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天气晴好的一日。
阳光暖暖地洒落,种在凉亭边的几株桃树,枝头已结了数百个花苞,想必再过一段时日,便会盛开满树芳华,缤纷灿烂。
这日,又是春喜领着几个小丫鬟在凉亭里的几把竹椅上铺了厚厚的软垫,竹桌上也摆开了一色煮茶的器具。
只是这回,不再是大奶奶哄着小少爷下棋玩乐,而是与大爷相对而坐,大奶奶唇畔喰着笑,大爷却是一脸冷凝,如冬季的严霜。
春喜与小丫鬟们完成任务,都不敢多留,自动退到了凉亭外数丈处,远远地候着传唤。
月娘望着神色淡冷的陆振雅,颇有些无奈,却还是盈盈笑开,起身打开桌边一个白瓷茶罐,拿起一个木制的茶则,盛了些许茶叶,放在一只粉彩茶荷上。
「爷,这便是妾身日前与你一同亲手炒制的龙井茶。」
陆振雅点点头,伸出手来,月娘会意,将茶荷稳稳地放至他手上。
陆振雅手心捧着茶荷,他目不能视,只得用手拈起一片长形茶叶,轻轻抚着,凭指尖去感觉茶叶的翠嫩细致,感觉那苗峰尖削、芽长于叶,接着又将茶荷放至鼻前,嗅闻茶叶散发出的淡淡清香。
这赏茶的姿态可谓闲逸淡雅,不见一丝急躁,不愧是公子温润如玉,月娘看着,忍不住心生赞叹。
「爷觉得这茶叶可还行?」她柔声问。
他语气淡淡。「不错。」
「那就容妾身献丑,亲手泡一杯茶给爷品尝。」
此时在炭炉上煮着的水壶已滚沸,正发出咕咕的声响,月娘提壶离火,先将滚水倒进一盅茶海里,待滚水略凉后,再冲入茶壶。
「你用什么水泡茶?」陆振雅问。
「这是上好的茶叶,自然也要用好水来冲泡,俗话有云,『茶性发于水,八分之茶,遇十分之水,茶亦十分矣,反之若是八分之水,便是遇了十分之茶,茶只八分』,所以我用的是这附近最是清冽可口的山泉水。」
「嗯。」
月娘一边解释,一边将些许茶叶从茶荷拨入一只粉彩盖碗里,接着提起茶壶。
「爷,我要开始泡茶了。」
月娘缓缓注水,水量只先略盖住茶叶,接着提杯轻轻地转晃数圈,让茶叶在水中浸润,一瓣瓣青翠的嫩芽吸了水,慢慢舒展开来,越发显得碧绿如玉,清新可壹口。
「爷可闻到了,这舒展的嫩芽已经初绽茶香,渐渐转浓。」
「嗯。」
「接下来我要冲水了。」月娘提高茶壶,冲水入杯,水声如珠玉泻落,十分清脆悦耳,皓腕翻动,连续三次将茶壶下倾并上提,手势优雅而流畅。
陆振雅听声分辨,神色一凛。「你这是……」
「此乃『凤凰三点头』。」她浅浅一笑。「用此法冲茶,可使茶叶与茶水上下翻卷,茶汤的浓度更能均匀,颜色也能更显清亮。」
陆振雅心一沉。
他当然知道这是「凤凰三点头」,事实上当年他致力于研究炒制龙井,亦曾反覆试验该如何冲茶才更能彰显出这极品茶叶的特色,这便是他钻研出的诀窍之一,他以为只有少数人知晓,想不到这女子亦如数家珍。
「茶冲好了,请爷品尝。」月娘将盖碗茶递给陆振雅。「小心烫。」
陆振雅接过茶,拿起碗盖轻轻一拨,一碗茶汤澄清如碧,芽叶嫩匀,旗枪交错,上下浮动,纵然他眼睛看不见,也能从那扑鼻的茶香嗅到一丝爽冽,再啜了口茶,细细品味,口感鲜醇,喉韵回甘。
这盏茶,极好。
几乎是太好了。
陆振雅默默品着茶,神色越发深沉。
这朱月娘,绝非寻常女子,更不可能仅仅只是个出身乡野、无知无识的村妇。
其实从与她初次相见那日,他便察觉到了异样,当时她一开口就问他明前茶和雨前茶的分别,对炒制龙井茶的手法也头头是道,分明对茶道颇有浸淫。
接着在大喜之日的喜堂,她当着一众乡亲的面与那苏景铭针锋相对,丝毫无惧,甚至一口伶牙俐齿逼得潘若兰当众失态,只能随着苏景铭仓皇败退。
再来是元元失踪一事,府里那么多下人,谁都找不到元元躲在哪里,偏她就找到了,而且他后来私下问过春喜,听说她是主动在前头提着灯,领着春喜一路往那雪萤纷飞的偏僻之处寻去的,过程中丝毫不见迟疑。
那处地方,就连自己从小在这陆家宅院长大,印象中也只去过寥寥几回,她一个初初嫁入陆家的新妇,又是如何知道府里有那般僻静的所在,更别说还能找到那个隐密的树洞?
还有她向宋青推荐的神医,以及日前展现的炒茶手艺,桩桩件件都表明了她身上的异常。
一个在乡野间长大的女子,能如她这般聪慧机敏吗?
这盏甘冽清醇的龙井茶,证实了他的疑虑。
她不简单。
莫非娶了个心如蛇辙的前妻还不够,这个母亲特意为他寻来冲喜的女子也同样是为了某种目的才刻意接近他?
他陆振雅,究竟要被枕边人背叛几次?
这次绝不会了,他若是还重蹈覆辙,只能说死有余辜!
陆振雅狠狠地咬牙,胸臆情绪越是激烈翻腾,面上的表情越显得淡冷漠然,他慢条斯理地放下茶碗。
「可以说了吗?」他语声清冷。
「说什么?」月娘涩涩地苦笑,还想逃避现实。
「那日你说让你帮着炒完这批明前春茶,你便会告诉我你的真实来历。」
「说到这个,我炒完茶后累极了,昨儿一整日都迷迷糊糊地在床上躺着休息。」事实上是躲在屋里不敢见他。「都不晓得那些茶后来怎样了?」
「正在做最后的封装,过两日便会送上船去,虽然这回向宫里进贡的数量是少了些,但若说是茶叶收成不甚好,也勉强能搪塞得过去。」
「那就好。」
他看透了她的拖延战术,冷冷一哂。「还不想说吗?」
「这个……实在是不好说。月娘幽幽叹息,也为自己冲了一盏茶,坐下来浅啜几口。
「昨儿妾身在屋里想了又想,百般为难,实不知该如何向爷解释。」
「从实招来便好。」
「问题是如果我说实话,爷根本不会信啊!」
「你又知道我不会信了?」
「因为这一切……着实匪夷所思。」她若是坦白跟他说自己是四十余年后的鬼魂重生,他不斥之为无稽之谈才怪!
「恐怕是你不知该怎么编故事,才能骗过我吧。」他冷笑,手掌一拍桌面。「说吧!是谁让你来的?」
「什么?」她一愣。
「我早就奇怪,母亲怎会无缘无故信了一个游方道士的话,去乡间寻了个农家姑娘来替我冲喜,又是谁替你算的命格,说你命中带福,旺我们陆家?」
她有些傻眼。「所以你是认为这一切都是有人设计的,游方道士说的话是假的,我的命格也是假的。」
「难道不是吗?」他淡定地反问。
当然不是!她很想这般理直气壮地辩驳,但转念一想,别说他不信了,就连自己也难以置信,真有如此巧合的事?
但她可以肯定,就朱家那怯懦的一家三口,是想不出这样瞒天过海的诡计的,也没胆去骗身家背景比他们高贵许多的大户人家,如果这其中真有什么阴谋,他们也只是遭到利用的棋子。
「爷,不是我家的人,他们做不出此等大胆的欺瞒之举。」
「他们做不出来,那你呢?」
「你原本是打算与自己从小相识的情郎私奔的,不是吗?」
「他才不是我情郎!我跟那姓张的一点关系也没有!」开玩笑,这可关乎自己的清白,绝对不能让自己的夫君有所误会。
「你何必如此激动?莫不是心虚?」
月娘一怔,见陆振雅眼神无波,面无表情,心中越发漫上一股苦涩。看样子,他的确对她生了疑心,而且不是普通的怀疑。
「你就一点也不信我吗?」她涩涩地问。
「你至今依然不肯口吐实言,要我如何信你?」
「如果我说,我就是仰慕你呢?」
「仰慕?」俊唇嘲讽一挑,彷佛听到了什么荒诞的笑话。
「我确实仰慕你。」她喃喃的,半心酸半惆怅地吐露心事。「在我很小的时候,你就是我心目中唯一值得敬重的男子,是这世间不可多得的好儿郎。」
「很小的时候?」他语气更讥讽了。「多小?」
「从我八岁那年开始。」
「八岁?你可别说当时你一个稚龄女娃,就懂得知好色而慕少艾了?你是从哪里听说我的?莫不是你家人带你进城游玩,你恰巧见过我一面?」
「不是的,我那时不曾见过你。」
「那是听旁人说起我了?」
「也不是旁人说的,是我自己知道的。」
「如何得知?」
她抬眸睇了他一眼,神情幽微而复杂。「如果我说,我是从一本手札里认识你的,你相信吗?」
「手札?」剑眉微微一蹙。「谁写的手札?」
月娘深吸口气。「你写的。」
「一派胡言!」陆振雅脸色沉下。
她苦笑。「我就知道,你不会信的。」
「朱月娘,别与我玩把戏了!」他似是逐渐不耐起来,声嗓变得严厉。「你说你看了我的手札,那你倒说说,是什么时候看到的,里头写了什么样的内容?」
她深深望着他,悠悠启齿。「龙井茶色绿、香郁、形美,味甘,余初次品尝,是在十八岁那年,当时与家仆出行,适逢滂沱大雨,向一农家求宿,主人煮了一壶自家种的茶……」
才听她念了几句,陆振雅已是愀然变色,忍不住开口打断。「这是我从前写的日记,你从哪里看来的?莫非你私自潜入了我的书房?」
「爷的书房门禁那样森严,我如何能进得去?」
「那是谁偷出来给你看的?」
「爷连自己贴身的仆从都不信任吗?你觉得谁会偷出那本手札给我看?宋青?还是司墨、掌砚?」
陆振雅暗暗掐握掌心,眉间郁郁。
她说得对,如果连宋青、司墨与掌砚他们几个都不能信任,那他身边还有谁可信?
只是若不是有人将他写的日记给她看,她如何能背诵出那些内容?
「你说的手札是什么样子的?」
「书皮是靛蓝色的,纸张用的是最好的澄心纸,穿书的线用的是清水丝线……」
陆振雅听她描述,越听越是暗自惊骇,那本手札是他失明前写下的,里头除了记录一些 他制茶品茶的心得,也偶有生活琐事及趣闻,后来发生了意外,眼睛看不见,他便让宋青帮着装订成册,书皮及用纸确实如她所述。
「你说的手札在哪里?拿出来!」
「如今不在我手上。」
「那在谁手上?」
「在我及笄那年,嫡姊诬赖我偷了她的红宝石簪子,嫡母派人来搜我闺房,混乱之间……那本手札便被丢入炭炉里,一把火烧了。」
当时,可把她心痛得几欲呕血,后来凭着一股愤懑的执着,三日三夜不睡,将那本手札的内容默写了出来,只是那最珍贵的原本,已不可再得。
「你说你看的那本手札被火烧了?」
「是。」
可他分明记得,自己数日前在书房休憩时,还曾从暗格里拿出手札来抚摩了好片刻。
他确定自己的手札还在,那她看过的且遭祝融烧焚的那本,又是谁的?
他暗暗磨着牙。「朱月娘,你不觉得自己这番话漏洞百出吗?你说自己是八岁时得到我的手札,但你八岁时,我年方十六,又如何写得出那段十八岁时的遭遇?再者你说在你及笄那年,手札因嫡母派人来搜你闺房,意外被烧了……你分明是朱家唯一的女儿,你爹只娶了一个正妻,又哪来的嫡姊与嫡母?况且若是我写的手札果真被烧了,那我如今放在书房里的那本,又是谁的?」
「你放在书房里的那本,自然是你的,而我得到的那本,也是你留下来的。」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她定定地望着他,容色端凝。「陆振雅,我知道我接下来说的话很是离奇,甚至你可能会觉得荒诞无稽,但我敢对天起誓,以性命担保,我说的绝非虚言。」
他轻声一哼,嘴角扯开一抹不以为然。「你说吧,我听着。」
月娘暗暗调匀呼吸,一字一句,慎重非常。「朱家拿来与陆家合婚的,其实并非我真正的生辰,我出生于大庆三十三年八月初六。」
「你说大庆……三十三年?」
「是,也就是现在离我出生,其实还有二十年。」
陆振雅张口结舌,震惊难抑。
陆振雅将月娘禁了足。
其实也不能说是完全禁足,至少她还是能在正院里闲庭漫步的,只是对外就说她是忧心夫君的身体,特意斋戒一旬,日日都在正院偏厢的一间小佛堂抄经,陆老太太感念儿媳的诚心,免了她每日的请安,并和蔼地吩咐儿媳好好地抄几卷经,到时她们婆媳俩就一起去城外的大静安寺听住持师傅讲经,添些香油钱,为陆家阖府上下祈求福泰安康。
这理由倒是编得很好听啊,连婆婆都被他绕进来了。
月娘不得不佩服自己的夫君,虽说明眼人约莫都猜得出她之所以闭门躲在院内抄经,其中必有内情,但这顶好妻子好儿媳的高帽朝她头上盖下来,也算是让她颜面有光不是?
于是她也很识相地配合作起戏来,夫君亲自去制茶坊监督那批明前龙井贡茶的封装货运,她就乖乖来到小佛堂里,先是跪在蒲团上,喃喃念了一卷《药师如来经》,接着便在案边坐下,文房四宝准备好,果真认认真真地抄写起来。
只是她写的不是佛经,而是早已深深刻印在她脑海里,陆振雅那本手札的内容。她知道陆振雅并不相信她。
也难怪,莫说是他,连她都觉得发生在自己身上的遭遇极是怪诞离奇,借屍还魂也就罢了,还穿越时间的长河回到四十四年前?
正常人都难以置信好吗?
何况陆振雅并非粗疏之人,他心思细腻,深谋远虑,又曾遭受过枕边人背叛,到如今仍深受病痛的折磨,这样的他,若是被她三言两语一说便信了她,她才会觉得他傻得糊涂呢!
他认定了她是在说谎,也怀疑她背后有人指使,接近他是怀着不可告人的心机,而她百口莫辩,只能默然以对。
这世间谁对谁的信任,都不是平白得来的,她与陆振雅之间有什么情分?是从小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吗?还是曾经同甘共苦的患难之交?
她不过是一个与他成亲之前,尚且谋画着与同村小伙子私奔的陌生女子,嫁给他未及满月,又屡屡表现出各种不寻常之处。
骂她一句一派胡言已经算是客气了,将她关禁闭,让她抄写佛经也只是刚好而已。
她能理解他,至少还愿意给她一段观察期,没直接将她赶出陆家,否则他随意找个借口将她送回娘家,她一个没权没势的乡下丫头,又能如何?
她感激他,但不代表她就这么认了,他不信她,她就要做到让他全心全意地信任他为止。
就从默出他的手札开始。
她可以默出他写过的,甚至默出他还来不及写的,月娘一边默写着,一边在脑海组织回忆,过了片刻,她逐渐入了神,纸上的簪花小楷像是浮动了起来,一个个墨黑的字团在空中飞舞,再落下来时,便成了另一种苍劲有力的字迹,如笔走龙蛇,端逸又潇洒。
那是他的字迹。
或者该说,是他双目失明前写的字,笔锋精妙,力透纸背。
待他眼睛看不见后,他就不写日记了,只偶尔请人代笔,记录一些重要的事,她猜想最后几页那些笔势偏向龙飞凤舞的草书,大约是宋青代写的。
直到他确定了自己油尽灯枯,逃不过英年早逝的命运,才又亲手写下最后一篇,将自己中毒失明的来龙去脉娓娓道出,字字血泪,句句痛悔。
他写得极乱,许多字甚至交错重叠在一起,怕是根本没期待有谁能看到,只是宣泄心中愤懑而已,岂料这本手札会意外落入后世一个小姑娘手里,还被她藏在身边好几年。
月娘觉得,这就是她与陆振雅的缘分。
冥冥之中,是有一条红线将她与他牵在一起的,所以上天才送她回到四十四年前来寻他。
嗯,应是如此。
月娘对自己微笑颔首,舒开了胸怀,从容不迫地地默写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