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君,我去一趟业务部。”林秀云抱着资料,告知旁边同事。
“秀云姐,等等啊,跟你收一千块。”萧若屏忙喊人。
“你自己拿啦。”
“喔。”她蹲下来打开抽屉,取出秀云姐包包里的LV皮夹,打开来拿出一张千元钞,再将皮夹收回包包。
秀云姐一直很信任她,每次要收钱或是拿回缴费的找钱,在忙时就叫她自己来,还嫌她找钱放信封袋麻烦,久而久之,她便直接拿钱包了。
这种被信任的感觉真好,没有计较,没有怀疑,就是纯然的相信,有如家人相处般,给了她一份幸福踏实的归属感。
忙了一个早上,近中午时,萧若屏肚子饿得咕咕叫。王明瀚不在旁边座位,她回头寻找,就见他站在后面印表机前,两手拿着长长的印表纸,正在跟同事讨论上头的资料。
那背影说有多帅就有多帅,窗外光线将他的身形镶出亮边,她痴痴注视,以目光当画笔,慢慢描下他的剪影,再将那剪影贴到心版上。
办公室一角有了骚动,越来越大声,惹得一些同事围过去关心。
“我手机不见了!”林秀云惊惶大叫。
“你再找找。”罗志兴也走过来。“不要扰乱大家上班的情绪。”
“不见就不见了,我包包、抽屉都倒出来找过三遍了。”林秀云紧张得快哭了。
“小海豚是我先生送我的结婚五周年礼物,谁想要我买一支给他,我的小海豚快还我啊,呜呜……”
“办公室有小偷?”同事们议论纷纷。“还是秀云你东西放在家里没带出来?”
“我早上出门检查过,手机就在包包里,还接过我先生一通电话。”同事们开始躁动,这事非同小可,恐怕大家都变成嫌疑犯了。
“这是窃盗案,看来要报警。”罗志兴面色沉重。
“算了。”林秀云摊在椅上,呆呆地望着桌上倒出来的杂物。“别造成同事的麻烦,可能是我弄丢的,也可能是外面进来偷的……”
“若屏,你开过秀云的抽屉?”李惠君突然望向了目标人物。
萧若屏正在为秀云姐担心,吓了一跳,赶快说:“我只是收钱。”
“那你有看到我的小海豚吗?”林秀云急问。
“没有。我就拿你的钱包,没注意到其它东西。”
“还有谁看到妹妹拿林秀云的钱包?”罗志兴望向所有的同事。
“经理!”萧若屏惊觉罗经理的意思,急急再解释说:“我只有拿一千块出来而已,我没有动其它东西。”
“经理,我常常看到若屏拿秀云的钱包。”李惠君却是不罢休。“我老跟秀云说,若屏看起来是很乖,可是钱这种事还是要算清楚比较好。”
“惠君姐,你不能误会我!”萧若屏慌了,浑身冒出冷汗来。
“这样吧,你的抽屉给我们检查一下。”罗志兴脸色严肃。“没有就没有,我们再去报案找出真正的小偷。”
“好。”萧若屏走回自己的座位。
罗志兴请了资深的陈桑一起检查。正中央上锁的抽屉里放了今早收的聚餐钱、邮票和财务处零用金一旁边三层抽屉摆了十几本各式登记簿、纸张、文具、杂物,里头也没有手机。
“你的书包呢?”罗志兴目光直视最下层的书包。
“经理你看,都是课本……”萧若屏打开书包,拨开几册书,指头突然拨到了一个硬硬的天线,她动作顿时僵住,脑袋一片空白。
一直在看她动作的罗志兴眉头一皱,从书包里拿出一支小海豚手机。
“啊!”同事们发出各种惊讶、惋惜、叹气、责怪的感叹声。
萧若屏头皮发麻,耳朵嗡嗡作响,全身彷佛被抽干了血似地虚脱,完全不敢置信这种事怎会发生在她身上!
“经理,我不知道书包里为什么会有……”
“你跟我进来。”罗志兴面无表情,直接走进会议室。
萧若屏艰困地抬起脚步,感受到背后同事怀疑的目光,只能快步走进会议室,同时为自己的清白做奋斗。
“经理,我绝对没有拿秀云姐的东西,我只有收钱……”
“妹妹,你爸爸呢?”罗志兴不听她的辩解。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你爸爸是谁?”罗志兴拉高质疑声。
“不是……不是的!”她慌张地回应,强自抑下屈辱感。“他很久没回家,我不知道他在哪里。”
“妈妈呢?”
“经理,她妈妈死掉了。”林秀云走进来,帮她回话,向她说:“唉,若屏,我待你像妹妹一样,那么信任你,你喜欢小海豚,我可以借你玩,借你打,你干嘛用偷的……啊!你要偷去卖?”
“秀云姐,我真的没有拿。你一定要相信我!”
“你没有其他长辈吗?”罗志兴又追问。“还是要我找警察来?”
“经理,事情闹大不好看。”林秀云劝说。“既然手机找回来了,若屏年幼无知做错事,我也不跟她计较。”
“经理。”王明瀚出现在门口。“我建议先报人事室,再做处理。”
“明瀚你说得对,可是她未成年,还是得找个长辈过来才行。”
“老师……导师……”萧若屏在混乱的思绪里挤出一个人。
“你学校老师叫什么名字?我打电话叫他过来。”
“郑天诚,郑成功的郑,天空的天,诚实的诚。”讲到诚实,她的心脏猛抽了一下!她是诚实啊,她没有偷东西,为什么大家都不相信她?
“你待在这里,等你老师过来。”
罗志兴顺手关起会议室的门,将她独自留在会议室里。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渐渐地感觉到寒意,双手一环抱到胸前,这才发现全身都湿了,汗湿的衣服紧黏皮肤,冷气一吹,寒气全渗进毛孔里。
因着她的着急、惊慌、恐惧、忧虑、无助,她流了很多汗,现在罗经理又把她像犯人似地隔离起来,她只觉得快要冻死在这里了。
门板叩叩两声,会议室门被打开,王明瀚走了进来。
“午餐还是要吃。”他放下一个便当。“我去员工餐厅打包的。”
她心头一热,眼眶也酸酸热热的,就只有他还记得要叫她吃饭。
他一定相信她是无辜的!她抬头想跟他说谢谢,更想告诉他,她是被冤枉的,请他务必再去跟罗经理说明……
可在那双转为幽暗的瞳眸里,她看不到过往的温和笑意。
“昨天晚上,我看到你翻林秀云的袋子。”王明瀚开了口。
“我……我接她的电话,她先生打来的啊。”
“你拿手机看了很久,才收进她的袋子。”
“我好奇小海豚……”
强烈的寒意再度袭来,她立刻从温暖的天堂掉进了冰冷的地狱。
她从来没像此刻开窍得这么快。她懂了,王明瀚不说她是小偷,却因她多摸小海豚几分钟而质疑她的动机,说到底,他就是不相信她没拿。
王大哥,我真的没有拿……她以为她说出话来,但她没有,她的话梗在喉头,紧紧地堵住,再也无法开口。
好陌生!即使比邻而坐两个多月,即使两人轻松自在地吃消夜谈功课,即使这张俊颜就在眼前,他仍是一个距离遥远的偶像,或是一张立体的明星照片,两人相差天高地远,生活不同,地位不同,价值观不同,绝无可能有更深 入的谈话和了解。
美梦像泡泡一般破灭,可这并不足以令她难过,令她心痛的是王明瀚如此看他,其他同事何尝不是如此呢?秀云姐不相信她,罗经理不相信她,同事也只是冷眼旁观,她黑了就是黑了,再也无法翻身。
王明瀚不知什么时候离开,她没有去动便当,就坐着发呆,直到罗经理、人事经理、稽核主任开门进来。
“一定有误会。”她的导师郑天诚跟在后面,着急地说:“若屏向来是个好学生,她不可能是小偷,你们不能这样安给她一个罪名。”
“我们从她书包找到同事的手机,这就是证据。”
“我们公司为了萧若屏的前途着想,这事可以不送警方,但公司绝对不可能留下品德有问题的工读生。”
“经理先生,拜托你们再查清楚,还是多找几个人来问问,说不定是有人栽赃。若屏工作那么努力,常常晚下班,赶不及第一节上课——”
“萧若屏,你去收拾自己的东西,公物不能带走。”人事经理截断老师的 话,冷言命令说:“薪水算到今天,明天会汇入你的户头。”
“请老师带她回去好好管教。”稽核任也摆出脸色。“不要让人家以为我们学校的学生素质就是这么差劲。”
郑天诚顿现尴尬神色,随即又说:“你们公司好歹看在若屏平日表现的份上,先查个几天再说,这样就赶她走,实在太过分。”
“郑老师,你再不带她走,本公司以后永不录用贵校的学生。”
“老师,我们走。”萧若屏起身,迳自走回她的座位。
她没有东西可以收拾,打开抽屉,该交接的金钱和帐册早让人拿走了,剩下的业务不必交接,任何一个新来的妹妹都能轻易接下她的工作。
她唯一能拿的,只有她的书包。
背起书包,她没有回头,她知道所有的同事都在看她,但同情也好,鄙视也好,有谁来为她这个所谓好人缘的小妹妹仗义执言说一句话?
茫茫然跟着老师走进电梯,再走到门外的大太阳下,她竟打个寒颤。
“老师相信你。”郑天诚轻拍她的眉头。
轻轻的一拍,唤回六神无主的她,她望向那力道的来源,正是每回她从会计课打瞌睡醒来时,总是会看到的一张认真讲课的脸孔。
不管同学在下面睡觉或是看漫画、做自己的事,老师总是认真教课,认真对待学生,在她交差了事的周记上,他的评语甚至写得比她还多。
她好想哭,可是她哭不出来,她自十四岁以后就不哭了。
“老师下午有课,你要不要一起到学校,到图书馆看书?”
“我想回家休息。”
“也好。回去好好休息,睡一觉,晚上再过来上课。”
郑天诚招了计程车,坚持送她回家;她接受老师的好意,什么也不愿再去想,只想快快回家倒到床上,当这一切都是噩梦。
但,噩梦仍在光天化日下延续着。当计程车停在巷口时,她便见到一楼住家公寓门前站着两个穿花衬衫的平头男人,状似轻松地抽烟聊天,旁边竟然还有一个人蹲在她家大门前开锁。
“你们干什么?”她开了车门就跑上前,大叫说:“这是我家!”
“怎么还有人住?”平头男之一很诧异,跟同伴对望。“不是说空屋?妹妹你跟萧建龙租房子的吗?”
“萧建龙是我爸!”萧若屏立刻明白,她最害怕的事情终于发生了,震骇 ,惊慌之余,她只能吼出最大的声音让自己镇定下来。
“哇靠!萧建龙那衰鬼还有一个这么古锥的女儿,看不出来啊。”平头男之二笑出了一口槟榔染红的牙齿。
“现在小偷都这么嚣张?”郑天诚见有异状,赶了过来,护在自己的学生前面,瞪眼说:“你们好胆麦走,等我叫警察来。”
“你去报警啊!这房子是我的了。”平头男之一早有准备,从口袋掏出两张折叠起来的纸,摊了开来。“萧建龙欠我们钱,我们也不要他拿房子抵押,太麻烦了,直接过户比较快啦!恁爸还好心帮他付土地增值税咧,看到了没?这个李西学就是恁爸我,你要不要对照身分证?”
阳光照在崭新的房屋所有权状上,刺眼的反光和黑字交错跳动,萧若屏看清楚了,心也凉了。没错,房屋所在地就是这间屋子,也是她填资料时的户籍地址,所有权人却是李西学,登记日期则是昨天。
权状本来就是登记爸爸的名字,他要如何处理,她根本无权过问。
郑天诚也探头过来察看,又惊疑地望向两个平头大哥。
平头男之二看到锁匠已识相地停止开锁,便说:“我们今天就不进去了,你慢慢整理,过两天我们会再过来提醒你搬家喔。”
“妹妹好像没地方住。”李西学收起权状,直盯着人笑。
“我们有宿舍。不用钱的,还有很多姐姐可以照顾你,要不要过去啊? ”
郑天诚企图挽回局势。“谁知道你这权状是不是伪造文书,意图侵占人家的房子?走,我们去警察局说清楚。”
“妹妹,不要跟这个老的啦,没卫生搁不识字。”平头男之二也是笑得诡异。“很多人喜欢你幼齿这味的,你每天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不花力气,不用两、三年,就能赚一栋比这间破公寓还好的……”
“你们走!走!”萧若屏艰困地喊出。
两个平头男嘿嘿冷笑,扔掉烟蒂,上了旁边的宾士车,扬长而去。
“若屏,你不知道你爸爸卖掉房子?”郑天诚忧心地问。
“我明明将权状藏起来的。”萧若屏看着宾士车喷出的黑烟,声音依然发颤。“我两、三年没看见他了,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拿的……”
“你赶快进屋检查,看看还丢了什么东西。”
她双手轻颤,拿钥匙开了门,走过空洞的客厅,让老师去帮她四处查看,自己则是如往常回家一样,直接来到她的房间。
小小的一间斗室,三十年旧公寓,窗框渗水,墙壁长了壁癌,油漆脱落,书桌脚垫上纸板维持平衡,褪色的塑胶衣橱歪斜地倚在墙角。
屋子破旧是破旧,至少还能放她的衣服,收藏她喜爱的小说,看累了就躲进温暖的被窝里,一觉到天明。
可如今她被公司赶了出来,连最后安身立命的堡垒都无法安居,她将何去何从?
“我怎么办啊?!”她再也无法承受,坐到床上放声大哭。
初秋的城市里,早来的西风吹过一栋又一栋高耸的大楼,午后的太阳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十七岁的青春年华也提早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