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穆法跟对方联络的几分钟内,雪芹也连续接了几通拒绝电话。每个编辑都说他们没办法帮忙,对不起。
很巧,穆法说的那老板现在就在印刷厂里。
“穆法一一”雪芹紧抓著这根最后的救命浮木。“我只剩下你这个希望,求求你一定要帮我!”
“好好,你别慌,我去开车,你现在打电话跟杂志编辑要蓝图,我们拿完就过去。”
“没问题。”雪芹赶忙按照吩咐联络。
一个小时后,深蓝色Mini Cooper快马加鞭赶来台北县泰山,雪芹藉著车灯瞄了一眼标示上文字——“寻山路”。
“快到了吗?”
“再一下。”穆法方向盘一转驶进无名小路底端,一间偌大铁皮仓库隐约矗立前方。
车子引擎一关,里边马上传来狗吠声。
“就这。”
“这印刷厂,会不会太偏僻了……点?”她中间这一顿,是因她目光与一表情严肃的中年男子对上。男人看起来大概五十岁,一身黑衣黑裤,一头灰长发用一条橡皮圈紧紧扎在脑后。
“他就是老板,”穆法小声说:“姓麦,我们都喊他麦大哥。”
雪芹立刻朝来人鞠躬,正想站近点说明来意,冷不防男人身后冒出七、八条身影。几个穿著蓝色工作服的中年男子立在老板身后,表情不善,向来斯文来斯文去的雪芹哪见过这阵仗,自然愣住。
“麦大哥。”穆法拉著她往前,被他唤作麦大哥的男人哼也没哼,手一伸就是要看图。
路上穆法提过麦大哥怪癖,案子难度越高他越有兴趣,所以一见雪芹送上的彩页样本,他没看完就把它扔了。
“我的图!”雪芹吃惊大叫,低头弯腰拾图。
这些图她还得带回公司资料室存档的,怎么可以随便乱丢!
“走了走了,回去工作。”麦大哥根本不理雪芹,他一定他身后男人也跟著把仓库门关上。
穆法及时卡进门里,雪芹跟进。不管这姓麦的男人再没礼貌、再难伺候,她还是得想办法说服他点头帮忙。
一进铁皮仓库,印刷厂特有的嗡嗡声旋即将两人包围。
雪芹朝麦大哥行九十度鞠躬礼。
“麦大哥,穆法跟我说过,您向来不接普通案子,可是今天真的真的,请您务必帮忙!”
“那东西谁都能印。”杀鸡焉用牛刀?!麦大哥挥挥手。他印刷厂专营特殊印彩,套用日本行话就是“印刷控”,特别喜欢钻研所有稀奇古怪印法。要他接受这种极没挑战性的普通彩页,他实在提不起兴趣。
“问题这时间没有印刷厂有办法赶印!”想到时间一分一秒流逝,雪芹急得语无伦次。
“后天杂志要上市,负责印刷的工厂却出了问题,拜托!我知道您觉得您大材小用,但是请您一定、一定、一定……”见麦大哥还是一脸漠然,穆法拍拍雪芹要她喘口气,然后手一搭麦大哥肩膀要他旁边说话。
“干么?”
“你之前说的画我会设法拿来,帮帮忙吧。”麦大哥眼一亮。“说真的?不唬弄我?”
“绝不说谎。”穆法允诺。
麦大哥与穆法渊源来自穆法的插画集,他正是印制的厂商。
当时麦大哥对里头一幅名叫“维也纳剪影”的画作极感兴趣,还打电话问过穆法出价多少才肯割爱,问题那原稿早是他人收藏。穆法一年前把画送给一个朋友何立信当新婚贺礼,意义非凡,何立信一口拒绝,说什么也不肯卖。
“画什么时候给我?”
“至少给我点时间说服他,三天内一定给你。”有了上回交涉经验,麦大哥学聪明了。“好,那我也三天后印。”
“期限最晚是明早八点,八点之前一定要印好送过去。”
麦大哥手一摊。“你画什么时候给我,我就什么时候动工。”
雪芹在后边探头探脑,掏出手机看了下时间,都九点了,剩不到十二个小时,不知道印那些东西需要多少时间?!
穆法一咬牙。“好,我现在去拿,画一到手,你马上动作。”
“成交。”一见穆法转身,雪芹立刻迎上前。“怎么样?麦大哥愿意帮忙了?”
“他答应,但有条件。”他顿了下。“小芹,你一个人在这有没有问题?”她眨眨眼。“你要去哪?”
“我得回台北找立信,说服他把画还我。”穆法简单说明刚谈的条件交换。
雪芹知道“维也纳剪影”,何立信跟他老婆婚礼她也有去。
“但立信不是很喜欢那幅画吗?”
“我会想办法补偿他。”他拍拍她肩膀。“重点,我画一拿到马上打电话给你,你立刻叫麦大哥动手印制。”
时间急迫,能挣多一时是一时。
雪芹一阵窝心,他这么尽心尽力,甚至还不惜连夜开车台北泰山两趟,那明明是她的工作,他大可不理她的。
“穆法……你这样,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傻瓜。”他搔搔她头,回头吩咐麦大哥照顾雪芹。“我现在就出发,说好了,我画一拿到你马上动工。”
麦大哥握拳敲敲胸口,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等我,”他轻拍她肩。“最多三个小时。”
“路上小心。”雪芹目送他快步上车,深蓝色Mini Cooper转眼被夜色吞没。她回头看早已忘了她存在的麦大哥,一拍脸颊要自己打起精神,不能只靠穆法,她也要多少做点努力。
她记起经理常挂在嘴边的七字箴言,所谓公关,就是“造出沟通的桥梁”。她想,她所能够做的,大概就是想办法融入现场气氛,想办法让他们“看见”她,跟她说话。只要做到这一点,或许就有机会说服麦大哥提早开工。
皇天不负苦心人,雪芹观察良久,终于等到机会。
“阿旺,”一个穿蓝色工作服的男人突然喊道:“你旁边桌上蓝色的纸,帮我拿过来一一”
雪芹马上走去取来。“是这张纸吗?”
男人回头看了一眼,没错。“谢谢。”
“不客气。”雪芹笑。“需要帮忙尽管说。”其他工人一听,老实不客气也跟著使唤起来。
“茶。”
“旁边箱子推过来。”
“把这些搬过去一一”
本来一开始只是觉得好玩,想看这城市来的漂亮女生能做到什么程度。一小时过去,几个喊肚子饿的男人看著她穿著高跟鞋洋装奔进厨房,变出一锅干拌面跟紫菜蛋花汤,连向来难伺候的麦大哥,也忍不住多看她两眼。
那条“沟通桥梁”,总算被她造出来了。吃饱喝足,麦大哥眼看著开始收拾餐碗的雪芹。“丫头,你叫什么名字?”
“黎雪芹,请麦大哥多多指教。”雪芹抹干手把名片送上,麦大哥瞧她香汗淋漓模样,终于动了侧隐之心。
“你说你那几张东西很赶?”
“是,因为还要装订,所以明天早上八点前一定要一一”麦大哥将名片往口袋一塞,旁边人会意,纷纷抹抹嘴巴站起。
开工喽!
“图。”麦大哥一伸手,雪芹大喜过望,飞也似赶去拿来。
“有劳麦大哥!”
一个小时后,穆法打电话来,雪芹笑盈盈报告,麦大哥已经动工了。
“你是怎么说服他的?”穆法好不诧异。麦大哥多难搞,瞧他现在还在路上奔驰就知道。
“我只是很努力展现我的诚意,好在麦大哥感受到了一一”雪芹话还没说完,身后已传来麦大哥吆喝声。“我得去帮忙,待会儿聊。”她一收线,穆法瞄一眼车上电子钟,23:15,不到九个小时,应该来得及吧?六点半,黯黑天空缓缓亮起,机器嗡嗡响的铁皮仓库突然传出一阵欢呼声。
“弄好了!”
“什么?”靠著墙睡著的雪芹惊跳起,穆法早先帮她盖上的外套掉落在地。
“印好了,瞧瞧。”穆法拿了张成品给她。她又惊又喜抚著上了P膜闪闪发亮的彩页,彩页里穿著大红外套的模特儿站在黄金球前,亮面质感如实呈现雪芹公司商品的高贵典雅。
“对,就是这种感觉,好漂亮!麦大哥,谢谢。各位,谢谢你们。”
她看著完美的彩页微笑道,紧绷了一夜的情绪一放松,眼泪竟滴滴答答流了满脸。
“哭什么!”麦大哥拿著填好的请款单走过来,几个男人冲著她大笑。
“我也不知道,我平常不这么爱哭的……”她尴尬地躲到穆法背后。
“别逗她了。”穆法笑著搂住她。
这时麦大哥说了句真心话。“说来你要谢的人是穆法,我之所以会帮,全是看在他愿意送我画的面子上。”
她很清楚。雪芹拉拉穆法衣摆想跟他说谢谢,还没开口,他已把她嘴压住。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不客气,我很高兴我帮得上忙。”
“这一次没你,我看我一定完蛋了……”他越不居功,她眼泪掉得越凶。
他忙擦她眼泪,边哄:“好了好了,瞧你哭的。”
见旁边人看得一脸欣羡,麦大哥冷不防一推。“看什么?!还不快去把货车开出来!”
“喔喔。对对对!”
“其他人把东西搬到外头,小心点别掉了。”
“我也来。”雪芹抹去眼泪,扛了一箱跟在最后,迎著早晨太阳望著齐齐排列的十二个纸箱,不知怎么搞的,她又想哭了。
麦大哥倚在车窗边说话:“虽然那些图设计得很没挑战性,不过看在你这丫头厨艺不错的分上,有需要再来吧。”
“一言为定!”雪芹与麦大哥击掌道别,穆法车开动,领著后头货车驶出了小径。
七点半,雪芹将印好的彩页,安安稳稳送进杂志社配合的印刷厂里。
“厉害耶雪芹!”杂志社编辑一拍她肩膀。“我本来还要打电话提醒你,没想到你已经弄好了。”雪芹边打呵欠边说:“你跟我约八点,我当然要想尽办法在时间内送来一一”
“嗯嗯,没错,呐,收货单拿去。”杂志社编辑签好单据,本该接手的雪芹却没动作。“喂!发什么呆啊!”她一顶雪芹手肘,没想到她身子突然一歪,吓得编辑忙将她抱到一旁椅子上。
“喂,雪芹,你没事吧?”
杂志社编辑摸摸她额探她呼吸,只见歪头倚在椅背的雪芹动也不动,呼吸均匀,看起来不像昏倒,比较像……睡著了?
一确定她只是睡著,杂志社编辑笑著走去叫穆法。
穆法进来看见,也是一阵笑。
“她累坏了,昨天到现在睡不到两小时。”穆法帮她解释。
“快带她回去休息吧,我会打电话请她同事帮她请半天假。”
“谢谢你。”穆法将喝光的咖啡纸杯丢进垃圾桶,打起精神抱雪芹上车,一路她动也没动,只是歪在副驾驶座上睡得好沈。
“辛苦你了。”穆法想起她昨晚表现,一夜没睡的她一直不断帮忙端茶送纸收垃圾,是后来有了空档坐下,才歪在墙边勉强睡了两小时。
那段时间麦大哥跟他聊了些她的事,厂里每个人都对她十分满意。穆法也觉得与有荣焉。
真不愧是他喜欢的女人一一
再怎么天生丽质,熬了整晚眼角皮肤绝对难掩疲态,可是在他眼中,却觉此刻的她好漂亮,好有魅力。
趁著红灯,趁著四下无人,趁著佳人睡得正香,穆法很轻很轻,在她额上偷了个吻。
然后他手扶著方向盘,无比幸福地将车开回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