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下手机,搁在厚厚一叠报告书上。星期六的上午,公司空无是跟往常一样进来处理公事,检视神奇企管各个案子的进度。
这通电话扰乱了他的心绪,他一时无法静心,干脆起身上楼,一把茶叶,冲了热水,捧着杯子来到外头露台的花园。
这里是他的神奇花园。淡淡的三月天,百花争艳,万寿菊、大花、蝴蝶兰、彩叶芋……全部热热闹闹地跟他说,春天来了。
他轻啜一口热茶,甘味入喉,稍稍化解了他梗在喉间的苦涩,一株高耸的醉蝶花上,自然而然地想到了她。
拿出手机,点出今天的行事历,唯一记载的行程不是回公司处理公事,而是“若屏”两个字。
拨了手机,启动了通往他那片广阔绿地的密码。
“呜喂咿……”好哀怨又好佣懒的回应声。
“萧若屏,起床了。”他不觉笑了,很想看到她窝在床上摸到手机又躲进睡袋闭着眼睛讲电话的模样。
“吓!”那头的她显然被他吓到,声音变大:“你回来了?”
“昨天晚上。”
“德国好玩吗?有没有吃猪脚?”
“我直接从机场到人家企司,白天在厂房看生产线,不然就是开会谈条件,晚上住在小镇旅馆,跟张董讨论购并案到半夜,往返的乡间小路上只看到牛吃草,连一只猪都看不到,你要我去哪里吃猪脚?”
“哈哈哈!我请你吃万峦猪脚好了。”
一听到她标准的笑声,他的心情立刻从阴天变成艳阳高照的大晴天。
“生日快乐。”
“哈?”她的笑声戛然止住。“我生日又还没到。”声音变小了。
“星期三。听说谢宏道已经捷足先登,准备买蛋糕帮你庆生。”
“每年都这样啊,我会去宝叔那边大吃一顿。你怎么知道?”
“谢诗燕有找我去。”
“哼,你这个大忙人才没空,我也不稀罕你的大驾光临,蛋糕省下来我还可以多吃一块。”
“是的,可惜我没口福,星期一又要飞上海去看张董的工厂,星期六才会回来。”
“王大顾问,你忙你的,你的心意我收到了,谢谢啦。”
“所以今天我提早帮你庆生,请你吃顿饭。”
“呃……我、我我……啊,工厂那边有事……”
“现在时间十一点十分,我十二点去接你。”
“不要!来不及啦!”那声音惊慌极了。
“好,那就十二点零一分,我在巷口等你。”
***
这是约会吗?
萧若屏猛吞小馒头,她得嘴巴塞满东西才能阻止自己问出蠢问题。
好久没和王明瀚单独相处了。福星自去年底就订单满载,随着公司步入稳定的生产营运轨道,不知不觉在一月底结束了辅导合约;到了二月,她忙着发奖金过好年,他也一直很忙,一下子就到三月中旬了。
这期间她去听他的两回演讲,打过两次棒球,还有无数次的电话、传真、伊媚儿联络,多是谈论她的企管问题,偶尔聊点生活小事。
他会这么频繁和他的辅导客户联络吗?她想问他,话到嘴边又忍住,本能地再去夹小馒头。
“留两个给我,好吗?”他拿筷子挡住她。
“唔。”她收回筷子,很难得地低头忏悔,一笼小馒头被她嗑到剩两个,真是太超过了。
是什么时候恢复食欲的呢?犹记得爸爸住院过世那阵子,她怎样也吃不下,要不是下午总有面包供应,她恐怕早就虚脱到去吊点滴了。
她食量大,他也不遑多让。以前看他吃便当或下午吃面包还感觉不出来,现在看他连吃了三碗饭,两个人几乎快扫光桌上的六菜一汤了。
或许,他们都是很拚的人,一定得补充热量才有力气继续战斗。
“喂,你都没时差?不用补眠哦?”再怎么拚,还是得睡饱啊。
“我是向阳植物,习惯生活在阳光下,天亮了就工作,要睡觉等天黑再说。”他一本正经地回答。
“你这么热爱工作,不是说要多待个两天,陪同张董参观汉诺威电脑展,了解资讯产业的情况,然后再一起过去上海吗?”
“我早就掌握资讯业的大方向,做足了功课,不然怎能帮张董评估这宗购并案?”他说得豪气。“不用去看了。”
那么,他是特地回台湾一趟了?
她不敢问。是又如何?说不定他还要忙其它事,她可别自作多情了。
她本以为要到三月底的演讲才会再见到他,这样突如其来约她出门,害她心头小鹿乱撞,也不早点讲,若她加班或有事,他岂不扑了空?
大概是小燕在暗中传递消息吧。这小鬼这边跟她说他没女朋友,又到那边说她找不到人嫁,她是吃饱太闲,改行当红娘吗!
脑袋蓦地燥热起来,目光抬起,落在那张专注吃饭的脸上。
还好,那道疤痕不明显,淡淡地,像一道岁月的痕迹,无言地游说他的过往,她竭力看了进去,想知道那是怎样的一个故事。
明明已经远离了崇拜偶像的少女情怀,又怎想盯着他不放呢?若说以前是肤浅地喜欢他的皮相,或是王子身分带给人的遐思,那么,如今她就是欣赏他的专业能力、工作态度、细腻心思以及那张教人想一看再看,有时霸气,有时幽默,有时浮现摸不透笑意的成熟男人脸孔……
“你在看什么?”
“喔,樱花。”萧若屏处变不惊,往他身后指了过去。
王明瀚回头看。他们正在阳明山上的一间野菜餐厅吃饭,座位视野良好,从竹编的窗框望了出去,满山青绿之间,点缀着一丛丛粉红色的山樱花,有如淡淡地抹上柔和粉彩,美丽缤纷而不过度渲染。
他的目光放得好远、好远,看了好一会儿,这才转回身。
“那是山樱花,现在越来越多人种了。要不要去赏樱?”
结束午餐,他们再打包了两盒小馒头,开了车四处看樱花。
这趟出游很随兴,路上看到了樱花,便下车观赏,近距离接触那团团生长的花朵。他教她看吊钟似的花萼,分辨单瓣和重瓣,也看到令人惊艳的早熟小樱果;而在赏花胜地的后山公园裎,人比花多,他会绅士地扶一下她的肩头以避开碰撞,她则大方地和他聊天。
或许,她得保持呱噪谈话状态,这才不会让自己像个怀春少女胡思乱想;她聊福星今年度的展望,聊准备加强电脑化制程;他聊这趟德国之行,聊购并的复杂程序,聊呀聊,她又聊到了过年。
“我除夕去老师家,初一大家推了轮椅,带阿公出去晒太阳,阿公很高兴呢。初二我跟宝姨回娘家,住了两天。我每年过年都很热闹,你呢?大家族过年一定很多规矩了。”
“嗯。”
怎不说话了?萧若屏这时才想起,他总是不提自己的事。
车里有片刻的寂静,初春的阳光在窗外跳跃,却是跳不进他转为沉郁的瞳眸。
“我带你去看我小时候住的房子。”他忽然说。
车子弯进了一条小路,远离大马路的喧闹,弯弯曲曲开了许久,经过好几栋独门独院的大宅,这才停在一扇高耸的大铁门前面。
她下了车,从生锈的雕花栏杆问看了进去,里头是一栋老式的别墅,或许曾经豪华气派,但经岁月侵袭,白墙转为霉黑,墙角的青苔往上蔓延,纱窗破了,裁一块水果箱纸板封起,大门褪了原木颜色,陈旧斑驳。
看得出这房子还有人在整理,但也仅止于打扫干净,让像块荒地的院子不至于野草丛生,并没有整修成更适合居住的住宅。
“樱花枯了。”王明瀚走到她身边。
“那是樱花?”她望向围墙边。
开了花的樱花树她认得出来,满满一树的桃红或粉白;但那几棵树光秃秃的,只留下败坏颜色的枯枝,看起来死掉很久了。
“很多野生的山樱花不用人照顾,不也开得很好?”她问。
“水土不服吧。再怎么悉心照顾,也是勉强存活,一旦不再有人施肥除虫,就活不下去了。”
他有心事。她不知如何接话,伸手去摸铁门,摸下了一堆铁锈屑。
“这间别墅看起来挺大的,怎么不住了呢?”她又问。
他沉默。
算了。她低下头,轻踢脚下的泥土,真正感受到两人的隔阂。
不能跟她说吗?
王明瀚看到她略显落寞的神情,同样想到了这个问题。
今天约她出来,就是想让她开心,他不该陷溺在自己的心情里。
很多事情想让她知道,但也有很多事情怕让她知道;她绝非那种势利眼的女孩,却不代表她会愿意承受他所曾经承受的一切难堪。
他突戚心慌,抬头看到天空,难得挥别绵绵冬雨,温暖的阳光把人们从家里赶出来游玩,他是否也能稍微晒一下自己始终藏在暗处的心?
“我十岁那年,我妈妈车祸过世,我阿嬷上来照顾我。到了冬天,她嫌山上天气又湿又冷,她骨头会酸痛,我们就搬到市区的大厦去,房子空了下来,一直到我出国前,我偶尔还会回来看看。”
几句话交代过去,萧若屏却觉得这背后还藏了很多事。
该问吗?若是问了,他会不会又故意转开话题避而不谈?
“是呀。”她选择不再问,而是回应:“山上湿气重,不适合老人家。再说你一间大房子在这么偏僻的地方,如果没装保全,小偷翻墙就进去了,不如搬到有警卫的大厦比较安全。”
“可是大厦就没花园了。小时候我个头小,一块花园就像深山丛林一样,有小山,有水池,有石板路,有一丛又一丛的杜鹃、山茶、金露、茉莉,我成天在里面探险,自己一个人都能玩得很开心。”
“那时候你有在樱花树下荡秋千吗?”
“女生才荡秋千,我是直接爬上去。”
“猴囝仔!”她笑了,好高兴看到他恢复笑容。
“冬天下雨,猴囝仔没办法出去玩。”他从铁栏杆空隙指过去。“你看,那是客厅的落地窗,我和我妈妈就待在屋子里面,她会帮我泡热可可,做饼干、蛋糕给我吃。人家总说阳明山的冬天很冷,但我印象中的冬天很温暖,一点都不冷。”
“你妈妈很疼你……”她怕他触景伤情,忙又问说:“所以是因为你家有一个大花园,你就喜欢花花草草喽?”
“应该是,我自然而然就喜欢了,没人教我,自己就懂得拿小铲子移植花木、挖排水道。后来住在大楼,我也会在阳台养盆栽,本来大学想念园艺系,可惜成绩太好,就去念电机系。”
“是!王同学你最优秀了。”真受不了,又在臭屁了。
大眼明亮,笑历如花,她就是最美丽的春光;他心头一动,立刻拿出手机,点出照相功能,递给了她。
“你帮我跟房子拍一张。”
她接过手机,将他框在三点五寸的萤幕里,也将有他童年记忆的房子和晴朗的午后蓝天拍了进去。
“换我拍你。”他拿回手机,直接对准她。
“我?”她诧异地指着自己。
“站好。”他微微笑,喀嚓一声。
“啊!我还没站好啦。”
“笑一个。”
“不要。”
“看这里。”
她吐舌头扮鬼脸给他看,他又是喀嚓一声。
“不行,快删掉。”她抢着要看手机的相片,他不给看,将手机塞回外套口袋里,她不好去抢,只好叉腰跺脚。
“这是我的避邪照。”他笑着拍拍口袋。“半夜遇到鬼,拿出来念个咒就能保平安。”
“你敢?!”她拿出自己的手机,嚷道:“我也拍你一张。你尽量拿出平时说教、零下四十度的冷冻脸,我印出来贴在门上当门神。”
他好整以暇,双手擦在胸前,摆出一副自信满满的达人姿态。
帅呆了!不,是她看呆了,只能痴痴看着萤幕里的他,指头就是按不下去。要是真拿他照片当门种,恐怕芳心寂寞的女鬼全跑来敲门了。
“若屏,我们再去绕一绕,然后去吃晚饭。”他声音好柔和。
“啊?喔……”她收起手机,一时不知如何应对。
今天还没结束。能跟他在一起,像个快乐的梦,却又真实地让她全身每一个细胞都在雀跃,她真的不想这么快结束,显然地,他也不想。
她抬起头看他,他也在凝视她,四目相对,她的呼吸停止了。
风和日丽,几缕不听话的发丝摆脱发圈的束缚,纵情飞扬,他伸手为她拂顺,指头轻轻地拨弄,再缓缓地停留在她的鬓边……
他的手机响起,她立刻跳开,转过身去。“接电话啦。”
“明鸿?”王明瀚带着微笑接起。
“大哥,你能不能现在立刻回家?爸爸要见你。”
“爸爸要见我?!”他顿时震愣住了。
“是的,大姊、二姊他们都来了,你不能缺席。”
“不可能,爸不会想见我……”
“明瀚,回来。”旁边传来一个威严的声音。
“大哥!大姊他们吵得很凶,我等你。”
明鸿挂了电话,他耳边仍回荡着那个熟悉却变得苍老沙哑的声音,握着手机的左手无力地垂下。
萧若屏听到他的谈话,虽然有些失望,但仍扯出笑容说:“你要回家?那你载我出去搭公车,你赶快过去。”
“若屏……”他猛然抓住她的手臂。
紧紧的掌握令她乱了方寸,她以为他要来个拥抱吻别,吓得一动也不敢
动,可她僵着没动,她的手却被剧烈晃动了。
他在颤抖?一个向来沉着稳重的男人,刚才还在跟她说笑,现在握着她的
手竟在颤抖?!
“发生什么事了?”她有些害怕,这不像他。
“我……”他看着她,神情慌乱。
“你这样没办法开车啊,是你爸爸怎么了吗?”
“他……我十二年没见到他了……”他喘着气,眼眶发红。“就算有,也是在报纸上……”
怎会这样?她问不出来,只能按上他的手背,试图用力抑下他的颤抖。
适是一个受惊的小男孩。曾经是备受母亲疼爱的么儿,却在母亲意外离世后,远离了童年的快乐花园,住在踩不到泥土的高楼大厦里,或是日后后奔波于繁重工作时,他还能做的,就是栽出一株又一株延续美好回忆的花朵,然后在其中寻得心灵的纡解。
“你看!”她东张西望,寻到了一片艳彩。“这墙边有一大丛花耶,我认得,这是日日春,厂区花圃也有种,整年都能开花的。”
他低下头,望向那片点缀旧砖墙的日日春,茂盛的对生椭圆绿叶里,密密聚集了鲜艳紫红小花,花心颜色最深,再向外转淡,有的还镶上了白边,五枚花瓣伸展开来,尽情展现它们的姿色。
再抬起头,望定了她,混乱的心思在瞬间得到宁定。
“十二年前,我被爸爸赶出家门——我不是我爸爸的亲生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