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岁那年,因缘际会她认识了就读五专的他,那时候的他平易近人,总是不断带给人呵护、温暖,暖得叫人无力抵抗。
她无法明说自己有多喜欢见到他,若有似无的情愫让青涩稚嫩的她感受到初初跌入爱河的甜蜜梦幻,每天都被这种酸甜滋味折腾得辗转反侧。那时候只要眼睛看着他,她挂在嘴边的笑容便宛若是裹了蜜似的甜,见不到他,夜里就说什么也睡不着。
她是喜欢他的,深深的喜欢上他了。
然而,也不知道是怎么搞的,一个假期过后,他毫无预警的冷淡疏远了她,甚至……彻底的消失,没有只字片语。
年轻涩嫩的路惟洁难过不已,好几个夜里都因为想念,心里发疼得厉害,她想哭却哭不出来,想笑也找不到笑的理由,终日愁眉不展。
她一度以为自己生命就要枯竭,可是,时间抚平了波动,直到后来在大学时期因为蕾蕾和曾奕成的恋情,她又见到了他,但那时候的他已经不是她记忆中的孙少怀。
而她,也不再是当初那个路惟洁了。
到底是什么改变他们两个人?为什么原本融洽的情感会突然变了调?这些对路惟洁来说,始终是无解的问题。
不是没想过要探问,只是,问了又能如何?
或许该说,他们两个人是在错误的时间遇到彼此,所以只能继续这样若即若离的周旋、再周旋……
“蕾蕾说你目前在童书出版社工作?”孙少怀突然回过头来提起她的工作。
来不及收回泼洒的回忆,“呃……是,是呀!”她赶紧低下目光回避,以免自己纷乱的心绪被他发现。
他皱起眉,“又心不在焉了。”
“我哪有心不在焉?”她定睛驳斥。
“要不然为什么恍恍惚惚的?”他一副罪证确凿的模样。
“我只是想事情出了神。”
“在想什么?”他目光满是玩味的锁定她那总是叫人一目了然的表情。
“没什么。”她拒绝说明她的思绪。
“说没什么的时候通常就是有什么,这就是女人。”嘲讽的口吻。
“哼,你很了解女人吗?”她大不以为然。
“称不上了解,但是八九不离十。”
“是哦,八九不离十的笃定。”一想到是诸多经验造就出他这种八九不离十的笃定推论,路惟洁不知怎么的口气蓦然发酸起来,嫉妒的藤蔓迅速的缚捆住她的心智。
“怎么,你似乎不太高兴?”他眯起的眸子似是要看穿她。
“呵,我干么要不高兴?告诉你,我高兴得很!今天是蕾蕾的婚礼,我高兴得不得了。”她反驳他的话。
他伸出手一把扣住她微扬的下颚,“不管你高兴与否,不用像只虚张声势的刺猬。”
她格开他的手,“我、我才不是刺猬,我只是……”
孙少怀不想继续跟她争辩,扬手制止了她的辩解。
到嘴边的话硬是被迫咽下,路惟洁当场鼓胀了脸颊宣示不满。
讨厌!她真是讨厌被他瞧扁的感觉,那让她觉得自己很失败。
打从方才他就不断像猫捉老鼠似的以逗弄她为乐,瞪着他的背影,若不是理智还占上风,只怕她就要失控的诉诸武力。
下了车,两人还没来得及走进PUB,孙少怀口袋里的手机响了。
他掏出手机,“喂,什么事?”他的口吻中不难察觉一丝威严。
对方兴许是在探问他的行踪,他毫不回避的正面回答,“我是回来了,但还有些事情得处理,暂时不会回去。”
是谁?会是他的女朋友吗?跟随后面的路惟洁直觉的猜测。
须臾,俊逸翩翩的孙少怀突然风度尽失、气急败坏的大叫,“阻止她!你们一定要阻止她!该死!绝对不能让她上台北来。我不管你们用什么方法,绝对不能让她来——”
话落,他惊魂未定却又满脸怒气的挂上电话,旋即像只无头苍蝇的在红砖道上焦躁的走来走去,跟方才揶揄她时的胜券在握模样简直是天差地别。
尽管路惟洁礼貌性的站在一定的距离外,可是他的激烈反应实在太叫人纳闷了。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情了吗?”她尽可能不激怒他的小心问着。
他慌乱的目光一看见她,仿佛这才意识到她的存在,尴尬的爬爬头,“路惟洁,今天不喝酒了,我还有事得先离开!”
说完,他走回马路边扬手招计程车,浑身散发着紧急、迫切的诡异氛围。
“为什么?”她不解的追上前。
“我有事得先回去了。”他拉开计程车门。
“孙少怀,你该不会就要这样把我撇下吧?”她简直不敢相信。
“你已经不是三岁小娃了,如果附近没捷运,也应该知道怎么叫计程车回家吧?”
可恶,这跟她是不是三岁小孩一点关系都没有,而是关系到他身为男人该有的绅士风度!
“等等,孙少怀,你到底有没有一点绅士风度啊?现在已经很晚了哎,你就算再怎么信任台湾的治安,也该帮我……”
没等她发表完她所谓绅士与淑女社交守则的抱怨,归心似箭的孙少怀已经跳上计程车,连声道别都来不及说,就催促计程车司机从她面前堂而皇之的呼啸而过。
路惟洁瞠目结舌的看着扬长而去的车身,待她回过神来,“孙少怀、孙少怀——”孙少怀早已经不知道去向何方。
可恶,杀千刀的!早知道就不要答应跟他来小酌,这里根本不是她平常的活动范围,也没有直达到家的公车。
想到他如此无视于她的存在,突然撇下她一个人离开,她无法消化这股挫败感,气急败坏的当场直跺脚,“可恶的孙少怀,下次再让我看见你,我一定要把你大、卸、八、块!”
她真的气了整个周末,直到周一上班,她都还感觉体内残留浓重的烟硝味,绝对是余怒未消所致。
顶着被怒火占据的脑袋进了办公室,出版社的同事纷纷投以同情的目光,路惟洁以为他们是在替上周五的厄运感念她的身先士卒,淡淡的回以笑容,拉开椅子入座。
张瑞玲滑动座椅挨近她,二话不说先是赏了她一拳,“你是没神经还是天生乐观啊?竟然还笑得出来!”
“啊,怎么了吗,瑞玲姊?”她不懂的问。
“你哦你,完蛋了啦!总编一早就撂下狠话,要你进办公室后马上去找他报到。”张瑞玲满是同情的传递着第一手消息。
“找他报到?!有说要做什么吗?”
“没有。”张瑞玲爱莫能助的摇摇头。
“会不会是要开除惟洁?还是总编要继续上周五的训斥大会?”总是比别人先紧张的林秀丽小声的臆测着路惟洁的下场,脸色因胃疼而发白。
也罢!与其在这儿瞎猜,还不如亲自探个究竟,反正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路惟洁不想想那么多,只是扼腕着方才塞进肚子里的早餐没能好好的消化。
她拍拍肚子,“算了,反正进去就知道。”
“惟洁,待会儿身段低一点,无论如何都不要再激怒那个死胖子了,好端端的没必要跟自己的薪水过不去。”张瑞玲以前辈的姿态劝说。
“嗯,我知道。”
低调、低调……卑微、卑微……
壮士再一次断腕,路惟洁神情慨然的起身走向未知的深渊。
叩叩——
“总编,我是惟洁,请问您找我有什么事?”她记住张瑞玲的提醒,尽可能的放低姿态。
“进来!”
“是。”她小心翼翼把门带上。
“你知道孙少怀这号人物吧?”总编劈头就问。
“孙少怀?”是巧合同名同姓,还是指同一个人?路惟洁诧异的望着总编,企图在他满是肥肉的脸上理清意图。
浮肿的脸庞忍不住又爆出怒火,“天啊!路惟洁,你到底是不是从事童书出版工作的人?竟然连孙少怀都不知道?”
“我,我当然知道……曾经在美国从事动画电影,最近几年数度拿下波隆那插画金奖的孙少怀。”她赶紧说,接着试探的问:“是他没错吧?”
“你总算不至于笨到没救。”总编无力的叹了口气。
“总编为什么突然提起他?”
“天真童书出版社要跟他签约合作了!”肥厚手指烦躁的爬过抹满发油的稀疏脑袋。
“什么?”惊呼。
该死!他们麦可童书的死对头又要祭出狠招了,而他们又得毫无招架能力的躺着挨打啦!路惟洁光听就觉得无力,未来的几个月,总编的怒火只会更加蓬勃,不会有歇止的时候了。
“路惟洁,你不是一直想要用这些得奖人的名气来提高绘本童书的买气吗?”
“总编,不是名气,而是更好的呈现方式。”她忍不住纠正了总编的说法,“好的绘画搭配好的故事内容,小朋友一定会喜欢,家长自然愿意掏钱出来购买。”
挥挥肥胖臃肿的手,他打断她的长篇大论,“好了、好了,我已经听你那一套理想主义不千百次了。”
她习以为常的扁扁嘴,“总编,这次您打算怎么因应?还是用低价促销吗?”莫可奈何的口气。
每一次出版社的业绩遭遇挑战,总编的脑袋除了想出降价这个方法之外,就再也没有其他。
“不,昨天在业界的酒会上,天真童书的总编辑实在太不给我面子了,路惟洁——他肥胖的身子突然从深陷的皮椅中挣扎起身。
“我在,我一直都在。”她忍不住掏掏耳朵。
他瞬也不瞬的瞪着她,“我要你马上跟孙少怀联络,一定要让他改变心意跟我们签约合作,我要让天真童书的人知道,不是只有他们才能签下孙少怀,我们麦可童书一样可以争取到孙少怀的插画,一样可以大张旗鼓的出版孙少怀的作品。”
“总编,您不是一直说,这些有名气的画者价钱太昂贵,不敷成本……”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所听到的。
“不要拿我以前说过的话来辩驳我今天的决定,我要你拿着你的企划去跟孙少怀谈插画合作。”他当场打回她的质疑。
“可万一孙先生不愿意……”
总编嗓门猛地拔尖,“路惟洁,我不知道什么叫做不愿意,他不愿意,你就要拜托到他愿意为止,用什么卑鄙下流的手段我都不管,我只要你拿下孙少怀的插画合约!”他抓过杯子当场仰饮个涓滴不剩,“听着,这一次如果你没有争取到跟孙少怀的合作机会,我就要把你踢到松山仓库去看管那些存货!”他龇牙咧嘴的大吼。
路惟洁懵了……
天杀的死肥子,竟然要地去管库存——
今年她是什么厄运缠身?合作对象谁不好挑,为什么偏偏是孙少怀那个阴晴不定的臭男人?
她开始意识到自己的世界即将风云变色,心想,现在辞职不晓得来不来得及?
“好了,出去、出去,总之尽快给我好消息。”总编不耐烦的打发她。
被驱赶出办公室的路惟洁垮着脸,一时间真不知道要怎么宣泄胸口那股焦躁和不满。
猛地看见门口那株藤蔓盆栽,她发了狂似的抬脚踹去——
“嘶——”倒抽一口气的她反而当场跌坐在地,眼泪几乎夺眶而出。
痛、痛、痛……他妈的要命的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