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在一座外观俭朴古老的宅邸前停下,严忍冬牵着春眠的手下了马车,站定在好几年都未曾来过的大门前,他不禁有些怔忡。
门板的颜色有些褪色,灰沉沉的大门深锁透露出一种拒人千里外的气氛,跟母亲一模一样的气息,与父亲在世时截然不同。
父亲在世时,家里总是高朋满座,府邸也每年上新漆,显得簇新发亮,烫金的匾额高悬着。
那块匾额在父亲过世时被取下,同时这座宅邸的生气也仿佛一起被取下。
严忍冬下定决心上前敲了敲门环,过了片刻,一个老家丁出来开门。
“哪位——天哪!大少爷!”老家丁的声音在认出严忍冬的身影后顿时拔高,欣喜不已。
“祥叔,您还没退休呀?”严忍冬也有见到故人的雀跃。
“在没看到大少爷回来之前,怎么能退休呢!”严祥感动得似乎眼眶都微微泛红,他感叹道:“您总算是回来了,府里没有您,夫人一直郁郁寡欢,前阵子还生病,直在鬼门关前走一回。虽然夫人禁止我们提到您或是叫您回来,但我觉得她很想见您。”
“那是您心肠软才这么想,事实未必如此。”严忍冬神情复杂地道。
“哎呀!这么多年了,大少爷怎么还在责怪夫人呢?”
严忍冬抿唇不语。
严祥摇头叹息,突然发现了一旁的裴春眠,“太少爷,这位是……”
“我的未婚妻,裴春眠。”
春眠微笑地朝严祥点头问好,严祥惊喜地大嚷:“这可不得了,要办喜事啦~~哎哟!我得快点去通报夫人才行,瞧我这老头儿净把你们拖在这里呢!你们赶紧进来吧!”
春眠随着严忍冬一起走进主屋的大厅,她环顾四周,陈设依旧朴素,没什么装饰,令人不由得产生一种压迫感。
他们在大厅里坐下等待严老夫人的来临,春眠看见严忍冬不自觉绷紧的神情,便故意找话题来缓和。“刚刚看到的是这里的仆役吗?大爷家住有哪些人呀?”
“刚才看到的人叫严祥,我们都叫他祥叔,他从我父亲年轻时就跟在身边了,算是资格最老的仆役。府里本来就只有我们一家四口,再加上年轻时就守寡的姨娘,还有几名帮佣的人,不过父亲过世,妹妹出嫁,现在住在府里的应该就是我姨娘和母亲。”
“只有两个老人家生活一定很孤单。”春眠感叹道。
严忍冬不愿回应这句话。
没过一会儿,严老夫人就在侍女的搀扶下进来了,春眠和严忍冬从椅子上起身。
严老夫人身着银灰色的袄襦,灰发用黑丝网包起,扎成大盘髻,脸颊瘦削、眼神锐利、鼻子高挺,看得出来年轻时是个美人,但在岁月的沧桑中脸上线条变得略显严厉。
能与儿子再度相见应该令她十分激动,但没有很明显表现在她脸上,她的嘴角依旧紧抿着。
裴春眠注意到,只有当她第一眼瞥见儿子的脸时,嘴角微微松动,身子也几乎无法察觉地抖颤了一下。然而,在她坐到太师椅上后,她脸上的动摇已完全拭去,仿佛有没有见到几年未见的儿子对她并不重要似的。
严老夫人坐着,严忍冬和春眠伫立不动,有那么一瞬间,气氛僵硬到让春眠以为会就这么变成化石,不过严老夫人终究先开口了,“你们坐下吧!”
严忍冬和春眠默默入座,虽然觉得一直沉默也不问安很不礼貌,但春眠决定暂时尊重严忍冬的心情。
“没想到你会有回来的一天。”严老夫人犀利的目光盯着严忍冬道。
“如果可以,我也不想。”严忍冬面无表情道。
这句话刺伤了老夫人的心。“那么你现在就可以走了,老身早当没有你这个儿子。”严老夫人咬牙道。
“我不能走,我的未婚妻坚持想住在这里一阵子,虽然我百般劝阻,但她似乎仍对您抱持幻想,认为您是个值得孝敬的婆婆。”严忍冬讽刺道。
“大爷,你怎么可以对自己母亲用这种口气!”春眠忍不住生气地出声责备。
严老夫人首度望向春眠,“你是他未婚妻?你们订婚了?”她尖锐的眼神让人感到无所遁形。
“是的,伯母您好,小女名叫裴春眠。”春眠连忙起身鞠躬。
严老夫人脸上闪过一丝既是愤怒也是悲伤的神色,“裴姑娘,在没见过双方家长前,你就这样私订终身,你们家能容忍这样的事吗?”
“对不起……”春眠垂下眼道歉。
严忍冬出面回护,“是我逼她先订亲的,因为我不想再看到由于母亲恶毒的反对,让自己心爱的女人抑郁而终的事。”
严老夫人脸一阵青、一阵白,这件过往的回忆对她来说也是扎在心里的刺,痛彻心扉。
当时她的确太过冲动,在文雪霞父亲庆应王的连番羞辱下,气得把文雪霞叫来,说出了不该说的话。
然而纵使她有错,但有这么罪孽深重,重到让儿子将她视为毕生的仇人,好几年不闻不问吗?
一思及此,她不禁悲切道:“那你的确该先斩后奏,瞒着老身订亲,你干脆结婚生子,一辈子别出现在我眼前好了,因为我绝不会认同这个来路不明、不成体统的姑娘。”
“她哪里来路不明、不成体统?”严忍冬寒着脸质问,怒气一触即发。
“双方家长都没见过面就订婚了,嘴里又老是像低下阶层的人一样,管你‘大爷、大爷’的叫,我不需要旁人说也能看出她是个什么样的身分!”严老夫人轻蔑道。
“即使你是我母亲,我也不允许你这样诋毁她。身分、身分,你从以前就对这点执迷不悟,在我看来,你端着自以为高贵的身分去藐视别人,才是低下阶层!”严忍冬震怒地起身,拉着春眠就道:“我们走!”
“等等——”春眠急道:“大爷,你忘记你答应我什么了!你再这样,我立刻转头就回吉祥客栈去。”
严忍冬听见她的威胁,身子僵了一下。
“请坐下好吗?”春眠难过道:“不要发脾气,我一点也不觉得受到诋毁,你母亲说的也有部分真实,请不要再这样对你母亲说话了,那样我会对你感到很失望。”
她的话让严忍冬的心往下一沉,他竟又在她面前冲动地大发雷霆,他最不希望发生的事就是让她难过,结果却一再做出蠢事。
他懊恼地坐下,以手支额,垂头不语。
看他稍微平静了,春眠回头对神色悲愤的严老夫人道:“真的非常对不起,没有事先见过您,就贸然订婚了,我的确是做了不成体统的事。”
“我无父无母,自小在山上的庙里成长,没法让我的家人来这边拜访您,伯母觉得我来路不明也是理所当然的。今天来这里,害您这样生气,我真的很罪过。”
“不过虽然有许多不足,但我对大爷,不,对忍冬的心意,绝对赢过其他任何姑娘,忍冬需要我,我也需要忍冬,所以我不能离开他身边。”
“如果我有任何不好,您就尽管说,我会尽力改善;您是生养忍冬的人,我对您无比感激,很想多了解您,多回报您一点。”
“忍冬被皇上钦点为枢密使了,这份荣誉也该归于一手提拔他长大的您。因此请务必让我跟忍冬留在府里好好孝敬您一阵子,好吗?就算一个月也好,如果您实在太不想见到我,等这一个月过后,我会立刻搬出去。”她说完,就立刻跪下,对严老夫人行一个大礼。
严忍冬震惊地起身,“你这是做什么?”他急忙想把春眠拉起。
严老夫人的眼里也出现动摇的神色,然而那丝动摇很快抹去,她冷冷道:“你不要认为这么做就能让老身认同你!”
“小女不敢这么想,只希望您能让我们住在这里一个月。”春眠抬头坚定道。“您不答应我就不起来了。”
“裴春眠!”严忍冬不禁再度吼道。
但是,春眠不理睬他,只是迳自跪着。
严老夫人紧抿着唇,眯着眼打量她,只是短短片刻,春眠却觉得像永恒那么长,老夫人终于开口道:“就一个月,一个月后你们就给我滚出这个家,两人都别回来了。”
“谢谢伯母!”春眠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虽然严老夫人这番话算不上任何欢迎之意,但她却在其中感受到希望的转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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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眠就此在严忍冬的老家住下了,因为还未过门,所以她住在客房里,而隔壁房间就是严忍冬的姨娘——宝姨的卧房,宝姨是个和蔼圆润的中年妇人,比起始终态度冷淡的严老夫人,她反倒一下子就跟宝姨熟络起来。
由于刚上任政务繁忙,严忍冬几乎是搬来隔天就没法在家过夜,常常睡在宫里或是军营里,每次难得回家,全家人便会围着圆桌吃饭。
严忍冬跟严老夫人几乎是相对无语、一言不发,就只能靠春眠跟宝姨拚命说话来炒热气氛。
这日,天气燠热,暑气逼人,宝姨见严老夫人在庭院的凉亭里一人独坐着,便笑盈盈地上前搭话。“姊姊一个人坐在这里做什么?怎么不来找我跟春眠聊天?春眠那姑娘知道很多江湖趣闻,说话有趣得紧呢!”
“你跟她熟得真快。”
“因为她还满容易亲近的,虽然缺少大家闺秀的气质,不过很活泼。你瞧她才来这里没几天,就跟园丁和厨房管事全混熟了……只是她真不会做菜,有点没天分还是什么的,教了好几次都失败。”宝姨回想起来不由得好笑。“好在家里也不缺个媳妇来做菜。”
“唉!妹子真的觉得这样的媳妇会好吗?在我看来是太粗野了。”
“我觉得还不错啊!儿孙自有儿孙福,姊姊还是别多想,多看看她的好处,当她是一家人对待,渐渐就会愈看愈顺眼了。”
“哼!不管我看得顺不顺眼都不重要,反正这个儿子早已不是我的孩子,他才不理睬我怎么想。”
“但是如果能和好的话,姊姊也会希望他们能继续住在这里吧?对我们两个老人家来说,这宅子太空荡了。”宝姨说着面露寂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