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浸过信笺,原本空白如雪的纸上竟缓缓露出字迹。
居然玩这种把戏!叶闲卿的眼神微冷,抓着扇柄的手收紧。
「娘子,你就这么不避讳我?」
「我若不告诉你,你还是会设法去探听一切,与其如此,又何必要绕上那么一大圈,把复杂的问题简单化即可。」
「一大堆的数字喔。」他凑近一看。
「帐目。」
「你们合夥的生意大吗?」
「还好。」
真模糊的答案。「如果你们翻脸会如何?」
「利益当前,生息相关,若想翻脸,是要有实力的。」
他忍不住向她更靠近,仔细端详她的表情。有古怪,自从接到这封信开始,她就变得异常冷静和淡漠,就连他蓄意的挑逗都没有收到应有的效果。
「飞花,你有心事?」
「执着之人,有时行事会过于极端。」她眉间染上忧愁。
「极端?」
「与虎谋皮,原就担着风险,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
「飞花——」这根本是答非所问,吊他胃口,他很不满。
眸光投向远方,她的声音透出前所未有的凝重与忧心,「有的人对一些事物太过执着,如果得不到,宁可毁之,甚至不惜同归于尽。」
「是他吗?」叶闲卿心一凛,有丝不安。
这一次她没有回答,却沉默很久,直到彩霞满天,夕阳送晚。
立在窗前的她,纤细的身影衬着晚霞更显单薄,但周身那宁静沉稳的氛围无形中安抚了他人不安的心情。
可是,她自己的不安呢?
谁来安抚她的不安?
叶闲卿伸手将她纳入自己怀中,柔声道:「夫妻一体,你的事便是为夫的事,天大的事有我在。」
「或许我该相信你。」她的声音里带着迟疑。
「你当然应该相信我,而且应该百分之百的相信,而不是像现在这样透着怀疑与不确定。」
「你受伤了。」
「又怎样?」她这种平淡中透着蔑视的话,真让身为五尺男儿的他愤怒。
「如果被侍卫重重保护的你犹能被人所伤,他若出手,你认为自己还有命?」
这绝对是对他最大的藐视,一向淡然的逍遥王首度被人气到内出血,一把抓过妻子,惩罚性地重重吻上她的唇。
直到血腥味窜入口中,他才松开手,伸出舌头将唇上的血舔掉。「不要惹怒我!」
「有没有听过君子报仇三年不晚?」
「嗯,古训。」他点头。
「那小女子报仇,随时不晚。」
「……」他觉得自己满脸豆花。
「没道理我是那个永远被人气的人对不对?」冷静的花颜瞬间宛如春回大地,柳眉微弯,笑意上唇。
他被耍了!
叶闲卿当下内心挣扎不已,犹豫着是要先掐死她,还是先爱她再掐死她。
「这些数字到底代表什么意义?」他深吸口气,试着平复心中怒火。
「各地分铺的利润。」这次她的答案很明确。
「你刚才说的是真是假?」
「半真半假。」
「含糊其辞。」他冷嗤,这分明是在唬弄他。
「一直听说逍遥王是个有智慧的人,所以半假的部分由你自己去领悟吧。」
「居然调侃你的夫婿?」什么时候他成了被调侃的对象了?
「怎样?」
「不怎样。」正是这种挑战性,才让他迷上了她的与众不同,而且乐在其中。
「既是各地的分红,为何你脸上不见喜色,反而一脸愁容?」
「唉!」一声幽叹。
「现在是怎样?」这种一字箴言的含意,他猜不透。
「这样让人心花怒放的数字,日后怕是不会再有了。」一副不甚惋惜的口吻。
「要拆夥?」他扬眉,表示对此有最高的关注。
她别有深意地睨了他一眼,「因为有人不喜欢看到我开心啊。」
他不笨,当然听得到她口中的这个「有人」就是他自己。「如果你这个合夥人对你没有二心,身为一个大度的男人,我肯定不会阻碍你去找寻属于你自己的快乐。」在他看来,她的快乐就是赚的钱越多越好。
她露出讶异的表情,「难道这就是传闻中的自夸?」大度的男人?他?
「难道本王还不够大度吗?」他危险的眯起了眼。
「比如——」她不怕死的继续挑衅他的极限。
「让你直到今日仍保持着完璧之身!」他大言不惭的朗道。
她顿时粉颊通红,张口结舌,一时发不出半点声音来。
这下他得意的笑起来。「如何,难道本王说错了?」
太恶劣了!
「小姐,你要的帐本拿来了。」大叶适时的出现,让尴尬窘困的葛飞花松了好大一口气。
「搁桌上。」
「需要奴婢留下来磨墨吗?」
「嗯,帮我磨墨。」她简直爱死大叶了。
一旁的叶闲卿微微皱眉。好好一个两人独处的机会又没了,她摆明是在躲他。
没关系,在葛府他就暂且放过她,等回到王府,他一定要让他们的关系实至名归。
不过,他下意识地拿扇柄顶着下巴,为什么大叶要拿两把算盘放到桌上?
「大叶,右边的撤掉,我右手有伤。」
「奴婢一时忘了。」大叶急忙拿走一个算盘。
哇,没想到他的小妻子竟然可以双手打算盘呢。
接下来,书房内回响的只有算盘清脆的撞击声、纸张翻动的沙沙声,与两位少女偶尔的轻声交谈。
单手支腮半躺在书房软榻上的叶闲卿全无声息,仿佛变成了御史千金书房内的一件摆设品。
*
一模一样的锦衣,一模一样的佩饰与发饰,如果不是她和叶闲卿的相貌不一样,个头有差距,都可以谎称是双胞胎了。
「这究竟是谁的主意?」她伸手揉着太阳穴,目光在两个贴身丫鬟的身上转。
「王爷吩咐的。」
揉太阳穴的动作微顿,扭头看向始作俑者。「敢问王爷,可是身体微恙?」
「没有。」
「那怎么叫她们给你我二人这样穿戴?」
他状似深沉的思索了下,而后轻笑,「这样我们走在一起的时候路上行人的回头率不是会很高吗?」
额头上一堆黑线!
许久之后,她才重新找回自己的声音,却带了几许艰涩,「王爷究竟想做什么?」
「你不想跟我这样一起上街?」他明知故问。
「不想。」她回答得无比肯定。
「那就取消跟那人的见面!」这才是他的目的。
「不去,事情如何解决?」她不爱做缩头乌龟。
「由我解决。」
「我不认为这件事适合由王爷去解决。」
「我同样不认为,身为一个男人会允许自己的妻子独自去跟一个心怀不轨的男人见面。」别的事都可以商量,唯独这件事例外。
「王爷,」她先吸口气,「他是我的合作夥伴,五年的合作夥伴。」最后她刻意强调时间,提醒他,她对那人十分了解。
「五年!」有人的牙磨在一起,手中的摺扇「啪」一声断成两截。那个人居然跟他的妻子认识了五年,相处了五年!
「如果真要有什么意外,不会等到五年后的今天,王爷。」
「哼!」打死他都不信那男人这次会像从前一样,说不定会直接掳了妻子跑路,他才不要当那个赔了夫人又折兵的周公谨。
「他希望我一个人去。」她指出问题所在。做人要讲信用。
「我不希望你一个人去。」
「有些话我也想单独问他。」
「什么?」星目一眯,寒芒轻闪。
「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秘密,王爷,」她意味深长地瞟他一眼,「我相信你也有不想让我知道的秘密。」
他发现,有时候妻子太过聪明,身为丈夫也是会有压力的。
可他真的不放心,他很不放心那个男人!
「如果让你跟去,你能保证不被他发现?」
「自然。」这点自信他还是有的。
她沉吟片刻,然后做了决定,「那就一起走吧。」今天不让他跟去,自己怕是出不了大门,那就一道去吧。
「娘子,你果然明智。」
她的心火再次冒出头。他为什么总是要惹她动怒呢?
「王爷也不遑多让。」压下心火,她回敬一句。
「客气客气。」
「那王爷可以换衣服了吗?」
「这样挺好,这身白玉锦衣正好衬我玉树临风的形象。」
这位名满京华、满腹才情的逍遥王,本质上根本是只自恋过度的孔雀。她决定不再浪费口舌,直接吩咐两个丫鬟,「帮我找件青色书生装。」
「小姐,这里全是锦衣玉服,没有素色书生装。」大叶如实回禀。
「就那件天蓝色的好了。」
「哦。」
看到换好衣服的妻子后,他忍不住啧啧出声,「娘子啊,你若真是男儿身,只怕会让如今的京城四大公子得退位让贤哪。」
她忍,反正这男人就是喜欢调侃她、捉弄她,十足变态的示爱方式。
「我若真是男儿身,断不会沦落到登彩楼抛绣球的惨境,更不会惨到嫁进逍遥王府!」
这话的火药味真重!大叶小叶在一旁低头闷笑,王爷又把小姐惹火了。
叶闲卿却因她的呛声而心情大悦,笑着将双手搁在她肩头,凑到她耳畔低语,「若真是那样,说不定本王就会因断袖之癖而名满京华呢,真是遗憾。」
「……叶闲卿!」
短暂的静默后,逍遥王府某只新娶进门的河东狮终于忍不住首次爆发了。
*
青山侧,绿水畔,两个相貌出众的男子于凉亭内煮茶谈笑风生,犹如一副引人入胜的名画,让人目不转睛。
果然是那夜他碰到的那个男人。
虽然叶闲卿很不想承认,但是一身男装的妻子跟那位青衣劲装的男子站在一起,画面有种说不出的和谐感。他们身上有种共同的气质,就是那种给人明亮中带点张扬的感觉。
他很清楚,她跟自己站在一起的时候,却是两种皆然不同的俊美类型,他斯文秀雅,她却飞扬跳脱。
他突然嫉妒起两个人相似的气质,明明是他的妻子,却跟别的男人那么搭,害他忍不住要怀疑自己是不是无意中棒打鸳鸯两离散。
眉头皱紧,他怎么会有这种烂念头?他的妻子当然不会喜欢那个男人,否则他根本不可能有机会娶到她,早被那个有心的男人捷足先登了。
「小弟谨以此茶欢迎任大哥来到京都。」她斟茶奉上,笑靥如花。
「为兄愧领了。」
「往日帐单都是由他人带来,这次何故大哥亲自送达?」她状似不经意地问。
任世清笑了笑,呷了一口茶,「愚兄是听闻京城三大御史千金奉旨抛绣球,原想来凑个热闹,可惜到了京城,才知道错过了。」
「错过便错过,大哥也不必可惜,她们与大哥本也难以匹配。」
「华弟如此认为?」他讶异。
「大哥随便拉个京城百姓打听便知,她们的闺誉都不好,所以才会高龄未嫁,若非奉旨抛绣球,只怕是要孤独终老。」她神色不变,谈笑自若。
「世上传言十有八九失真,愚兄倒不这么认为。」他脸色一正。
「就算失真又如何,世人十有八九都信这样的传言。」
「抛绣球择婿,难免会误了终身。」他话中有话。
「人生际遇一向如此,属于你的纵然你不去求,也会飞到你手中;若是无缘,擦肩而过也毫不稀奇。」她四两拨千斤。
「无缘吗?」他低下头,声音沉了下去。
「世上之事皆随缘,大哥不要过于计较。」
他重新抬头,「若是有人想要强求这缘分呢?你说可以吗?」
淡定一笑,她低头斟茶,「既是无缘,大哥认为强求就可得吗?」
「不可得吗?」
「若要小弟说,」她抬眼直视他,「恐怕不可得。」
慢慢放下茶杯,任世清起身走到一边,看着平静的湖面,声音显得幽远而失落,「守了一株果树许久,最后却发现果子落入别人的手心,这位守护者的心情可想而知。」
她像没有听到一般迳自斟茶饮茶,专注得彷佛世上只剩下她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