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果隔天天未亮,丝雪霖犹在睡梦中,人已被搬上马车安置。
待她清醒过来往外张望,马车已离那座老泉深谷有大半天路程,再往车内环看,男人把家当都收拾上车,粮食和清水亦备上不少。
他竟半声都没知会,将她带上车就走!
要走可以,好歹也留些时候让她跟那些山民长辈们话别一番啊!
……等等!
莫非走得这样令她措手不及,就为了昨儿个她在村里集市上与婆婆笑谈的那些话?
他昨日都发过大脾气了,她最后都没想跟他计较,他还……还得寸进尺?!
“师父——”攀到前头马车车门,她瞪着他神态闲淡的侧颜,气不打一处来,想也未想冲口便问:“师父带着我就跑,不让我去道别,难不成真以为阿霖会拿师父去换婆婆家的十六岁壮小子?”
她口无遮拦全是被他激出来的,没想到……一息、两息、三息过去,她家师父神态末变,白晰肤色却慢慢、慢慢渗出红泽。
……不会吧?
“师……师父……脸红了?”她看傻眼。
南明烈看也没看她一眼,突然轻甩马鞭,口中发出催促短音。
两匹大马得令,嘶鸣了声,随即快蹄跑起。
攀在前头车门的丝雪霖毫无防范,马车陡快,她倒滚了进去,滚进厚毯、胖枕和软被子筑成的小窝里。
眼角余光往后迅速瞥了眼,觑见她四脚朝天跌进软窝里哀哀叫着,南明烈不禁坏心地翘高嘴角,面上淡红犹在。
十六岁的壮小子……光想就不痛快,他都三十二了,是那壮小子两倍大的岁数。
他见过那小子,黝黑高壮,笑起来满口白牙,颊面还刻着深深的酒涡。
那小子是喜欢她的,去到她面前就腼眺脸红又口拙,眼睛却灿亮如星。
既然不能动那些山民分毫,把她拎走总能够吧?
再有,他们尚能在深谷洞窟中住到夏季,但接下来就进入秋冬时节了,是该找个温暖地方避寒,离开正是时候。
他想带她回去熟悉的地方。
有些事是该办一办,省得夜长梦多,不相干的都来觊觎。
马车往东边缓缓归。
每过一日,体力像也渐渐养回一些。
丝雪霖本以为师父要带她回京畿帝都,结果料错,她住进这处离天南朝帝都快马轻蹄仅需半天路程的水乡小城,她才明白过来,这个清幽可喜的两进小宅是师父之前打算远行时为她所准备的。
他不允她同行,又不想她独留京城成为昭翊帝锁定的目标,所以想了这样一个法子,但她那时不愿意,又气又伤心。
一时间,他当初不欲她相随时所说的话,全都浮现。
她依旧很笨,什么都没搞懂,再加上胆子变小了,就更加搞不清楚。
窝进小宅之后,除了食衣住行皆方便外,能令她欢喜的应是跟朋友的聚首。
在宅中服侍的仆妇和婢子好多都是熟面孔,连灶房厨子和管事大叔跟她都相熟。黛月和绯音在她安置好的第二天抵达,缥青则是老早就在水乡小城内相候,他们马车一进小城,暗卫大人的翩翩身影就出现了。
仆婢与管事们见到她随亲王主子返回,自然是相见欢喜。
而女暗卫和暗卫大人见到她虽离活蹦乱跳还差了些距离,但确实是活生生一个大活人,能吃能睡、能笑能语,除惊喜外,还一脸如释重负、感念上天有好生之德的模样。
这几日,她从两名女暗卫口中听到不少事,关于当日她出事、五日后被寻获,以及之后师父决定西行,留给暗卫们的那封书信内容。
“小姐那时状况很不好,主子不让任何人靠近,就他一个一直守着小姐,后来那个姓陆的不长眼,跑去主子面前闹,直说小姐已然身死,要主子认清事实,主子便撂狠话了,说要是救不回小姐,大伙儿走着瞧。”
“绯音你说得也太轻巧,才不是走着瞧,主子是要把这贼老天给翻腾过去。小姐,还好您没事,要不……都不知要出什么事。”
丝雪霖听着,内心百感交集,迷惘更重。
今日她想试试臂力,午后小憩过后,女暗卫们搬出箭靶陪她练射。
她发现射箭的准头未失,力道却太惨了些,不过才发了五箭,臂膀已开始颤抖抖,之后再射出的五箭全偏得厉害,最后一根甚至连箭靶的边儿都没沾上,还没飞到位就蔫了。
黛月在一旁奋力鼓舞,说她跟大敌分姑娘相较起来已算非常厉害,绯音则偷偷摸摸将箭靶挪近再挪近,以为她没觑见。
她不由得苦笑,边舒展筋肉肌理,边缓下来调息。
黛月和绯音跟着她一块儿气沉丹田,摆出种种伸展的姿态,想转移她的沮丧感,于是东拉西扯闲聊,忽又聊回她出事那段时候的事。
“小姐,那时主子明明已西行,之后却赶至东海,我后来问了缥青大人,他说一小队人马确实已上路,可主子在半道上似有感应,单骑快蹄就往东海冲了。”
“小姐身陷险境,主子立时有感应,这算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呢。”
丝雪霖有些怔忡。“后来……他可有为难你们俩?”
记忆回笼,总时不时窜出他那些威胁人的话,用一种带笑的狠戾门吻徐声道出,仿佛深入她的神识里,令人股栗不已。
只是怕到最后……她不是不害怕了,而是怒火也跟着噗噗噗地烧腾起来。
气他动不动就撂狠话,拿周遭的人作要胁。
听她一问,黛月和绯音脸红红,眸眶也有些泛红。
“当日没能保护好小姐,还令小姐受那么重的伤,险些身死,身为暗卫已彻底失职,主子留了我俩的命已是格外开恩,哪有什么为难不为难的?”
“主子让我们两人戴罪立功,之后在海上寻得小姐后,主子一门心思都在小姐身上,也就没再对我们追究什么……小姐勿要挂怀,是咱们没尽到职责。”
丝雪霖还是苦笑,摇了摇头。“当日海寇来袭,战得乱七八糟的,本是我一意孤行闯进箭雨中,你们还得分神护我,哪能全怪到你们头上……”
女暗卫们没有因她受罚,那就好。
还有翼队的大伙儿,她听她们俩说了,当日中箭落水的几人全都救起,一番救治下也都拾回小命,而春天时候,三喜和茂子亦都顺顺当当娶得美娇娘……众人安然无恙,很好。
至于她……
她也挺好的,保住小命,茶来伸手、饭来张口,时时被人“滋养”着。
而那个拿自身“滋养”她的男人呢?他是否也觉得过得挺好?还是……
“咦?小姐——”忽见她旋身欲走,黛月不禁问:“不是要接着练箭吗?小姐急着上哪儿去?”
绯音倒是已跟紧在她身后,见她一动,立刻贴上,务求彻底保护好小姐。
丝雪霖道:“我找师父去。”
就痛痛快快把疑问都释出吧!
自清醒过来,脑子中浮现的问题,全一鼓作气问个清楚明白!省得她东猜西猜,猜得那样痛苦。
即便又一次被师父厌弃,又得亲耳听他说那些厌恶她的话,她也认了。
岂料,绯音闻言呐呐道——
“可是主子一早就策马离去,不在宅子里,小姐不知情吗?”
师父离开了……
他走掉,没有知会她。
主子已离开京畿帝都远行,往西边去,走得很远很远了……
上次他离去,她是透过女暗卫才无意间得知,这一次……亦然吗?
丝雪霖原急着踏出的脚步陡收,怔怔然定在原地。
“小姐……小姐?”
“啊?”她蓦然回过神。
“小姐怎么了?”
见黛月和绯音迷惑且担忧的表情,她连忙正了正神色,用力摇头。
“没事,我……我很好,对,我很好,没事的。”
“小姐是否想起什么紧要事必须跟主子说?要不,我快马去追,能追上的。”
黛月隐约觉得有异,起身欲走,嘴上交代。“绯音你留下,我去追主子。”
“不用!”丝雪霖一惊,忙出声制止。
见两名女暗卫皆眨着大眸望来,她勉强牵唇,终于露笑——
“我知情啊。他迟早是要走的,他有他的事得办,不可能一直留在此地。”
她一直都知道,只是不敢去问。
如今这样也好,他待她已是仁至义尽,她也没有……没有太难过的。
“我……我继续练箭,对,要把射箭练好才成,体力这么差,怎么闯江湖呢?绯音,把箭靶挪回原来那个位置吧,我可以的。”
她走回射箭的地方,耸耸双肩,重新架箭拉弓。
瞄准,射出——
这一次力道十足,却偏得厉害,竟直接插进箭靶后头的石墙内。
施力太过,肩胛一阵轻疼,她却流下两行泪来。
“……小姐啊?!”、“小姐怎哭了!”
她看向两名女暗卫,忽而咧嘴笑开,双眸弯弯,泪依然溢出——
“哈哈,哈哈,有箭靶不射,却把箭射进墙里,还不该我哭吗?呜呜呜……”
以为想明白了,没有太难过的,原来是高看自个儿了。
真的……还是……很难过很难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