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忘不了那个瞬间。
那个被最亲爱的人背叛,狠狠推下峭壁的那个瞬间。
风在耳边狂嚣,黎之浚整个人攀附在一整块突起的石块上,一脚踩在石块上,另一只脚是悬空的,汗水浸湿了背部,恐惧感淹没他的知觉。
“艾德格,主动放手吧,这样你才能继续当那个受我尊敬,无所不能的兄长。”
黎湛站在峭壁最突出之处的上方,被恶意笑容扭曲的脸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神愉悦的欣当他狼观的处境。
他再次弯曲膝盖蹲下来,从登山靴与裤子之间的夹缝中抽出一把瑞士刀,手指在刀锋上游走。
“我一直很羡慕你有一双巧手,这双手既可以弹奏各种乐器,更可以挥动画笔与西洋剑,无论我怎么努力,总是不及你一半。但是现在看看你,你的双手只剩下一个作用,那就是求生。”
“艾蒙,你是个无耻的混蛋,我宁愿从来没有过你这个弟弟!”黎之浚的力气几乎己经耗尽,愤怒并不能提供更多能量,反而是一种消耗。他的吼声是颓败的,只是困兽之斗。
“亲爱的哥哥,如果你不希望自己美丽的手指被切断,那就放手吧。”黎湛握紧瑞士刀,陡然刺向他攀住岩块的手指。
他的手指早己发麻,几乎快失去知觉,面对那冷冽的刀锋,他来不及闪躲,就这么被划出一刀血红的裂痕。
低吼从他干枯的喉咙中涌出,他的体力己经抵达极限,再也撑不住了,下一秒他就要放开流着鲜血的手,任由自己往下坠落。
黎湛在微笑,那条挂在颈子的绿宝石项链垂落下来,悬在半空中。他瞪着那颗宝石,看着它在光线照耀下绽放一道奇艳的绿光。
他的脑袋一片空白,双眼被那道绿光吸住,就在力气完全耗尽的那一刻,他咬紧牙根,撑起身躯奋力抓住那颗绿宝石。
一瞬间宝石的绿光渗透满出,包围了他们周遭的一切,他听见有人在耳边低语,说着奇异的语言,仿佛歌颂万物一般的吟着。
他怀疑自己有过片刻的昏迷,当他睁开被绿光刺痛,不得不短暂闭起的双眼,他看见峭壁下方深不见底的模糊景色,看见蔚蓝的天际与自己靠得很近。
他惊骇的瞪大双眼,先望向自己的双手,然后查看自己身上的衣着,最后才抚摸上自己的脸庞。
“不——”一度静止的时间仿佛又开始走动,一道攀附在峭壁边缘的人影开始坠落,并且发出尖叫声,划破了柔和的空气。
他双手撑住地面,错愕的往峭壁下方看。
一个可怕的景象王在他眼前发生——他看见“自己”在坠落。
黎之浚正在坠落。
他的双眼被恐惧与质疑淹没,俊美的脸庞被地心引力的牵引,变得狰狞扭曲,他放声尖叫,手里还抓着那条绿宝石项链。
他眼睁睁看着“自己”坠落,不断坠落,撞破了一层浓密的云雾,然后那层雾气又重新聚拢,像一层面纱般掩盖住所有景色。
世界又恢复平静样和。
天际蔚蓝依旧,老鹰在半空中顺着它的轨迹盘旋,一阵风吹拂过树梢,树叶沙沙作响,虫鸣声在喧嚣,除此之外别无人声。
他拉回上身,整个人跌坐在地上。他望着自己的手背,动了动十根指头,然后又抚摸自己的脸庞,脑袋一片空白。他的心脏依然在跳动,呼吸虽然急促,但是十分顺畅,他的手上没有被瑞士刀划破的伤口,他的体力全都还在。但是他不再是原来的那个自己。
他慌乱的爬起身,看见黎湛的背包躺在树下,立刻走上前,拉开背包胡乱摸索,最后掏出一面携带式的折叠方镜。
他颤抖着手指打开方镜,心跳声在耳边鼓噪,当光洁的镜面照上他的脸,反映出一张男性脸庞,他瞪大双眼,一瞬间几乎忘记呼吸。
他,变成了黎湛。
镜中倒映而出的那张脸庞,是黎湛。拿着这面镜子的手,正在呼吸喘气的这具躯体,全是属于黎湛的。
但他不是黎湛,他是黎之浚。
一切是怎么发生的?
就在他抓住绿宝石项链后,那道古怪的绿光改变了一切。
他的灵魂进到了黎湛的体内,而黎湛的灵魂则是进到了他的,他们交换了躯壳。
黎湛想杀了他,结果反而害死了自己,而他……他呢?
望着镜子里的那张脸庞,他的眼神迷惘又混乱。有人会相信这种事吗?
不,连他自己都不相信,直到此刻仍然觉得一切如梦,也许下一秒睁开眼,他会发现他正躺在山坑底部的巨石上,身躯己经四分五裂。
然而他等了又等,阖上了双眼又睁开,他依然活着,镜中的人依然是黎湛。
摔下去的那具身体是艾德格的,艾德格己经死了,而他,别无选择的成为了黎湛。
除非他不想活了,否则他必须以黎湛的身分继续活下去。
“……我看着镜子,不断的看着那张脸,脑中一片空白,然后天色逐渐暗下来,我丢开镜子,整个人瘫倒在地上,就这样期了一夜。”
孟颖臻在他的怀里仰起脸蛋,看见他闭上双眼,做了一个深呼吸后才又扬起沙哑的嗓音说:“我用一整夜的时间,在黑暗中接受这个荒谬又离奇的事实。我变成了我最痛恨的人,一个我最不设防,结果竟是用尽心机想杀死我的亲人。
“艾德格。”她心疼的喊着他,双手托抱住他抽紧的背脊骨。
如果他是黎湛,他不会将自己想杀了兄长的事实说出来,更不会在叙述的过程中,透露自己嗜血的一面。
如果他是己经丧心病狂的黎湛,他不可能用这么冷静的口吻编造故事,更没有足够的冷静与智慧继续假扮黎之浚。
除非他是一个小说家,否则他不可能将那些感觉与经历描述得如此真实。
他是艾德格,他一定是。否则他不可能如此清楚她的事,更不可能知道他对她说过的那句法语。
“我曾经想放弃过,因为我痛恨这个身躯。我为什么要被困在这里,被所有人当成艾蒙?我恨透了这种感觉。”
他的语气很平静,然而她可以想像历经这些挣扎的他,在那当下有多么痛苦。
“我曾想过告诉我父亲,但是在搜索队找到我的身体后,当我看见黎湛的灵魂正困在我的体内,偿还他应得的惩罚之后,我决定把这个秘密藏在心里,谁也不透露。”
艾德格撇过阴沉的脸庞,望向房中那白色病床上的男人。亲眼看见自己的肉体变成一副活死躺,他的心情从最初的震撼惊恐,到现在己经能平静而且心如止水的旁观。
“艾蒙的野心害死了他,也改变了我的人生。虽然我活下来了,但是同时也付出了代价。我要不回原本属于我的人生,我必须用着这具充满罪恶与负面情绪的身体活下去。”
“我不懂,为什么你不在一开始就像我说出这一切?”虽然心疼他所承受的痛苦,可她不得不问。
“我从来就不打算将这件事告诉任何人,因为我知道,没有人会相信我,从所有人都认定我只是在模仿艾德格,就说明了我的想法是对的。即使我说出来,也绝对没人会相信。”
他紧锁着她的双眸,目光深入灵魂核心,嗓音是不可思议的温柔。
“至于为什么不告诉你,那是因为我希望我们一切重新开始,从零开始。我知道你心底有我,可我无法确定,你对我的在乎有多深,又或者,你只是厌恶我罢了,你根本不愿跟我有任何牵扯。”
“我己经失去了所有与艾德格相关的一切,可我不想失去你,我想拥有你,我要你。我想,或许成为艾蒙唯一的好处,那便是可以彻底抛开艾德格的包袱,接近你,让你爱上这个全新的我。”
至此,她想不出任何话语责备他,她的双眼盈满了泪水,只能将脸颊贴在他的胸口来回摩挲。
“对不起……我应该相信你的。”
“换作是任何人都会怀疑,有时包括我自己也怀疑这一切是虚构的,然而这一切是那么真实,我的意识从来没有一秒错认过自己的身分。”
他望着泪眼婆娑的她,低头吻了吻她,她闭上眼,激动的回应他。
“我是艾德格。”他说。“一直爱着你的那个艾德格。”
“我知道……我知道。”她哽咽的呢喃着。
“虽然我并不是黎湛,但是我很高兴你对黎湛说那些话,因为你爱上的人从来就不是他,而是我,艾德格。”他捧起她湿透的颊,用一串绵密的吻,拭去那些泪水。
“难道你一点也不介意?最一开始,我并不知道你是艾德格,我以为自己嫁的人是……”她咬住下唇,心情复杂的望着他。
他亲吻她的眉心,就好像那日在教堂中宣誓时那样。“你知道我被困在艾蒙的身体里,唯一一件感到开心的事情是什么吗?”
她迷惑的轻摇螓首。
“那就是虽然我失去了艾德格所拥有的一切,但是我终于可以拥有你。我可以光明正大的接近你,可以让你穿着白纱站在我的身边,而且没人会反对,我也不会因为和你结婚而失去什么。”
这些事情是身为最有可能继承家业的艾德格,所不能做的,但是艾蒙可以,而且没人会在乎,甚至是大力反对。
因为艾蒙从来都不被看好,即使他取代了艾德格,族人先入为主的观念依然根深蒂固,没人会看重他,甚至是他的婚姻所能带来的利益。
即使是父亲,对于艾蒙这个亲生儿子,恐怕他也没有绝对的把握,能确定艾蒙真能完全取代艾德格,抢得最后的继承权。
也因此当他“伪装”成艾蒙,向父亲强硬的表达,他不顾一切也想娶孟颖臻时,并没有受到太大的阻碍。
倘若父亲对艾蒙深具信心,他绝对不会退让,然而他终究还是容许了,由此可见,他对艾蒙能否在继承之战撑到最后,仍是怀抱着一定的质疑。
他失去了艾德格的一切,但是却能透过“伪装”成艾蒙得到她,也许这正是上帝最精心的安排。
“艾德格……”孟颖臻激动得不能自己,哽咽得说不出话。
“小老虎,我亲爱的野蛮女,我在这里,你的艾德格此刻就在这里。”他深深的吻住她,让她感受到他的温度,灵魂的悸动。
阳光穿透窗口,流泄在他们身上,驱散了笼罩在她心中的疑云。
她终于明白他一直以来所隐瞒的事实是什么,她无须再害怕,也不必再对谁感到愧疚。
她爱上的那个人,从来就不是别人,一直是他。
她的黎之浚,她的艾德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