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阳最留人睡,也最撩人佣懒。楼阁小榭在烟光中浮浮翳翳;庭圜里的花草俯偃,像是沉醉在丽阳的抚照下。高楼独倚,远处黄埃散漫,飘逸向漠漠青空;夏日烟尘,恍恍如愁,撩起人无限心底事。
“若然小姐,天气这么好,我陪你下去走走吧。你一直关在屋子里,会给闷坏的。”侍女翠竹见殷若然镇日锁在楼阁里,好意地劝她下楼散心。
殷若然只是摇头。
就算天气再好,就算风景再美,她也没有那一种闲情与逸致。龙天运将她禁锢在这紫董府里,她四顾无路,简直坐困愁城。
翠竹劝她不动,默默退了出去。不一会,便去而复返。殷若然听到她的脚步声,仍然没动。
“小姐,王爷来看你了。”
“王爷?”殷若然愣了一下,困惑地转身。
“紫静王啊。”翠竹抿嘴一笑。“皇上有令,即使是皇亲国戚也不得随意进出紫堇府,只有王爷例外。”
殷若然仍一脸困惑,满怀疑窦随着翠竹下楼。
厅中坐着一个金冠华服、神采温文俊美的男子,眉间带柔,眼目含笑,见殷莫愁走来,放下手中的青瓷茶杯,站起身来。
“龙公子!”殷若然惊喊起来。那人竟是龙如意——不,她早该想到。
“若然小姐,好久不见。”龙如意亲切仍然,没有一点王侯贵公的架子。他示意翠竹退下,走近一步说道:
“听说你在紫堇府里,我马上就赶来探望你。”
“多谢王爷。”
龙如意默然看着她。他早就猜到会有此种结局。从皇兄给她那块龙纹玉佩那时,他就知道了。然而,殷若然黯然憔悴的神情让他觉得有些意外,见她那神情,心生几些不忍可怜。
“若然小姐,皇上他……对你不好吗?”后宫多少妃嫔争奇斗妍只为得皇帝一顾,天下艳丽谁不希冀皇帝的青睐?
殷若然无语摇头,不知在说不是、不好,或一言难尽。“王爷,你可知……嗯,莫愁姐、奶娘跟小红是否安好?”心中记挂着。“皇上遣人将奶娘跟小红送来王府,所以她们暂且安置在我府邸,你不必担心。至于莫愁小姐,仍在姚府。”
“为什么?皇上仍然打算赐婚吗?”
“我也不清楚皇上的打算。”
龙如意暗叹口气。皇兄向来冷漠英明,治事有据,并不是贪图美色的人,却将殷若然强留在紫堇府,又将随身的龙纹玉佩给了她,并且执意接她入宫。
“皇上已决定要接你入宫。”他瞧着她。
“我了解皇上的个性,他一旦决定的事,绝不会改变。”顿一下。“其实,我并不希望你进宫——”直觉她不适合在宫中,无法根植在宫中的土壤。
“我也不想啊。”殷若然愁眉苦脸。“王爷,你能否帮帮我跟皇上说说。这件事只有王爷才办得到。”
“若然小姐,”龙如意犹豫又为难,摇头叹道:“你应该知道,那是不可能的。皇上他——”
“皇上后宫佳丽无数,并不在乎少我一个。求求你,王爷,让我离开这里……”殷若然急急地打断他的话。
龙如意一时怔住,不知该说什么。“若然小姐,天下女子无不希望能进宫服侍皇上,得到皇上的宠爱,你却……”有心相助,却无能为力。
殷若然也知是强他所难,遂不再强求,不意从怀袖里掉落出那块翡绿的玉佩,划出一道灿翠的光。
龙如意弯身捡起。“这块玉佩,你尚未归还皇上?都随身带着?”将玉佩递还给她。
“还了。但皇上忘记收回。”殷若然微颦眉,不急着伸手去接。
楼外日已黄昏,黄金色的光偏射照映她的怔愣。看见那块龙纹玉佩,她彷觉就像看见龙天运一般。真是!当初她还想着可以卖个好价钱。
“怎么了?”龙如意不禁纳闷,靠近她一步,俯脸看着她。
殷若然恰巧抬起头来,两人的脸形成一种疑似慕情的仰度,尽在不言的无语相对。
“你们在做什么?”就有那么不巧,这一切恰撞人龙天运眼底。他紧抿着唇,站在那里,目光紧锁殷若然。
他从末见过她那种表情。她仰着脸站在厅中,厅外是如宝石璀璨的黄昏,照得那无尽的长廊一片如金的延伸,亦照映得她脸庞彷佛有一股流动的生气,亮晶晶的,掠过她朱红双唇,反耀在她的眼眸闪光里。尤其她身穿一袭水红绸子紫缎镶边衣裙,双肩斜峭,脖颈微仰,柔情中带有一种纤弱情感,霞红穿透屋顶青色琉璃瓦,照映到她身上,竟混融成一种柔美的紫光,彷如魅影,又透明清澈得不沾一点混浊。整个人被笼罩在流晃的七彩中。
他简直怔住了,心里猛烈一震,深受撼动。
一开始,他看上了,想拥有,就拥有。他向来要什么有什么,没有什么得不到的,也没人敢轻拒或反抗。但殷若然不肯曲意迎从,愈得不到,他愈执着;愈受到拒绝,教他愈是渴望;渴望她的全部,身与心与一切。但那笑意并不是对着他,心田极突然地涌起一股酸醋滋味。
“皇兄。”龙如意转过身,一脸坦然。“我听说若然小姐在紫堇府,特地过来探望她。她不小心将玉佩掉落到地上,我替她拾起,正想交还给她。”
“是吗?”龙天运走近,看清了他手里拿的玉佩。
“那原就不是我的东西,还请王爷物归原主吧。”
“你——”龙天运沉脸逼向她,但见她面无表情,脸上的生气全然沉寂,眼神空洞地朝他看来。
他蹙紧眉。为什么?宫里的妃嫔看着他的眼神都是黏腻多情,浓得化不开,她的眼神却是这般空无,完全不将他放在心上。
见她目光一转,移步想退开,大声喝住。
“站住!”她竟然无视他!竟敢如此无视他!“你竟敢无视朕!”
“若然不敢。”殷若然垂首,恭恭敬敬地。“皇上与王爷相叙,若然该当回避,所以僭越了。”
那垂眼、那敛目、那恭敬-就是这样!似恭敬若敬畏,谨守她的身分,却十分生疏。他明白,倘若他要她的身子,她或许也会用像这样恭敬的态度对待,不会违抗;但他不要那等可恨的、等同木然无心的恭敬依顺,他要的更多、还要多,他要她那颗——
“收下。”他大步走向前,用力抓住她。“我要你随时带着它。”
那么用力,几乎要捏碎她的手腕。“皇上……”龙如意着急地上前。
“退下!”龙天运低喝一声,声音充满不满和怒涛。
龙如意不解他声音里的不满怨怒,担忧地转向殷若然。殷若然强忍着痛,说道:“皇上,皇上抓着我,若然无法收取玉佩。”
龙天运哼了一声,放开她,看着她将玉佩收入怀里;而后,注视着她缓去的背影,最后才回过身,脸色一沉,说道:“你还待在这里做什么?”
龙如意恭敬地说:“我有件事想对皇上说。”
“什么事?”龙天运睨他一眼。“皇上,你真的打算让若然小姐入宫吗?”
“是又怎么样?”
“我担心,以若然小姐的个性,无法适应宫中的——”
“这件事轮不到你操心。”龙天运根本不听他把话说完,剑眉一扬,目光冷沉。
语气里的不满让龙如意微讶。“如意不敢。我只是——”
“好了,”一个不悦挥手。“若然的事与你无关,你不必多事。”
龙如意不死心,又说道:“可是,皇上,你一意要殷若然进宫,杜邑侯府会怎么想?太后那里——”
“这件事不用你担心,”龙天运又打断他的话。“你只要管好你的“紫静王府”便够了。如意,不必对若然过度关心。”
龙如意一怔,这才听出他话里的意思。“是的,如意明白。”
“明白就好。”无心再听皇弟多说,拂袖离开。
沙漏滴滴,黑夜如镜。殷若然睁着眼,怔望着黑夜,听着更深而辗转反侧。恍恍地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了窗,夜凉如水朝她淹来。她怔立着。试问夜如何?夜已三更。月华淡,天清人寂,空照情怀。
她暗叹一声,太多的愁绪做底,扰得她满腔烦乱。满怀心里事,除却天边月,没人知晓。
楼房内一片静寂。她和衣躺下。一闭上眼,眼前就浮现龙天运冷峻的容颜。
她不断摇头,想摇碎脑海里那影像,偏偏她愈想抹消,那影像愈加清晰。如此辗转反侧,脑里、眼帘里,全充满了龙天运的存在。
一直到黎明时分,她才朦胧地睡去。忽而她一身大红嫁装,凤冠霞帔,站在那山头的茶棚前;她身前一道虚掩的门,上头写着“偿情门”,有个声音低低在她耳畔絮语说入此情门一笑逢。她推开了门,跨过那门坎,踏进那扇门——
一双手突然迎现在她面前,她握住那手,缓缓抬起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