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震之事非同小可。虽然已经向皇帝辞官,但曹尚真还是立刻到六部巡视,召集所有官员开会。没有人对他这个辞职的丞相还来主事有任何争议,就连皇帝似乎也默许他的统领地位,因为人人都知道,这个位置眼下除了他,再也没有第二个人可以坐。
曹尚真在这几天之内所展现出来的果决、冷峻让所有人都想当吃惊。一直以来他都是笑脸迎人,人人也都怕他的笑脸,因为不知道他到底在打什么算盘,如今他一丝笑容都没有,每天只是以极快的速度处理个地方上报的灾情,下达各项指令,忙于赈灾之事,每天几乎都要忙到第二天凌晨,方才去休息一会,就再继续戳力灾情。
有人劝他休息一下,他充耳不闻。若是说多了,他便沉着脸问:“尔等食君俸禄,怎么敢怠君之事?”
那冷如寒剑的口气,仿佛他已不再是过去那个曹尚真了。
这让所有人都觉得不解,除了曹清誉以及曹一修之外。
让曹尚真性情大变的根本原因是——丘夜溪在这场地震中失踪了。
按照两人的约定,每天他们都要通信一封,告知彼此当日的情况。丘夜溪走后三日,两人的书信往来正常,但是自从地震发生后,她的信就再也没有如期而至。
曹尚真先后派出府内三批得力家丁去探寻她的踪迹,得到的回覆却是——
丘夜溪所走的路线是地震灾情最为严重的地方,很多桥梁垮塌,山体滑坡,道路封堵,一时难以行动,要找到夫人的行踪,十分困难。
得到这样的回音,曹尚真没有立刻做出任何的指示。从六部处理完公务之后,他回到丞相府中,曹一修则怯怯地跟在他身后,显然他也不习惯父亲如此严肃的表情。
走到书房门前时,曹尚真忽然回过头,低下身,拉住儿子,露出许久不见的笑容,“一修,爹要离家几天,你自己要乖乖的。”
“爹要去找娘吗?”曹一修小声问。
“是。一修也很想娘吧?”他轻轻抚着儿子的脸颊,“爹找到娘后,就回来接你,我们一起去龙城看外祖母,好不好?”
“好……”声音轻轻的,像是害怕。
即使他不是很清楚眼前的形势到底有多么严重,但是从爹这忽冷忽热的表情变化,以及全府上下愁云惨雾的气氛中,他也可以隐约感觉到有什么大事将要发生。
“爹,你一定要亲自去找娘吗?”他紧紧拉住父亲的袖子,“娘是大人了,她自己可以的。可是一修身边不能没有娘,也没有爹。一修会怕。”
曹尚真安抚的摸了摸他的头,淡淡笑着,“一修身边还有祖父,还有这么多的下人陪你。但是娘的身边没有几个人。而且,你别看娘平时很厉害的样子,其实娘很糊涂的,爹怕她被震晕得不认得回家的路了,一定要去找她。爹保证,不会去很久的。一修已经七岁,该有男子汉的气概了。”
这时,门外传来一个家丁激动的高呼声,“少爷!少爷!曹胆回来了!”
闻言一震,他霍然站起身,直冲向门外。
曹胆正被人搀扶着,一瘸一拐地向府内走。远远地看到少爷,他立刻推开扶着他的人,扑通一下跪倒在地,连连叩头,“少爷,曹胆有负您的重托。”
曹尚真面色苍白,盯着他小心翼翼地柔声问道:“曹胆,夫人呢?怎么没同你一起回来?难道马车坏了?还是马儿的腿也和你一样摔瘸了?”
连头都不敢抬,汹涌而出的泪水已打湿了地面的尘土,他嘶哑着泣声道:“少爷,曹胆苟全这条贱命回来见您,只是想和您……说,说一个噩耗……”他颤巍巍地从怀中取出一个东西,托在双手掌心,高高举向少爷,“夫人……夫人已经在这次地震中……不幸……不幸……罹难了。”
像是被人猛地打了一举,曹尚真身子剧烈颤动了下,但仍努力保持平衡,慢慢弯下身,用不可置信的目光盯着曹胆掌中那个小小的东西,伸出两指将其捏起。
那是他送给妻子的一只耳环,圆润的珍珠依然还保有原来美丽的光泽,底部刻着夜溪名字中的“溪”字依旧清晰。这是他亲手撰写后命翠蝶轩的人刻上去的,旁人做不了半点假。
“从哪里找到的?”他听不到自己的声音,神思恍惚的问。
曹胆哭着回答,“地震之前,夫人正在二楼喝茶,属下奉了夫人之命去采买东西。刚离开一会就地震了,属下跑回客栈一看……整座客栈都已经垮塌。属下喊了半天也没人回应,连客栈老板都……死了。”
“属下带着人在那里挖了整整一天,也……没有找到夫人。最后好不容易挖出这一只耳环……少爷,请处死属下吧!”
曹尚真一把拽起他的衣领,一字一顿道:“说!你现在所说之言,都是编来骗我的,对不对?”
他凄然哭道:“属下怎么敢骗少爷?属下跟着您已经有十年了,少爷知道属下的为人。”
“知道,我当然知道你的为人,所以我才会一次次派你去保护夜溪……”曹尚真口中冷笑连连,但是面上肌肉却没有牵扯半分,僵硬得如同石头一般。“你怎么敢……你怎么敢……”
他全身剧烈颤抖着,五官在这一刻像被什么东西扯碎一样,呈现崩溃的神色。
接着他用力一推,将曹胆推倒在地上,自己则踉踉跄跄地,捏紧那只耳环,反身奔回卧室。
“爹——”曹一修害怕的追上来。
曹尚真却恶狠狠地回头喝道:“不许跟着我!”
从没见过这么可怕的爹,他再也不敢上前一步,只得坐在门外。而曹尚真却已经跌进卧室,同时反手大力的将房门撞上。
下一刹那,房内传来“呯”的一声,好像曹尚真倒在屋内地板上,但是碍于他刚才可怕表情,全府家丁竟然没有一人敢敲门询问。
曹清誉得到消息急忙赶来,向曹胆问清事情的原委之后也是大吃一惊,他立刻来到儿子房门前,敲门叫道:“尚真,你先开门,有什么事咱们父子商量着办。”
房内寂静无声。
他又重重地拍门,喊道:“尚真,你再不出来,爹就要撞门进去了。”
许久,房内传来一道声音,那干哑得毫无人气的声音几乎让人听不出来是曹尚真的嗓音——
“爹,请回吧,儿子想自己静一静。”声音里有极大的压抑、疲倦和即将要爆发似的威力,让年过六旬的曹清誉也不禁酸了鼻子,红了眼眶。
他弯下身,对坐在门前的孙子说:“一修,今晚上爷爷先带你回我那里去睡吧。”
曹一修红着眼睛,却坚决地摇着头,“不,一修要在这里陪爹。”
一瞬间,曹清誉老泪纵横,抱住孙子长长地叹了口气。
这一夜,曹府上下无眠。
冬天的天气格外寒冷,夜间又飘起了雪花,曹一修只穿着普通的棉衣,坐在院内冰冷的石板上,小小的身子挺得笔直,面孔也冻得通红。
屋内,久久没有声音,仿佛里面没有人一样。直到子夜时分,当北风声起,随着风声,屋内传来一道低低的哀嚎。这一声嚎叫将所有的从容优雅,贵气矜持,沉稳内敛,统统都践踏在脚底。那是绝望的嘶喊,比寒风萧瑟更让人心碎肠断。
就在这夜色下,就在这风声中,就在这雪花里,生离死别之痛,头一次洞穿了曹尚真的身体灵魂,洞穿了他在人前精心铸成的防范面具。
他曾自以为无所不能,而这一夜他终于知道,失去心爱的女人却无能为力,是人生中所有痛楚的极点,轻易就将他丢入十八层地狱苦炼,让他肝肠寸断,痛不欲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