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三潭映月、虚实妙景”?在暗中一路尾随过来的男人眼里,眼前这“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景色才称得上佳妙,只是……
“呜呜……呜呜呜……”哭声飘出。
欸,在那一干盛气凌人的贵女与护主的仆婢面前,再强再悍都是硬装出来的,到底……也还是个身板纤细、个头小小的小家伙。
高大身影从暗处走出,走到受月光照拂的地方。
这时小家伙已拾来一小段枯竹和石片,努力挖土,挖挖挖,埋首使劲儿挖。
跟着,她扯裂自个儿的一只衣袖,把已然发僵的猫儿躯体仔细包裹起来,再虔诚地放进刚挖好的小土洞里。
甫掩好土,在小坟上叠起一块块石头向地灵母亲祈福,她泪水禁不住奔流。
不再隐忍了,她干脆放声大哭。“呜呜哇啊啊——呜哇哇——”
朝她走去的步伐先是一顿,被惊住似,几个呼息之后才又徐慢靠近。
实在哭得太忘我,耳力向来灵敏的她竟然直到头顶上的月光被一大片阴影掩了去,才惊觉坡棱竹林中还有其他人!
她没有抬头试图看清,而是倏地朝一旁翻滚三圈,待拉开距离,她单膝跪地蹲踞,定住身子才扬睫去看。
是名男子。
感觉……很年轻,背光的身影很高大、很修长。
“你是谁?”她问得凶狠。
男子眼神亮得诡谲,是那片阴影里最能辨明的部分,却不明白他干么那样瞧人,惊讶中还带赞赏似的……简直莫名其妙!
“你问我是谁,怎不先说说自个儿是谁?”
嗓声清冷,语调里似有若无揉进一丝软意,在这般凄迷夜中荡进耳里,也许说者无心,然听者意动……无端端想起爹娘,她家的那一双爹娘皆是性情偏冷之人,在外人面前一贯地清淡自持,可两个淡薄的人碰在一块儿,却能烧得天地变色,眼里仅余对方。
阿爹最爱轻弹她的额,偏冷声音透出宠溺,逗着她——
“怎么就有你这样一个娃?哪儿蹦出来的?这热火冲天的脾性究竟像谁?”
“像爹!像娘!就是……就是像爹也像阿娘啦!”
五、六岁时候的她总被逗得小脸通红,焦躁急嚷。
后来才知,自己答得再实在不过,她的一双爹娘深爱彼此,为对方燃尽命中所有火热,那样炽烈的情,终是造就了这样的她。
她不语,却听他道:“不过,我知你是谁。”有意无意地停顿话语,直到她意会过来地微瞠双眸,他才淡淡又说——
“你是盛国公府顾家子弟,却不姓顾,想来是从了母姓……姓‘丝’吗?这姓氏在咱们天南朝抑或是北溟和东黎国,都不是寻常可见的姓氏,却是西泽大地上一支小族的大姓。你的娘亲是西泽的巫苗族人。”
方才在园子里的那场对峙,某位顾家小主子在叫嚣间已唤出她的名字,还被眼前男人听了去,这事,丝雪霖自然不知。
听他说出自个儿的来处,她心中惊疑,面上仍力持镇定,站起身时,目光仍直勾勾对住他不放,眸底尽是探究。
“你到底是谁?”紧声再问。
她欲看清男子的模样,便挪动脚步藉由月光去瞧。
终于啊终于,她移到一个能看清他半张面庞与身影的方位……头上戴着珠玉冠,那彰显尊贵的珠子颗颗泛亮,身上穿的是正规朝服,那深色朝服上绣着龙形的银白图纹,不是皇帝老儿才能使的五爪龙形,而是五爪缺一爪,是亲王才能有的龙纹。
脑中一凛,蓦地记起今夜抱着猫尸闯到前头厅堂时听到的事儿,都说顾家有喜,顾老侯爷如今升等成超品国公爷,今儿个圣上遣了自家嫡嫡亲的九皇弟前来宣旨嘉勉,又说那位亲王如何年轻好看、如何贵气逼人……
所以眼前此人——
“你是……九王爷……”她低低喃出,眉心忽地轻掀波澜,似努力回想什么。“烈亲王……南……南明烈……”她记起了那个被许多春心可可的天南朝姑娘们挂在嘴边的名字。
被连名带姓唤出的男子微抬俊颚,唇上的弧似扬未扬。
“见到本王不但不行跪礼,还敢直呼本王之名,简直放肆。”
丝雪霖气息陡窒,胸中紧绷,绝非因眼前这年轻亲王责备的话语……何况他虽口出斥责,说话的调调儿和眼神却不是那么一回事,倒像故意逗她。
她呼吸吐纳之所以梗塞,是因他徐缓转向她的面庞。
他这一调转,将另一半背光的容貌和身形完全展现,一张年轻脸庞大大方方浸润于皎华之下,眉目与口鼻、面庞轮廓与一身形影,皆镀上淡淡的光。
太小的她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眼前这张男性脸容,想是绞尽脑汁,也只晓得是很好看、很好看的一张脸,好看到令人瞬间失神,尤其是他眉间额上的一抹火焰记印,凝注不放,似能察觉那隐隐的窜动。
小妮子傻乎乎的,又不似被吓傻的模样。
南明烈兴味浓厚地瞅着莫名发傻的小家伙,朝她走近一步、两步、三步……直到离她仅半臂之距才停下。
“身长竟不及本王胸口?唔……是听说当年顾老侯爷家的世子爷恋上一位西泽大地的巫苗族姑娘,为着这位女子,顾家世子爷不惜抛却一生荣华,远走他乡。”略顿。“如此算来也已是十一、二年前的旧事,那位世子爷与巫苗族姑娘若有孩儿,年纪至多也不过足了十岁,十岁的娃娃这般矮小,当真寻常?”说到最后都像自言自语的琢磨,而被仔细琢磨的小人儿自然不会痛快到哪儿去。
“要你管?!”丝雪霖急忙退开一大步,可立时就悔了。
退开等同示弱。
那表示,她是被他强大气场罩得透不过气,才会有这般怯战的举动。
想也未想,她立时朝他迈回一大步。
欲盖弥彰般想证明自个儿并未胆颤,结果,矫枉过正了。
她这一跳回来,根本直直撞进他怀里,两脚还险些踩在他那双套着锦靴的脚板上,而两只手无物可攀附,除了他……
为了稳住自身,她本能地抱住他,紧紧贴附。
这一扑扑得她小心肝怦怦跳,眸眶倏地发烫,有什么一直要溢涌出来,她无力阻挡的温热润意。
……像阿爹和阿娘的怀抱,任她抱得那样紧,清淡带暖的气味在鼻间漫漫。
明明是不一样的气味啊,可就是……好像……是她一向熟悉的,睽违这么多日子,像重新又回到那样的怀抱。
真的想哭,好想哭。
“爹……阿娘……不要……不要留下我一个……”
破碎的哭音荡开,南明烈缓缓垂目,不敢置信地瞪着埋在他腰腹间的那颗小脑袋瓜,瞪瞪瞪,她无感,依然哭得很“自得其乐”。
他莫名有些心软,口气兀自清冷又带点嘲弄——
“喊爹又喊娘的,不是不要我管?把我当成爹娘来哭却是哪招?”
丝雪霖有些昏沉地抬起湿漉漉的小脸。
这些日子真是乱了,老杜伯伯前阵子病得撑不住,走掉了,如今黑子也走了,留她一个孤伶伶,连个说话的对象都没有,是闷久了才乱认亲戚……
与男人垂下的目光对个正着,她瞬间醒觉过来——
是啊,她这是发哪门子疯?
她忙将他推开,自个儿往后疾退,但颈后衣领竟被他一把揪紧提起。
“放开我!放开放开——”龇牙咧嘴又拳打脚踢,无奈对方一出招就打蛇打七寸,欺她人不够高、四肢不够长,任她怎么翻腾,他皆能轻松压制。
“把涕泪尽往本王身上擦,还将本王衣袍抓得绉巴巴,想走?能吗?”威胁的话语说得清淡,面上意绪不明,更教人脊柱发凉。
丝雪霖发疯般奋力挣扎,挣脱不开,“吊”在他五指之下气喘吁吁,脸上又是汗又是泪,十分狼狈。
此时安静下来,忽而听到不远处传来纷乱的脚步声和人语——
“夫人可恼了,非把那鬼娃子带回去不可啊!快找快找!”
“三贵,你确定她是往这儿来的?没看错吧?”
“看得真真的呀!园子里乱作一团,嬷嬷们急着遣人找大夫,雪霖小姐却独自一个人往园子里走,也没见她出来……”
“定是心虚了,从前头大门走不出去,才会从园子后头翻墙想逃啊!快找!没找着人,夫人那儿别想有好果子吃!”
南明烈眉峰微拧,正想另寻安静地方与小家伙说话,低眉便见她丧气垂首,过长额发掩住眉眸,两片唇瓣掀动着,声音好细好轻。
“你说什么?”他将她抓近,上身微倾。
她唇仍动着,他依然听不清,只得靠得更近,纡尊降贵地弯下腰。
甫弯身贴近她的脸,他便知道糟了。
眼角余光瞥见她的举动,那原本力气用尽般垂在身侧的两只细臂突然发难,尽管距离太近,他要躲开她的重击并非难事,糟糕的是她手心里不知何时多出一个小瓶,瓶中粉末骤然扬开,他头脸虽避开她的小拳,口鼻却吸进不少粉末,登时脑门沉钝,双目更是疼得睁不开。
抢在这极短瞬间,丝雪霖挣开衣领上那只手,含在口中的话冲喉而出——
“你们都是一样的!都是坏蛋!”
“小家伙!”听到跑走的脚步声,南明烈凛声一唤,可惜人家根本不甩他。
他没再出声,不欲将盛国公府派出来逮人的家丁和护卫们引来。
瞳仁发痛,泪水直流,他仍勉强掀开眼皮,尽可能加快步伐离开竹林。
细竹林中有十多把火炬晃动,想是盛国公府的人马,他迅速避开。
记得进竹林前曾见到三棵枝桠交错的香樟树,他朝那个所在挪移,直到跃上其中一棵香樟树,将自身安置在坚固的枝桠间,才允许自个儿背靠着树干仰倒,浑身如脱力一般。
热疼的目中仍不断涌出泪水,他终于屈服地掩落墨睫。
喘息阵阵,两耳像被蒙住,周遭声音变得模糊,五感正在僵化中,连舌根都有些使不动,发不出声音,而他竟然……竟有股欲大笑的冲动。
他,天南王朝号称文武双全的烈亲王南明烈,出生便带灵慧,三岁始学文习武,七岁能出口成章、策马弯弓,庙堂之上能舌战诸儒百官,战场之上能力斗贼寇、智取强敌,结果……却遭一只小家伙暗算得逞。
才多大的小姑娘,花样儿真不少,自己长她至少十岁,如今阴沟里翻船只能说是轻敌了,大大失算。
所幸小瓶里所装的粉末并非什么厉害毒粉,他体内气血运行仍是无阻,仅外在的五感和肢体逐渐僵麻。
倘有心置他于死地,这一次当真能令他死透。
可话说回来,若他一开始便拿她当敌对的一方看待,也绝不会允她近身,更别说把自己一张脸递到她面前。
这孩子,总得想想该怎么收拾。
始终是要落进他手里——始终。
南明烈模糊思忖,勉强挪动长指,往袖底慢腾腾地摸索,取出一木瓶。
他从瓶中倒出一颗小丸,捏碎后揉在掌中,特殊的清香丝丝缕缕散出,随风荡开之后变得似有若无。
过了子时若未回府,缥青与其他暗卫定会寻来,届时循着香气就能找到他。
而此时他所能做的就是——神识放弛,睡场好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