然的颔首。这阵子他常想起她,每当想她时,又拼命让自己将她的身影从心里驱逐出去,如此一再反复的煎熬着,让他苦不堪言。
今日再相见,听了她那番话,他委实再也忍不这份感情。
“你爹一直不想与娄家有羍连,所以我纵使喜欢那丫头,也不敢同意,倘若你能说服得了你爹同意这桩婚事,祖母不反对。”路老太太含笑的对孙子说道:“回去后,你好好同你爹商量商量,若是你爹答应,咱们就找媒婆上门提亲。”
路府。
听完儿子的话后,路继圣沉默许久才道:“咱们家的家规与娄家完全不一样,咱们家不准三妻四妾,不准拿孩子的亲事来攀权附贵,不准做违背仁义之事,几代以来,咱们娶进来的媳妇,都是出自家风严谨的人家,每个性情都良善知礼。”
“父亲说的这些孩儿都知道。”在向父亲提出此事时,路挽风就已心知父亲多半不会赞同这桩婚事,但他还是想尽力一试。
“你既然知道,还想娶娄家姑娘为妻?你就不怕日后娄家借着这桩婚事,向你提出非分的要求?”
“倘若他们所提的要求与咱们的家规有所抵触,我定会严词拒绝。”路挽风正色回答父亲。
“届时纵使你能拒绝,但你妻子能硬着心肠,回绝自己的娘家所求吗?”路继圣语气严厉了几分。
路挽风被父亲一问,愣住了。他的部分他能回答,却无法代娄竹心回答。日后若她娘家真逼迫她做出违反路家家规之事,他不确定她究竟会怎么做。
路继圣对唯一的儿子终究还是不忍心太严苛,徐徐说道:“这事你再好好考虑考虑,倘若你真想娶那姑娘,为父也不会狠心不答应,不过为父要先见她一面。”
其实他会松口,是因在儿子过来前,母亲已先来找过他,对他说了一番话——
“算起来,挽风前前后后定了三次亲都没能成,落了个克妻的坏名头,他自个儿似乎也对此有些忌讳,不怎么愿意再谈婚事,这回难得他有自己中意之人,虽然出身自娄家,可那姑娘我见过,确确实实是个好姑娘,若是可以,娘希望你能成全他。”
他们是亲父子,若是可以,他也希望儿子能娶到心上人。
听见此事有转圜,一回沉稳的路挽风也难免有些激动,飞快说道:“多谢爹。”连祖母都喜欢竹心,他相信爹在见了她后,定然也会喜欢她。
对于路府所发生的事,寒招财浑然不知,翌日,在日落时分,她乖坐马车抵达位于来逢山旁的那座庄园。
管事事先已接到消息,带着几个下人在庄子路口迎接她。
休整一日后,寒招财开始在这庄园里四处勘查地形。
跟着她来的桂婶,因昨日坐了几个时辰的马车,颠得身子有些吃不消,寒招财让她去歇着,面露倦容的冬菊和怜翠也都留在屋里,她只带着精神尚好的惜花出门。
“四姑娘,这庄园里果然凉爽许多。”跟在她身边的惜花,举着油伞为主子遮阳,圆润的脸庞带着憨厚的笑,睁着一双圆圆的眼,好奇的四处瞅着。
“这里种了不少水果,这几日你们喜欢吃什么,就去摘来吃。”就像娄竹心生前那般,寒招财也十分厚待身边的这几个丫头,尤其在想到倘若她出了意外,她们几个多少都会受到责罚,心里就越发过意不去。
她一直暗中寻思着有什久办法,能把她们摘出去不受牵连。
花了半天的时间,寒招财跟着管事派来的一个约莫十五、六岁,肤色微黑的丫头,将庄子略略逛了一圈后,站在一口池塘边,望见倒在池子里的山影,她举目远望,问那丫头,“那座山就是来逢山吗?”
那丫头应道:“没错,咱们这来逢山上瀑布飞泉极多,大热天里,不少人到山上戏水消暑。”
甫说完,一个婆子过来禀报,“四姑娘,已中午了,管事命人备好了午饭,请你过去用膳。”
庄子里的人一般都只吃两顿饭,但城里的富贵人家里通常都吃三顿饭,故而管事也让人备了午饭,差她过来请人。
寒招财点点头,回去用了午饭,略微休息后,她再让那带路的丫头,带她去山上走走。
来逢山不小,她接连逛了两天,才找到一处适合制造“意外”的地点,那是一处峭壁深渊,看不见底,若是她不小心“失足”跌荡,将不容易找人。
在那附近来回走了两趟,仔细将计划思量一遍后,下山回了庄子,寒招财找来管事,吩咐他一件事。
那管事听完,道:“你是说想让庄子里的大伙,后天一块到山上踏青?”
“大家为咱们庄子如此辛劳,把这庄子里的庄稼照顾得这么好,我想代爹犒赏大伙一番,请管事后天买些吃食和糕点,带到山上去给大伙享用……”
“这……”管事有些犹豫。
寒招财拿出一包事先备好的银子递给他,彷佛体恤下人的主子般,殷切的表示,“买吃食的银子我准备好了,你拿去多买些吃食,让大伙能吃得尽兴些。”
接过她递来的那包沉甸甸的银子,管事没再犹豫,俐落的应了声,“四姑娘如此心善,我定遵四姑娘的吩咐,买来丰盛的吃食,让大伙好好吃一顿。”他暗自掂量着这包银子的重量,扣除要那些吃食的银子,应当还能剩下不少呢。
管事走后,寒招财把自己身边一部分的首饰,分给桂婶她们几个。
“你们也别说我独厚外人,只犒赏庄子里的人,不犒赏你们,这些年来你们在我身边尽心伺候我,也辛苦了,我也没什么好送给你们,这几件首饰你们留着。”她一人发了两、三件首饰。
冬菊和怜翠、惜花接过首饰,各自满脸欣喜的道谢。
“多谢四姑娘赏赐。”
“奴婢定会更加尽心服侍四姑娘。”
“能在四姑娘身边伺候,是奴婢的福气。”
只有桂婶脸上微露一抹疑惑,隐约觉得她今日有些不寻常。
等冬菊她们几个退下后,寒招财私下对桂婶提出一个要求。
“奶娘,先前路老太太不是送了我两瓶乌梅汁吗,这回忘了带出来,你能不能回去一趟,帮我捎带过来,我很想再尝尝那乌梅茶的味道。”
“要不我让怜翠或是惜花回去拿?”桂婶心里奇怪,这种事该叫那个年轻的丫头做才是。
“我那天是偷偷去见的路老太太,她给的那两瓶乌梅汁,回去后我就藏到院子里的库房,不敢让冬菊她们发现,这库房素来都是奶娘替我管着的,让她们回去拿我不太放心,还是您回去一趟帮我拿好不好?”她挽着桂婶的手央求她。
桂婶勉为其难的答应下来,“好吧,那我明儿个回去一趟。”
“奶娘,你这趟回去,再偷偷替我捎几个西瓜给路老太太,谢她送我的那两瓶乌梅汁。”
桂婶原先还兀自纳闷,姑娘怎么非要自己回去替她拿东西不可,听她这么一说,就明白过来了,“原来姑娘是打着让我跑腿送礼的主意呀,才非要我回去一趟不可。”
“人家路老太太待我好,我总得回个礼啊,这事又不好让其它人去做,只得辛苦奶娘了。”
“知道,明天我回去时替姑娘先把西瓜送去给路老太太,再回咱们府里拿乌梅汁,算算时长,要后天才能回来。”
“奶娘不用赶,可以多休息一、两日再过来。”
桂婶是娄竹心生前最亲近的人,所以寒招财这才想办法先把她送回去,免得她受到牵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