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姊,你真的甘愿嫁给陆大爷了?」朱阳生盯着姊姊,小心翼翼地问道。
苏盼月……不,如今她该是朱月娘了。她打量着眼前约莫十四、五岁大的少年,又看了看站在一旁直搓着双手,一脸写着尴尬两个字的朱家爹娘,心中一动,似笑非笑。
「你们千方百计替我高攀这门亲事,不就是想哄我心甘情愿地嫁进去陆家吗?如今我自己愿意了,岂不正好?」
「好是好,可是……」朱阳生呐呐地不晓得怎么说好。
见儿子惭愧得说不出话来,朱母叹息,只得主动上前陪笑道:「丫头,你别怨你弟弟,这事都得怪阿爹阿娘,是我们作的主,许了这桩婚事……」
「还顺手收了一百两的聘金,这门亲事不亏啊!」月娘笑笑的,面色看似温和,朱家三口却都不由得打个冷颤。
说来奇怪,以前这丫头讲话总是大剌剌的,现在也不知哪根筋打结,突然斯文了起来,反倒有股莫名的气势,令人不敢轻易反驳。
朱母拐肘推了推朱父,朱父一个激灵,只得上前也陪笑道:「丫头,说到这聘金,你也知道咱们家的景况,这些年田里的收成不好,你弟弟想去镇上的书院读书,连束修银子都交不出来,爹娘这也是没办法了……」
「所以就动了卖女儿的念头?」
朱家爹娘闻言,都唬了一大跳,朱阳生更是愧疚难堪,整个抬不起头来。
「丫头,你怎么这么说话呢?爹娘也是看那陆家家大业大,陆大爷也是一表人才……」
「是啊,你嫁进陆家,不亏、不亏。」
见女儿还是不搭腔,朱母更急了。「傻丫头,你可别跟爹娘说你到现在心里还记挂着张家那个死小子!那死小子哪里好了?长得没人家陆大爷好看就罢了,大字都不识几个,光有一把蠢力气,却连家里的庄稼都侍候不好,也就你傻,被那死小子哄得晕晕迷迷,差点丢了一条小命,结果他倒好,自个儿溜回家去,怕被家里人责怪,还当作没这回事……娘跟你说,你要是跟了那样没担当的男人,教你一辈子后悔都没处说!」
「我说了我要跟他吗?那姓张的哪一点配与陆公子相比?」陆振雅在她心目中可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好儿郎,打着灯笼都寻不到的。
「就是、就是!你心里能想清楚,爹娘就放心了。」
「倒是女儿想问爹娘一声,难道不知陆老太太找上咱们家,是为了想替她的儿子冲喜吗?」
「这……说是冲喜,可陆家也是挺有诚意的,三书六聘,一样不少,都是按着规矩来……丫头啊,你怎么不想想?也就是你这命格好,人家陆老太太才看中你做她儿媳妇,你有福气,肯定能带旺陆家的。」
「就是!爹都替你打算好了,那陆大爷并不是天生的病秧子,只是出了意外,身子骨才败坏的,但陆家不愁钱医病,好吃好喝的补养身子,又有你仔细照料,那病定能很快好起来的。」
「爹倒是对女儿有信心。」
「娘对你也有信心啊!」
「姊,我对你也有信心……」朱阳生好不容易从愧疚的深渊里探出头来,慌慌张张地插了句嘴,结果月娘淡淡瞥去一眼,他顿时又气弱了,低了嗓音,扭扭捏捏地表示。「姊,我想继续读书,夫子说我若是能进镇上的书院,下死劲好好地读上一年,明年应该就能下场了,至少先替家里考个童生回来……」
月娘没搭腔,端起茶来,好整以暇地呷了一口,朱家三口瞧着她悠然的动作,越发感到这丫头变了,一时都是束手束脚,不知所措,见她状若不经心地睨来一眼,又连忙挤出讨好的笑容。
这番窘迫的姿态自是清清楚楚地落入月娘眼里,不免暗自感到好笑。
其实这朱家爹娘虽是明显重男轻女,为了儿子的未来不惜将女儿嫁入豪门去冲喜,朱家弟弟也分明有些自己的小心思,但好在并未完全泯灭了良心,还知道对她有所亏欠,在她面前不敢说话大声——思及自己上辈子曾被苏家人利用得彻底,最后还冷血地一脚踢开,这世她能重生在朱月娘身上,面对这一家人,她已然觉得自己够幸运了。
也不算什么大奸大恶,只不过有些小贪婪与小自私,话说回来,人活在这世间,谁能做到完全没有私心呢?就是重男轻女,也是世俗大势所趋,谁家不指着儿子撑起门庭,女儿终究是泼出去的水。
月娘暗自感叹,也不端着架子欺负这几个老实人了,优雅地放下茶盏,对朱阳生微微一笑,「你可要说到做到。」
朱阳生一愣,傻傻地瞧着她。「姊?」
「只考个童生算什么?你若是能考上秀才、举人,甚至中了进士,做一方父母官,这才真正是为朱家光宗耀祖,姊嫁入陆家后,也不愁没有娘家的帮衬。」
朱阳生喜出望外,频频点头,急切地保证。「我会的,会的!姊,我一定努力上进,让你能靠上娘家,以后能在陆家挺起腰板做人!」
「那姊姊就等着了。」
「好、好!姊姊等我,若是让姊姊与爹娘失望,教我天打雷劈!」
「得了,嘴上赌咒说再多,也只是空话,『坐而言,不如起而行』。」
朱阳生震惊了。「姊,这是圣贤书上写的道理,你竟然也知道?」
「怎么?我不能知道?」
「能、能!当然能!只是我没想到,以前连我想教姊姊学写字,姊姊都不怎么情愿的……」
月娘一凛。虽然自己打定了主意要以苏盼月的方式来为人处事,但也不能太着急,免得前后形象差异太大,朱家人以为她中了邪。
她稍稍收敛,故作委屈。「你以为姊姊真的不想读书吗?那是因为姊姊知道自己是女儿家,将来总有一天要嫁出去的,家里还是只能靠你这个男丁撑起来,所以只能偶尔自己私下偷偷学写字,等你不在时,借你的书来看……」
朱阳生人单纯,听了姊姊如是解释,立时就信了,更对这唯一的姊姊感到亏欠。「姊,都是我不好。」
「别再说这些了,只要你能尽早成材,支起朱家的门庭,孝顺爹娘、好好地为爹娘养老送终,姊姊就算如今多吃些苦,也就值得了。」
「姊,我一定会的。」
「那就好。」
姊弟俩交着心,朱家爹娘在一旁听得泪流满面,深深觉得自己对不住这么体贴知心的好女儿。
朱母伸手抹了抹眼泪,过来握住月娘的手。「好丫头,你嫁进陆家后,可得孝顺婆母、照顾夫婿,若是受了什么委屈,你就回娘家来,让你阿爹为你出头。」
「我来出头?」朱父想起未来女婿那张冰冷如霜的俊脸,身子忍不住先抖了三抖。面对那尊煞星,他连话都说不顺溜了,还怎么为自家女儿出头?
「你这是什么表情!」朱母没好气地瞪丈夫一眼。「丫头被人欺负,难道你这个做爹的就眼睁睁地瞧着?」
朱父愕然,只见自家婆娘与儿子都朝自己投来鄙视的目光,而女儿眼波氤氲,像是快哭出来了。
自己可是一家之主,总不能让老婆儿女都靠不上吧?心头一股豪情万丈陡然升起,朱父豁出去了,拍胸脯撂下狠话。
「好!我就去出头!就是豁出我这条老命,我也跟那个煞星拼了!」
「谁是煞星?」朱母与朱阳生茫然不解。
「嗄?」朱父一时窘然,呐呐无言。
月娘端起茶盏,悠悠品着茶,想起自己即将嫁的那男人若是听见有人这般形容他,不知会是什么表情,忍不住噗嗤一笑。
朱父口中的「煞星」此时正发作着寒毒,脸上毫无血色、嘴唇青紫,全身一阵阵不由自主地颤抖,冷汗淋漓,整个人被病痛折磨得虚弱不堪,彷佛随时有可能因为一口气吸不上来,就这么去了,哪还有一点傲然凛冽的气势?
可即便陆振雅身上再痛、再冷,他仍紧咬牙关硬挺着,不许自己呻吟出声,不许自己有丝毫示弱。就连从小辛勤练武的宋青见了,也不禁心生佩服,这般坚强隐忍的心性,绝非寻常人能做到。
陆振雅喝下一碗又浓又苦的汤药,将身上的毛毯裹紧,强逼自己靠在床头坐起来,用尽所有的意志力才将低哑的嗓音从喉间一字一句挤出来。
「你说……我得病的消息已在外头、传开了?」
「是。」宋青不忍地看了勉力挣扎的陆振雅一眼,又不着痕迹地收回视线,状若平静地回应。「外面盛传陆家的家主因重病难治,才由陆老太太作主,择了个农家丫头嫁进来冲喜。」
「这传言……倒也没错。」
「属下查过了,一开始放出消息的人是苏景铭。」
果然是他。
陆振雅冷笑,自己会染上这寒毒,十之八九与苏景铭脱不了关系,他当然会把握这个好机会将他身染沉痾的消息传出去,好动摇那些与他们陆家做生意的茶农与商家,趁此谋夺利益,让苏家能在偌大的茶叶市场分一杯羹。
以苏景铭的野心,甚至有可能不只想分一杯羹而已,而是想将陆家茶叶龙头的地位狠狠打下去,由他们苏家取而代之。
「不能让他……称心如意……」陆振雅咬着牙,喃喃低语。
「可是大爷,消息已经传开了,那些商家都蠢蠢欲动,这几日有不少人来求见大爷,虽然大管事都以大爷正专心筹备婚事,将那些人都推了,但大爷久不露面,难免令人生疑。」
「所以……我一定得出面……」
「大爷打算如何做?」
「后日,我亲去朱家迎亲……」
「大爷!」宋青震惊又焦急。「那朱家可是在城外十余里外的山村,您的身子可禁不起颠簸。」
「我必须去。」不容置疑的口吻。
「大爷!」宋青不赞成。
陆振雅呼吸粗重,低低喘息着。「只有、这样,才能证明我陆振雅还好端端地、活着,朱姑娘也并非嫁进来、冲喜……」
「可是……」
「这是为了、稳住人心,保住我陆家……阿青,你应当明白……」
宋青面色凝重。
他当然明白。陆家能在商场上屹立不摇,靠的不仅是诚实可信的商誉,更重要的是有陆振雅这面活招牌。
数年前,一场海上突如其来的飓风,带走了陆振雅的父亲,陆家失去了主事者,一时风雨飘摇,陆振雅以未及弱冠的年岁担起家主重责,却是丝毫不惧,勇往直前,一样将陆家的生意经营得风风火火,丝毫不见颓势,反倒更加蒸蒸日上。
可以说,只要有他这位青年才俊在,陆家就不愁没有锦绣前程,所有跟随在陆家后头吃饭的人也能一同鸡犬升天。
陆振雅活着,陆家的荣华富贵就能稳着,陆振雅要是不在了,这茶叶霸主的地位也该拱手让人了。
他想了想。「那属下替大爷去迎亲,大爷只要在喜堂等着接新娘。」
陆振雅摇头。「要作戏,就得做全套,否则……流言不止,人心难安……」
「可是大爷的眼睛……」宋青忧心忡忡,怎么也想不到一个眼睛看不见的人如何骑马去迎亲,还要不教任何人看出异样。
陆振雅猜到宋青内心的疑虑,俊唇勉力扯了扯。「所以……我需要你,阿青。」
宋青深吸口气。「大爷尽管吩咐,属下必全力以赴,不负所托。」
陆振雅欣慰一笑,低声交代了几句。「……接下来的事,你去安排吧。」
「属下遵命。」
宋青退下,陆振雅再也强撑不住,倒回床上,苦熬着冰冷透骨的寒毒。
两日后,锣鼓喧天,迎亲队伍吹吹打打地来到落山村朱家门前。
陆振雅坐在一匹毛色纯黑的骏马上,亲自来接新娘,身穿一袭大红喜服,却是披着玄色大氅,俊颜笑意淡染,一股矜贵之气浑然天成。
一群婆婆妈妈、大媳妇、小丫头,纷纷挤在朱家门前,见新郎官面如冠玉、风采照人,心头不觉都打翻了一坛陈年老醋。
这朱家丫头的命还真好,不仅嫁进富贵人家当少奶奶,夫君还生得一副好相貌,简直所有的福气都让她占全了,老天爷还真偏宠她!
「姊姊、姊姊!」朱阳生兴高采烈地奔进屋里。「姊夫真的来了,他亲自来迎娶你了!」
月娘心韵怦然,覆上红盖头,穿着一身精心刺绣的嫁衣,拜别了父母,手捧喜果,让弟弟背自己上喜轿。
而她的二十四抬嫁妆早已于前一日送进了陆府,听说还引起了围观的村民一阵骚动。
就凭她一个乡野出身的丫头,爹娘哪来的能力替她置办二十四抬的嫁妆?这一切其实都是陆振雅命人悄悄安排的。
他是故意要将这桩喜事办得热闹,要让她风风光光地嫁进陆家,向众人证明她并非是传言中嫁进去冲喜的,而是他诚心诚意来求娶。
宋青替他将话带到,讲白了这一切都是在作戏,她其实也猜得出他这么做是为了稳住人心,是为了陆家的生死存亡在考量,但即便心知肚明,她仍难以自禁地感到心动。
她从未想过自己能有机会重活一世,不仅重活了,还能嫁给自己心仪之人,更嫁得如此风光,三书六聘,仪式慎重。
这都是他给她的。
虽不是对她真的心存爱慕,也总是遂了她的心愿,她会珍惜这难得的福运,也会将这福运还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