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时辰了?
邝莲森在女儿家的闺房里一待竟待到日落。
他检视过那些春宫版画和绣图后,再次物归原位,然后忍不住东摸摸、西摸摸,把柜中姑娘家的旧物一一取出来看。小小的衣裤,小小的绣鞋和功夫靴,许多都是他私下特地为她挑选的,给她穿戴的东西质料要好、要舒适,在物质供给上,他自个儿随意,却绝不允许她被亏待……由此可见,他确实宠她吧?
她是他的宠物啊……想着,嘴角不禁悄扬。
窗外天色已沉,他起身跨出小闺房,眉峰微拢。
究竟什么时候了?她还没回来吗?
回廊另一端有脚步声靠近,听那声音,来人非他心中期盼的那一个。
“咦?纯君呢?”邝红萼瞥见立在廊上的冷脸儿子,步伐一顿。“前头小宴都摆上了,大胖师傅还烤了一头小乳猪,说是要帮纯君儿庆贺庆贺,她人呢?”
“她没和你一块儿回来?”不好的预感袭上心头,他脸色更沉。
邝红萼眉心也凝了,摇摇头。“纯君回程时脱了队,去隘口找她爹。”
吼——
他犹如遭双风灌耳,一声震山岗的虎啸突如其来重击耳膜,那吼声直直逼进他脑子里,震得他重心不稳,身形微颠。
“怎么了?!”邝红萼没见过他这模样,趋前忙要扶住他。
他下一瞬便稳住,凛声问:“你没听见?”
“听见什么?”邝红萼一脸不解。
似真似幻、若实若虚的虎吼如同当年那头白毛黑纹虎的咆叫,他听得见,只有他听得见!瞬间,银光划过脑海——
安纯君出事了!
他心发寒,提气窜飞而出。
眨眨眼,再用力眨眨眼,安纯君拚命想把滴进眼里的血眨掉。
真糟!今儿个是她的生辰日,晚上肯定有好吃、好喝的,还要执行一桩“巾帼大计”,她却把自己摔成这模样,有没有这么惨啊?
眨掉血雾,她看到那名恶人蹲在她身旁,略偏着头打量。
“可惜是个女的,要是个男的……”他笑得古古怪怪。“都不知有多好。”
“你、你……可惜是个背后偷袭人的混蛋,有种就……就等我养好伤,咱俩一对一单挑……”痛痛痛!她唇瓣和内颊肯定破了。
男童吓坏了,死命抱紧她,勒得她全身骨头都快碎掉。
恶人想从她怀里挖走孩子,孩子放声尖叫,她则放声大骂!
“你这混蛋!你究竟是谁?不要!不要……你住手!”她想抢,可根本没力,左臂一阵撕心裂肺般的剧痛,痛得她泪眼迸流。
可恶!她手断了吗?可恶可恶!
就算断了、残了,也不能任由他把孩子挟走!
她安纯君或者不聪明,或者功夫仍属三脚猫之流,但她发起狠来就是倔!倔到底!
她不让他得逞,利用两棵树造成的狭小所在,抱着孩子挤在那儿,手好痛,头也好痛,但她现在很生气!对!她要很生气,气过头,就不觉肉身疼痛了。
“救命!快来人啊!救命啊——有……有坏蛋……”她气喘不已。
恶人对她的固执感到不耐,运起掌力,朝她天灵打落。
吼——
那一掌究竟有没有落下,安纯君不知道。
她失血晕眩,目力已花,又使尽力气拚搏,神散魂消前,她清楚听到一声兽吼,如劲风灌进双耳,似地动山摇了……
邝莲森的飞燕轻功已使到极致,不可能再快。
不能再快,他心焦懊恼,就算插翅也不过是同样之速。
一切充满诡谲之味,他仿佛掉到一个奇谭里,变成传奇故事的一部分。
他看到那头白毛黑纹虎立在山岩上,月光镶亮它壮硕的巨身,虎目湛着金光。
它在看他。
像似它寻他的气味而来,就为找他。
它甩头,长尾轻晃,一声低咆像在示意他跟上。
它灵巧无声地跃下山岩,撒足奔跑,他随即追去,跟得紧紧的,一人一虎在山林中飞驰,树叶筛落月光,人影与虎身明明灭灭。
巨兽引路,半个时辰后,他在陡坡下找到夹在两棵树中间的人儿。
男童吓得说不出话,傻愣在树旁,一只小手紧抓着她染血的衣摆。
他仿佛也傻了、懵了,死瞪着那张向来爽朗爱笑、此时却满布血污的苍白小脸……
所谓刨心之痛,近似于这种感觉吗?
她脸上的血宛如渗进他目底,眼前尽是红雾,迷乱黏稠,很想让一切知觉落在那死潭里,不去感受,自然无痛……
这世上倘若无安纯君,他邝莲森将如何?
似乎……不会起多大变化,邝莲森依旧是邝莲森,依旧吃喝拉撒睡,依旧淡淡静静过他的日子,只是在那些看不到、碰触不到的地方,会莫名缺了一角,想填补,无从补起,想置之不理,却不能摆脱。
他可能在上一刻还好好的,无感无觉,像是从未识得一个名叫安纯君的小姑娘,从未深刻看进她眸底,生命的某段不曾与她亲匿交集,然后在下一瞬,当他记起那一点点有关她的音容笑貌时,他会尝到说不出的痛,那些痛刻在他心版上、神魂中,无记的记印最为永恒……
她若不在了,他不会变,只是撕心碎魂,当一具行尸走肉罢了。
以为是他将她玩弄于掌间,倒不知他把自己也玩了进去。
不自觉间,他已让她侵入得太深,他邝莲森无血无泪、自私自利,今日却讽刺地栽在她这枚呆宝手里吗?
把心交出,承认情爱,他相当、相当不安,但事实再明显不过。
一整晚,立在窗前吹着如水夜风,吹得他面庞寒凉,内心明朗的感情让他很不习惯,知道世上有某个人能轻易牵动自己的喜怒哀乐,他的心绪起伏不再是自身之事,那感觉不太好,甚至是不甘心,又恼又……莫可奈何。
日阳一出,花叶上的朝露化作昨夜之梦。
他合睫,状若沉吟,整夜伫立的身形依旧不动如山,仿佛半点不觉累。
有人款款走近,他静候着。
“你这坏心眼的孩子,终于有点情义了呀!”
看着他的侧脸,邝红萼似笑非笑。
“我就知道,谁要沾上纯君儿,只有乖乖投降的分儿,禁不住要逗她,禁不住喜爱她,禁不住要跟她一块儿发傻,傻得把她搁上心头,傻得凡事以她为重,傻得只要日日看到她的笑,自个儿也就开心快活……你说是不?”
邝莲森颧骨淡赭,微紊的气息很快便已调宁。
“外头那些武林人士走了?”不理娘亲的调侃。
邝红萼挑眉,耸肩一笑。“刚走。不过依我看,没逮到郎三变之前,他们肯定走不远,也肯定会再回来。咱们‘五梁道’东西南北几处通往山外的隘口,从今儿个起该是被严密把守,他们愿守,那也好,只要别扰了咱们自己人,我可不介意多些人手帮咱们逮贼。”
郎三变。
江湖上,易容术高绝的采“草”大盗。
在郎三变眼里,男童、美少年、长相斯文白净的男子才是他染指的对象。他喜男色,姑娘家生得再美、再可人意儿,他也瞧不上眼。
见不良儿子凝思不语,邝红萼笑笑又道:“此次郎三变潜入‘凤鸣山庄’,拐走叶老庄主粉雕玉琢的宝贝么儿,叶老庄主老来得子,那孩子自是他心肝宝儿,消息一传出,不少江湖人士皆跑来助拳,众人一路往北追踪郎三变的形迹,哪知那好男色的家伙被逼急了,竟躲进咱们‘五梁道’来了。”
“那些人该死。”邝莲森声徐徐,面无表情。
“嗯?”
“他们不追,郎三变不会入‘五梁道’。”纯君自然就不会有事。他更不会尝到天塌地陷的惊恐。
邝红萼怔了怔,忽而笑出声。“说得也是啦!所以郎三变该死,那些为‘凤鸣山庄’当出头鸟的武林正道人士也好不到哪里去。可现如今,有只臭虫钻进咱们家地盘,不先把臭虫撵出去实在寝食难安啊……”略顿,美眸闪过锐光。“这事要请你师父来商议吗?”
“不必。”杀鸡焉用牛刀。
邝红萼疼爱地摸了他的头,惹得他大皱其眉。“我可爱的森儿有什么想法吗?”呵呵,她就爱逗他。
邝莲森退一大步,忍下哆嗦。“把虫诱出来,杀了。”
“唔,不行不行……”她摇头。“那只臭虫听说偷拐抢骗了好几户人家的小少爷、小公子哥儿、俊美小相公,似乎有几处巢穴供他藏匿,总得套出那些地方在哪儿,咱们得把人救出来呀!”
“你要那几户人家拿钱来赎?”平淡地指出不肖娘亲的打算。
“哎呀,你这孩子怎么这么说话,我有那么坏吗?我只是想把那些可怜人请回‘五梁道’作客,再请他们那些在商场上、江湖上有头有脸的家人来接回,哈哈,人家若心存感激,送金送银送大礼过来,顺水推舟好办事,我也不好意思说不要啊!”挥挥香手。
邝莲森的嘴角终于稍见软意,嗓音仍淡。“那就把虫诱出来,慢慢杀。”
这样,更有乐趣。
榻上的人儿醒时,邝莲森刚遣走送来热水和内服伤药的两名小婢。
他听见细微动静,回眸,见那双纯良眼睛先是眨了两下,然后慢吞吞掀开,他表情尽管平静,心头却如万马奔腾。
她移动眸光,瞧见他,眉心缓缓一舒。
……她死里逃生了。那声撼动山岗的虎啸犹似在耳。
“邝莲森,是安小虎喔……我听到它大吼大叫,张声咆啸……天在摇,地在动,它发好大脾气……你、你听见没有?”
他凝望她带伤的脸,听她喃喃又语:“安小虎吼得那么响,飞燕大侠肯定也听见了……他听见了,就会飞来打跑恶人。邝莲森,是飞燕大侠带我回来的吗?我记不太清楚,好像有一个男孩儿……对,那个孩子呢?”
“孩子没事。有人送他回家。”
今早送拜帖进“五梁道”的那群武林人士中,便有“凤鸣山庄”的人,叶家那宝贝么儿不怕没人护送。
昨夜,他将孩子一并带回,费了番功夫才从吓傻的男童嘴里拼拼凑凑地探出事情经过——恶人抓他,姊姊救他,恶人要杀姊姊,一头大虎窜出来,恶人被抓伤了、逃跑了。
“我问过那孩子,他说,救下你们俩的是一头白毛黑纹虎,或者真是你当年野放的那头,可不是什么飞燕大侠。”这是事实。另一个事实是,他诡异地不想她再把“飞燕大侠”捧得高高的,以为大侠很神、很威、很无敌。
这算是作茧自缚吗……他内心不由得苦笑。
抿抿唇,他谈天般道:“若不是那头虎,你早命丧郎三变掌下,你知不知道?”
“……郎、郎三变?”面前男人一脸平静,事实上是太平静,她听着他的问话,一股冷麻慢慢爬上背脊,她竟有些发毛。
凤目瞅着人,注视枕上那张额破唇肿、半边瘀青的脸容,邝莲森既心疼又恼怒。然而尽管气恨难平,气她让他如此挂心,恨自己未能护她周全,他还是把郎三变的底细以及这次被逼进“五梁道”躲藏之事简单说过。
安纯君听得瞠眸结舌,好半晌才回神,意识亦清明许多。
“难怪他……他说……可惜我是个女的,不是男的……他瞧起来好年轻,顶多二十五,唇红齿白的,说不定那张脸也不是他原本面貌……老天,还好教我遇上了,还好那孩子没被带远,还好安小虎又魁又凶,把坏人吼跑……”她双肩突然一缩。“邝莲森,你在生气吗?”
男人偏白俊脸露笑,瞳底冷冰冰。“我为什么要生气?”
“呃……”她皱眉,扯痛额伤,小脸表情更苦了。“因为安小虎从深山里跑出来,你怕它再伤人?”
他还是笑,皮笑肉不笑。
倾身扶起她,让她半躺着,他端来内服用的汤药。
“我自个儿来就好,我——”
“你手肘脱臼,刚接上不久,别乱动。”
被冷淡一斥,安纯君不敢再有异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