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景铭踏着重重的步伐离开,潘若兰几乎是一路小跑地随在后头,就连坐上苏家停在陆府的马车时,苏景铭都没有回头拉潘若兰一把。
潘若兰一愣,只得将玉手放上守在一旁的丫鬟臂上,提裙上了马车。
车夫驾地一声喊,马车快跑起来,潘若兰一时坐不稳,扑在苏景铭怀里,慌慌张张地抬头,郎君依旧是那副冷脸,她蓦地感觉更委屈了。
「景郎,你生气了吗?」
苏景铭不吭声。
「我知道方才……让你失望了,可我也没料到那贱婢那般能言善道,把黑的都能说成白的……」
苏景铭淡声打断。「你不会煮茶?」
「我……」
「会还是不会?」
潘若兰一愣,呐呐地应。「从前在家里都是丫鬟奉茶给我的,后来嫁入陆家,你也晓得的,我根本无心与那陆振雅举案齐眉,所以……」
苏景铭冷哼。「连煮茶也不会,怎配得上做茶家的主母?你可是忘了?我苏氏也是种茶、制茶起的家。」
潘若兰听出苏景铭话中含意,顿时大为着急,慌慌地抓住他衣袖。「景郎,你可别不要我,我、我那么听你的话,为你做了那许多伤天害理的事,这辈子、这辈子就只能跟定你了……」
苏景铭听潘若兰又提起前事,心中暗怒,表面却是神情缓和,温声安抚道:「我没说不要你,是我不好,自己心情不好,倒是牵连你也跟着受惊了。」
这番温言软语,说得潘若兰眼眶微微泛红,依向苏景铭怀里抱着他。「景郎,你心情难以舒畅,我是明白的,可你方才对我那样冷淡,妾身实在委屈。」
「对不住,你莫放在心上。」苏景铭大手轻轻拍抚着怀中柔软的胴体,心头却是越发冷硬。
其实也怪自己没能沉住气,太急躁了,以为今日就能在陆振雅面前耀武扬威,一举将他打落谷底,不曾想他新娶的娘子竟是个程咬金,杀得他措手不及,反倒在一干宾客前失了颜面。
苏景铭咬牙寻思,脑海里蓦地浮现出朱月娘在众人面前笑意盈盈、侃侃而谈的娇俏模样,一时也不知心头是什么滋味。
俗话说「妻好一半福」,陆振雅倒是命好,即便只是为了冲喜,匆忙之间竟也让他找了个有能耐的,不像他怀里这位……
苏景铭隐含嫌恶地瞥了潘若兰一眼,后者毫无所觉,只是更依恋地搂抱着他。
若不是看她替自己生了个儿子,在陆家那边也留下了一个孽根,尚有几分利用价值,自己又何须与这愚昧的女人纠缠不清?
苏景铭蓦地深吸口气,闭了闭眸,暗暗告诫自己沉下心来。
也罢,无论陆振雅再怎么求医问卜,他身子既中了那样的寒毒,注定来日无多……此仇不报非君子,他只须耐心地等,总能抓住机会,一雪前耻。
苏景铭冷然寻思,眼皮敛下,暂且掩去凌厉锋芒。
因苏景铭上门搅了这一出,陆振雅正好找到借口,说是新娘子受了惊,自己身为丈夫当好生安慰,不方便久坐作陪,宾客们也知主家的兴致被扫了,很识相地只拉了陆振雅喝了三杯喜酒,便放他离去。
前院的喜酒匆匆散了席,陆振雅在宋青的护卫下回到后院,夜深人静,月娘正独坐在喜房内等着,见他进屋,连忙迎上。
「前院的酒席都散了?」
「散了。」
月娘扶陆振雅坐上榻,确定屋里屋外都是自己人,服侍他喝过汤药,见他脸上有了些血色,才低声开口问道:「你身子好些了吗?」
「没事。」
「那就好。」她松了口气,「要不你先沐浴?我去命人打热水进来……」
「且慢。」他扬手止住她的动作,语声淡淡。「你先坐下,我有话问你。」
这么严肃?好像有点不妙啊。
月娘看着陆振雅淡漠的表情,想了想,略过屋内铺着团花锦锻座褥的椅子,直接就上了榻,在他身边坐下,只与他隔了半个人的距离。
陆振雅一怔,感觉到一旁香风阵阵袭来,莫名感到不自在,清了清喉咙,沉声问:「你会煮茶?」
「你是要问我,方才怎么敢当着那么多宾客的面对潘娘子下战帖吧?」她抿唇微笑。
「你是不是怕万一潘娘子真的应了我的赌约,与我斗茶,结果我根本不会煮茶,当众出糗?」
他默了默。「所谓煮茶,可不仅仅只是把茶叶投入沸水里。」
「咦?不是这样吗?」她故作惊讶。「我在家里都是这样煮的啊!」
「所以你这是在使『空城计』?」
「我是真没想到那潘娘子胆子那么小,竟然不敢接我这战帖,就那样慌慌张张地走了。」
她是在说笑,还是认真的?陆振雅发现自己竟有些猜不透这个女子。
「你……究竟懂不懂茶?」
她笑得狡黠。「懂又如何?不懂又如何?」
他又沉默了。
「无论我懂是不懂,夫君也都把我娶进门了,今日是你亲自来迎亲的,可不能反悔。」
她语气轻快而俏皮,嗓音却放得软软的、柔柔的,宛如带着钩子似的,撩人地撒着娇。
陆振雅不觉想起方才在喜堂上,她依在他怀里时那软绵绵的触感,他蓦地站起身。
月娘见状,连忙伸手抓住他衣袖,「你去哪儿?」
「书房。」
她一愣,语带幽怨。「夫君去书房,是要将我一个人丢在这里?」
陆振雅没有回应,感觉到抓住自己衣袖的小手更揪紧了。
「夫君可莫忘了,今日是你我夫妻的洞房花烛夜,这府里四处都是下人的耳目,若是我今夜独守空闺,明日又该如何拜见婆母……」
「你莫多想,我娘知道我这身子的情况,她老人家不会为难你的。」说着,陆振雅欲拂开她的手,她却不肯松开,反而抓得更紧了。
「夫君,你误会了我的意思,我不是……」月娘忽然羞涩起来。「妾身并非要求夫君与我圆房,我也明白你现下的景况,是不成的……」
不成?
陆振雅心中一滞,无论处在何等境地,只要是个男人,听到自己的女人说出这两个字,那打击还是十分强烈的。
偏偏月娘还看不出他男性自尊受了伤,急促地补充说明。「我不碰你,只要夫君愿意留下来就好。」
这话什么意思?难不成他反倒成了娇弱的那一个,必须提防着她饿虎扑羊?
「夫君,你莫怕,我不会对你做什么,只要让家里人以为我俩同床共枕就好……」
他怕什么?该怕的人是她好吗?陆振雅懊恼又无语,看来自己这病弱的身子完全被这女人给看扁了。
他默默忍着气,冷静开口。「你是担忧家里人认为我厌弃你,因而瞧不起你,坐不稳这陆家主母的位子?」
「是啊。」月娘坦率地承认。「女子嫁人以后,夫君就是她的天,总是要得夫君欢心、婆婆喜爱,在夫家的日子才能过得好。」
「你之前表明要嫁我,不是满口信誓旦旦,说自己绝对能做好陆家的媳妇吗?怎么?现在突然没信心了?」
她一窒,呐呐地低喃,语气带着一抹不易察觉的委屈。「那也得夫君你肯配合才成啊。」
他蓦地抓住她揪着他衣袖的手,反过来握住。「以后莫再说什么成不成了!」
「啊?」她愕然。「夫君的意思,妾身不明白。」
他自己也不明白,但他知道,自己今晚是离不开这间喜房了。
陆振雅顿时有些无力。「唤人打热水进来吧!」
「夫君要沐浴吗?」
「嗯。」
「所以你是愿意留下来了?」
「嗯。」
「夫君,妾身一定说到做到,绝不碰你……」
「闭嘴!」
「喔。」月娘闭了嘴,见男人脸色难看,而自己坐得靠他略近,连忙起身,拉开与他的距离。
其实她是很窘迫的,两世为人,这还是她初次这么大胆又厚脸皮,一个清清白白的女子坚持要把一个男人留在自己房里,这得豁出多大的勇气!
就算这男人是她名正言顺的夫婿,她仍不免感到一丝难堪。
她脸颊热着,不敢再多看自己仰慕的男人,眸光怯怯地在这喜房内流转一圈——静静燃烧的龙凤喜烛,床上铺着鸳鸳戏水的被褥,架子床顶雕的蝙蝠与石榴,以及那顶精致的百子千孙帐,在在都说明了陆家确实是用心在布置这间喜房的。
看着这屋里处处精心的摆设,月娘漂泊不安的心渐渐落到了实处,从今以后,她就是这男人的妻了,她会用尽所有的努力,与他白头偕老。
她蓦地瞥见大红绸缎铺着的桌上,有一对分成两半的葫芦瓢,以及一只绘着并蒂莲的酒壶,心韵顿时错漏了一拍。
「夫君。」她鼓起勇气,细声扬嗓。「我们还有一件事没做。」
「什么事?」
她拿起半个葫芦瓢,这才发现两瓢之间有一条红线系着,一时也扯不开,她只好把两瓢葫芦都小心翼翼地放进陆振雅手里。
陆振雅摸了一摸,感受着形状。「这是……葫芦瓢?」
「是。」她软软地应。「喝了这杯合卺酒,这婚礼才算是『成』……才算是圆满了。」
陆振雅自是没错过她急急改口的慌乱与羞怯,不知怎地,胸口蓦然一动。
「夫君不愿喝吗?」她见他半晌没有回应,有些难过。
他听出来了,心一软。「那就喝一点吧。」
「好。」她欣喜地绽开笑容。
「葫芦的瓜囊极苦,这酒置入其中必然也是苦的,略沾沾唇,图个同甘共苦的寓意就好。」
「这酒苦吗?那你别喝太多。」她拿起酒壶,在他的葫芦瓢里倒了些许,却是拿过自己那半边葫芦瓢,整个倒满。
听着那如珠玉落盘的酒水声,陆振雅剑眉一蹙。「你倒了多少酒?」
「没多少,就一点。」她回到榻边坐下,想隔他远一点坐下,偏偏手上的瓜瓢系了红线。
他察觉到了,蹙了蹙眉。「坐过来些!哪有夫妻喝合卺酒相隔这么远的,不怕扯断这红线吗?」
她一窘。「我可以靠近你吗?」
「你刚刚不是坐得挺近的?」
「那不是因为我才答应了你,绝不碰你的吗?」
陆振雅表情一滞。「只是喝酒,靠近些无妨。」
「嗯!」她开心地挪近身子,一点不够,又挪了一点。陆振雅又闻到隐隐约约的女子馨香。「够了。」连忙喝止。
「喔。」她停住了,含着几许娇羞,双手捧起葫芦瓢。「夫君,我敬你。」
夫妻俩相对而坐,各自执着半瓢葫芦,缓缓饮下。
陆振雅只是沾了沾唇,喝了一小口,月娘却是强自压下喉间的苦涩,将满满半葫芦瓢的酒都喝光了。
「你都喝了?」他惊愕。
「是啊。」
「不觉得苦吗?」
「是有点苦。」
「那你还全喝了?」
她不说话,只是娇娇地笑着。即便这酒再苦,又哪及得上她前世的生活苦?能够重获新生,还能嫁给自己心仪之人,再苦,也是甜。
陆振雅从她的笑声中听出几分傻气,越发觉得自己弄不懂这莫名其妙的女人。
「夫君,我让下人送热水进来。」月娘盈盈起身,越过一扇牡丹富贵的屏风后,只见一面流光晶灿的珠帘隔开了内外室,她还来不及扬嗓,春喜那丫头便神色仓皇地奔进来。
「大奶奶!事情不好了,小少爷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