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寝宫中静得可怖。
宫人宫女们大气都不敢喘,连一旁照顾皇后和太子的几个亦都轻手轻脚,害怕弄出点声音会招来大祸似。
匹夫一怒,血溅五步,而今帝王一怒……又要血流漂杵吗?
“今日在这内殿的宫人宫女们,皇兄打算全杀了吗?”南明烈淡淡问。
“什……什么?”
昭翊帝未及反应,跪了一地的宫人宫女们已瑟瑟发抖,哭声细碎渗出。
南明烈环顾众人一眼,平声静气道——
“劝皇兄还是别杀了,总不能臣弟进宫一趟,皇兄就杀一批人,往后臣弟仍会时不时进宫探望母后、探望皇兄皇嫂,与齐儿以及其他几个皇侄和皇侄女们玩耍,届时皇兄若把内廷服侍的人全杀尽,可要遭天下人非议。
今夜言尽于此,望皇兄有所定夺,臣弟告退。”
“南明烈——”
丝雪霖跟着师父跨出太子寝宫大门时,有东西从后头砸飞过来。
她本能欲挡开,南明烈单袖动得较她更快。
他头没回,瞧也未瞧一眼,随意一招便将昭翊帝砸来的沉香小金炉挥向角落,金炉瞬间粉碎。
师父心绪不对,绝不若他面上那样沉寂定静。
丝雪霖探手去拉他袖摆,大步跟上他的步伐,他恍若未觉,径直前行。
禁卫军们未得皇命,无法进一步动作,见他走下石阶,不得不让开一条道。
没有人过来阻挡,也没谁敢上来阻挡,丝雪霖随他在宫中走啊走,左弯右拐走了约莫一刻钟,他忽地伫足不动。
她登时醒悟过来,他们已走到皇太后所居的慈宁宫外。
月光清幽,将男子沉默身影分割出明暗,灰发上的银光静谧谧,仿佛伸指去碰,那些流光就会顺着指尖徐徐淌来。
“师父……”她不仅去碰触,整个人还贴上他的背,脸埋进那头冰丝软银中。
“师父背我。”嗓声细哑,藕臂理所当然地攀上男人肩背。
南明烈微微一震,只沉吟了会儿便勾起她双腿,带着她跃到宫阙之上,朝来时方向飞回。
烈亲王府外围,建得最高的那一栋宅第,丝雪霖正挨着心爱的师父坐在这大户人家的屋脊上,是很冷啊,但有了师父就都不同了。
从他们所在位置看去,能清楚看到原本分几路布置的羽林军已陆续撤离,半刻钟前全数清空,烈亲王府险些遭血洗的危机终于解除。
“师父要我看的,我都看了,要我听的,我也都听了,那……阿霖可以问话了吗?无论问什么,师父都肯老实答话吗?”边动嘴皮,悄悄想去勾他的指来握着,他却将手缩进袖中不欲她碰。
她皱眉鼓颊,质问的话尚未出口,南明烈已清冷启声——
“为何不想本王进慈宁宫?不让本王问个水落石出吗?”
她的小心思总瞒不过他,丝雪霖不由得挲挲鼻子。她方才在慈宁宫外突然缠上他,确实是想他离开。
“……师父心里既已清楚,何必当面再问?”
她想,他今夜已够难受了,若再进到慈宁宫,那人可是他的母后、他的亲娘……只怕他要更难受。
南明烈确是明白,昭翊帝所说是真。
母后总要在他们两人中选一个倚仗,身为帝王的皇兄若对母后开口讨“血亲之血”,瞒着百官与百姓除掉他,天南王朝北境得以安然无战事,皇位皇权将更稳固,他想,母后最终是会允的。
无情最是帝王家。
他多年来如履薄冰,岂会不懂?
见他抿唇不语,丝雪霖也跟着抿抿朱唇,深吸一口气问——
“师父当日在壁崖山群里遇事,缥青说地动山摇的前一瞬,他看得很清楚,有大虎、有一双小姊弟,可后来找遍那个地方,师父、大虎和小姊弟全都消失,像从来不存在过……所以说,就是用了那个什么‘血亲之血’设阵,才把你瞬间转移到某个所在了,是不是?”
男人目光飘忽迷蒙,定定望着某处。
她悄悄又去勾他的手,道——
“这一年多来,我几次梦见师父,以为仅是梦而已,其实师父真的来了,我们的梦是相通的,是不是?那我该是见过那一双姊弟的,在那真实梦境里,他们赤裸身子抓住我,师父也在,他们好像对你说……说舍不得吃太快,弄得浑身伤,还说要是伤了,可就不好看……师父,坏事就是他们俩干出来的对不——”
“你为何不惧?”
才暗暗欢喜勾到他的手了,蓦地被截断话,她怔了怔。“惧……什么?”
飘忽迷离的目光锁住她的脸,离得如此之近,她竟看不清他目中底蕴。
南明烈道:“火能从体内发出,随意能操控人命,即便是个无辜孩儿,本王欲杀便杀,令其自戕无比容易,谁也反抗不得、阻止不了……如此这般的我,入魔成魔的我,你为何不惧?”
“师父你脑子坏……”她硬生生住口,险些咬伤舌头。
然而,许是她皱眉又拧眼的强忍表情太诡怪,令他瞬也不瞬直瞪。
男人密翘到逆天的墨睫细细颤动,宛如撩过她心间的白羽……呼……好痒啊好痒。丝雪霖莫可奈何,只得回瞪回去——
“师父你被欺负了,我还去同情欺负你的人,我脑子又不是坏掉!”
意思是暗指他脑子坏掉。
她咧例白牙欲要咬谁似,头一甩又道——
“师父,要是我来,肯定比你还狠,你瞧瞧你啊,只是让小太子跳池,那么浅的鲤鱼池,深度连个十二岁娃儿的腰高都不到,要我来干,定让他爬得高高的再往下一跳,断手断脚都有可能,又或者取来剪子或刀器之类的往喉头刺,再不然表演胸口碎大石也不错啊——”恨铁不成钢般叹了口气。
“师父可别忘了当年那一干顾家小贵女们,我整她们早都整出心得,女孩儿家最重容貌,我偏要老猫黑子划花她们异常宝爱的脸蛋,师父使坏才这点儿道行,比得上我吗你?哪来你那么心慈手软?”说着鄙视地挥挥手。
他死死瞪她,都想把她瞪穿两窟窿似用力。
“来啊来啊,谁先眨眼谁就输!”化身女汉子、女流氓的姑娘翘高巧鼻和润颚,挺起饱满胸脯,天不怕、地不怕地回瞪回去,微嘟的嫩红朱唇都快亲上男人紧抿的薄唇。
“你要不乖,本王两下轻易就能弄死你。”
“好啊,弄死奴家啊,我洗干净躺着等你弄!”这话绝对是“荤的”,是东海望衡的青楼里,与她相交的红牌姑娘平时戏弄她的话。此时被心爱的师父一激,气到什么浑话都能拿来使,然一使出,意会过来了,她脸蛋一下子红透,胸脯鼓伏明显,却仍倔强回瞪。
这家伙……
南明烈狭长凤目几要瞠作圆状,不敢置信般,他呼吸艰难、两耳潮红。
跟他往东海治军,到底把她养成什么德行?!
欲抬手揉耳,才发现一手被她握住,且还十指交扣。
他未及多想,灼火窜燃的内心涌出强大羞耻和愤恨,像似他犹被锁在地宫右床上,颈项与四肢分别被扣,无法挣脱。
那种想狠狠摧折她、弄碎她,想将她拖进梦魇中的心绪又起。
“别碰我!”他倏地甩开她的手,面庞极嫌恶般撇开。
“师父?!”丝雪霖火大了,哪里还跟他客气,死缠烂打的招数她早烂熟于胸,他不让她亲近,那她更非亲近不可!
她怒喊一声,张臂将他合身抱住,即便吵醒睡梦中的人,把大户人家的护院全都引来,她都不在乎。
结果她臂弯里突然一空。
男人使了记“金蝉脱壳”,十分干脆地把厚暖的黑底银丝绣锦袍留给她,仅着雪白中衣的修长身影远远伫足在另一座屋脊上。
银灰散发随夜风荡扬,清贵澄澈的气质更胜以往,美得像画里走出来的人物似的……丝雪霖看着看着,心口发热,不禁庆幸自己就是个没脸没皮的,要不真要自惭形秽。
他微侧过脸,像要回望她,最终却还是回正目光,一跃已在丈外远。
很明白轻身功夫完全比不上他,她立在原处,直到看清那道清俊身影确实往烈亲王府飞去,她才沉沉叹出一口气,双肩垮下。
“师父……”
把脸埋进锦袍里呼吸吐纳,还是那么令她心暖心安的气味,但胸中却也感到疼痛,双眸微潮。
师父不让她碰,她惊愕,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怎么对付,结果还是只会闹他而已。
他心里有事不欲她知。
那对姊弟、那些宛若相通的梦境……这一年多来,他究竟被拘在哪里?又究竟吃了多少苦?
为何乌亮发丝褪成银灰?
他不愿提,她却从神魂深处隐隐泛疼起来。
……很怕很怕啊,怕他所吃的苦,是她完全想象不到的,那样的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