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冰冷的医院,见到灿烂的阳光,郑文雯仰望蓝天,深吸口气,然后一脸苦恼。
“不知道我是不是又鸡婆了?我是不是应该叫人来装铁窗呢?可是我很喜欢阳台的风景说……”她认真地烦恼起来。
季英鹏怔住,他笑了。
听见笑声,她瞪他。“很好笑吗?”
“刚刚看你那么快就对黑子做出承诺,我还以为你一点都不挣扎,还想说你这么有胆量。”
“我挣扎死了好不好?我刚刚真是被她吓死了,你看——”她平举左手,“还在发抖欸,看,抖得多厉害,我的脚也是。差点就有人因为我骂了一、两句给我跳楼去死欸,要是真的死了,那我一辈子都要做恶梦了。”
那倒是,确实很恐怖。
“已经没事了。”他忽然温柔地握住她发抖的手,在他温暖的掌心里,有力地紧紧的握了一下,才松开。
那么短暂的片刻,就让郑文雯感觉到他传递来的、让人很安心的力量。
他温柔地看着她,赞美道:“你做得很好,不过……你跟黑子不熟,为什么愿意帮忙?不怕麻烦?”
“是很麻烦啊。”她哀叹。“她害我这只手……”郑文雯好可怜地抬起包成大馒头状的右手。“我只剩一只手可以打剧本,接下来还要赶提案的剧本,我会打字打到累死,然后又收了自杀狂的学生,我看我会活得很刺激,大概撑到晚上十点,我看我就会开始后悔刚刚的决定。”
“既然这样,干么这么冲动的承诺要帮她?”
“因为……因为她的眼睛。”郑文雯直视季英鹏的眼睛,她仰着脸,问他:“你看到了吗?她的眼睛里,充满沮丧,她一定会再寻死的,除非给她活下去的动力。任何药物都比不上一个‘希望’更有效,只要能肯定自己,就有活下去的力量。我能不管她吗?下次,也许她就真的死了。还有她爸爸的眼睛,充满对这社会的愤怒跟埋怨,如果他女儿死了,我看他也活不下去了。我不希望将来在报纸上读到他们不幸的消息,然后后悔自己没有试着尽一点力量。”
“你……习惯透过别人的眼睛观察那个人的状态吗?”季英鹏若有所思的看着她。
“嗯哼,眼睛总是非常诚实的反应那个人的心。”
“那么……我的眼睛,你又看见了什么?”
“你把头低下来一点,我仔细瞧瞧。”
他微笑,低头,让她看清楚。
郑文雯踮高脚,睁大眼睛认真地打量他的眼睛。君羊耳卯颖童鞋制作,“我看见……你的眼睛里面……”
她的气息温柔地拂过他的脸庞,他皮肤泛起愉悦的疙瘩,他脸庞泛过一阵暖意。
她说:“你的眼睛里面……嗯……有个美女。”
“美女?”他挑眉问:“你吗?”
“嗯,我。”
他们大笑,方才那场乌龙自杀意外的紧张全笑跑了。
季英鹏凝视她爽朗孩子气的笑靥,她毫不矜持的笑声,好像把他这些日子以来,妻子外遇,朋友背叛,这种种阴郁苦闷冲淡了些。
在晴朗天空底,和她沐浴在金色日光中,皮肤暖洋洋,她的笑容也带给他软绵绵的感受。
季英鹏有点恍惚,真不可思议,才不久前吧,他还觉得痛不欲生,因为爱跟友情的双重背叛,他被狠狠击倒,粉身碎骨,每天醒来只觉得前途阴霾黑暗,镇日沉溺在健身房跟设计工作里,想藉着工作麻木自己,要不是还有个可怜的宝贝女儿需要他,他觉得活下去没意思。
想想一个事业成功,有妻女的男人,转瞬间竟成了被妻子朋友背叛的苦主,他的成功原来建筑在这么脆弱且不堪一击的幻象里。季英鹏看到妻子自私贪婪的一面,她很可怕,外遇被揭发,可以狠得连孩子都不要,他觉得女人好狠。
可是,女人,怎么也可以笑得这样纯真可爱?他看见了美好的笑容,在人生最低潮时,郑文雯的笑容,跳TONE的处事方式,像个谐星,让他暂时忘却苦闷,能这样跟她在日光里笑着,好像将那些伤痛全抖落在身后。
这天,开课虽然不顺,但幸好黑子平安无恙。
郑文雯心情一放松就想喝咖啡,稍后季英鹏载她返回工作室时,她请季英鹏先载她去咖啡馆,到了咖啡馆,季英鹏却舍不得离开,他也留下来喝咖啡。
他们又坐在阳台,老位置,听小鸟唱歌,欣赏对面公寓种植的花草,还有楼下泰式餐厅外的异国风情沙发座,他们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他们懒洋洋的啜饮咖啡,聆听风的声音,小巷弄风情,楼下人来人往,型男型女。他们观赏着,置身事外,悠哉愉快。
这种无事静静品味咖啡,欣赏街景的时刻,季英鹏过去从未好好感受过。现在他有些理解为什么郑文雯爱跑咖啡馆,爱坐在这个位置欣赏街景。原来无事忙,就是最大幸福,静静坐着,就是至大的快乐。如果还能跟着个不错的人一起品尝咖啡,偶尔搭聊一、两句,感觉就更舒服了。
他们聊着一些生活琐事。
后来,季英鹏关心起她的伤势。“做编剧要常常打电脑,现在手受伤了怎么办?”
郑文雯看了看右手。“可能暂时用左手打字,要是真的太慢,只好叫我的助理帮忙,不过那家伙最讨厌碰3C产品,打字跟乌龟爬一样慢。”她烦恼地皱起眉头。“不然就是请专业的打字员过来帮忙,可是我写稿的时间很长,不知道他们怎么计价,我写本的时间又很不固定……唉,还是先靠自己用左手慢慢打吧,顶多时间耗比较久,还好戏还没上档。”
季英鹏啜饮咖啡,讨厌她苦恼时揪起的眉头,他有个冲动想伸手抚平。他又看她瞅着天空伸懒腰,打个大大的呵欠,她累了吧?他忽然有股冲动想要吻她……
这一想,他有点惊讶,难道他已经忘了前一段感情的痛?但他真的很想亲吻郑文雯,喜欢她这样托着脸发呆看天空的样子,他想着,他从来没见过那么漂亮自然,纤密弯翘的眼睫毛。罗佩馨也很美,但她使用的是高级的假睫毛,罗佩馨总是不厌其烦的打扮自己,每天都让自己完美呈现,他供应美容馆的各种美容课程让她高兴,副卡也任由她使用,她随时都在采买衣服,化妆品,鞋子,她用这些高贵的产品让自己闪闪发亮,然后……投入另一个男人的怀抱。
季英鹏一阵锥心刺痛,黯然低头。
想不到他拥有的爱,闪亮美丽,却是膺品,充斥着欺骗谎言假象,他变成别人眼中的笑话,现在他厌倦他的社交圈,厌倦那些认识他跟罗佩馨的故友们,厌倦跟罗佩馨有关联的一切,那些共同的朋友他一个都不想见,那些过去他们常去的餐厅他也拒绝出现……
“在想什么?”郑文雯发现他低头不语,脸色忧郁。“干么表情这么严肃啊?”
“没事。”他苦笑。
她微笑。“看起来就是超郁闷的样子,一定有什么事很困扰你吧?像你这种人就算吃了亏也不会跟人讲的,因为爱面子自尊心强,所以宁可内伤到死,对吧?”看他尴尬的样子,她哈哈笑,“喉,被我猜中了呴,知道编剧的厉害了吧,我们超会察言观色的,别想瞒过我们……”
“既然这么厉害,怎么还会被那种男人骗?”
郑文雯怔住,指着他说:“哦?好家伙,原来会讽刺人的嘛。”
“我不是讽刺你,我只是好奇,你这么会察言观色,应该更会挑对象,像刘子骐那种华而不实的男人,怎么会跟他交往?”
“所以喽——”郑文雯皱皱鼻子。“太寂寞会让一个聪明的女人神经失常,眼睛脱窗,喂,你不知道我们这行多可怜,赶工的时候没日没夜,无法维系正常的人际关系,还常弄到六亲不认的地步。哪个男人可以忍受女朋友每隔阵子就披头散发,衣着邋遢,足不出户疯狂地粘着电脑赶本,也不约会,也不抱抱,也不讲电话也不讲情话的,还很歇斯底里,情绪失常。”
“所以刘子骐能忍受这些?”
“一开始是可以的,他是有钱有闲的公子哥,时间很多,很能配合我的作息。我帮忙慈善单位募款时,他总是慷慨赞助,让我挺感动的。没想到,到最后他还是会抱怨,唉。”郑文雯捧着脸颊,颇无奈地说:“刘子骐追了我很久很久,可以说是为我疯狂的地步。我换过两任男朋友了他还苦心等候,很有耐心地随时买鸡汤过来说要让我进补,三不五时传简讯讲话感人肺腑,还发誓今生只爱我一个……
“我想说这家伙为我发疯成这样,如果真的交往,应该会比其他人更有耐心,更珍惜我们的缘分,结果他表面上是很耐心,私底下却在搞劈腿,我忙的时候他表现得很体贴说是不吵我,结果在外面勾三搭四跟一堆女人搞暧昧,甚至和我的死对头搭上了……”
“所以爱情太不可靠。”这是季英鹏的结论,他也是错看了罗佩馨。
“哦,你这么觉得吗?”
“唔。”
“所以到现在还没结婚?”
他看着郑文雯眼睛,他犹豫着,很艰难地表露他的处境,这有点伤自尊,可是他愿意对这女人真诚,因为她够直率。
“我离婚 ,有个一岁大的女儿。”虽然没寄望能再谱恋曲,也没寄望眼前这个美好的女人青睐他,但是……坦白说出来又有点后悔,她会不会因此觉得他是个很不好的男人,慢慢敬而远之。
郑文雯有点吓到,因为他看起来谨慎内敛,永远衣着干净整齐,从他身上嗅不到家庭气息,没想到竟然离婚,甚至有个小女儿。
她一下子不知道说什么好,惊讶地盯着他看。
“我想……这不是什么光荣的事。”他苦笑。
“我挺惊讶的,你这么老实。”
他也惊讶自己干么这么坦白?“我还有事,该走了。”真是,他干么这么诚实?聊这种烂话题。
他想走了,坐立难安,起身告辞,但左手腕一阵温暖——
郑文雯握住他的左手,仰望站着的他,对他微笑,小小声说:“告诉你一个秘密——”
他挑起一眉。
她小声说:“我也离婚过,也有个儿子,所以这没什么……”这是她的黑暗秘密。“我从没跟任何一位男朋友说喔。”因为他太坦白了,她也冲动的想对他坦白。
他震住,很惊讶。
她苦笑,跟他刚才的苦笑一样,很勉强。
他问:“你儿子呢?”
“死了。”她笑笑的,好像在讲件什么无关紧要的事,好像完全不会痛。“在我肚子里五个多月的时候,因为跟当时的先生起争执,被他推下楼梯就流掉了。”
季英鹏惊骇地听着,不明白她怎能说得这样无所谓,这是多大的伤痛?
“医生说我以后应该很难再怀孩子。我们来握手吧,同是离婚俱乐部的成员。”她伸出手。“能顺利摆脱婚姻,结束跟不合适的人的缘分,这是多大的福气?应该庆祝才对,是不是?”
他迟疑,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很小很温暖,他痛苦这么久,直到这刻才有想哭的冲动。
他慌乱地松手。“我有事真的要走了,再见。”
他匆促地转身离开,怕在那女人的注视下,他会忍不住掉下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