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小姐。”佝偻的身形在舒玉秾接近教堂前走了出来。
舒玉秾有一瞬间几乎想崩溃尖叫。不是令剀……
“你……”她睁大眼,月光将她眼中滚动的泪水照映如珍珠,她费了好大的力气小没让它滚落。“你是谁?为什么在这里?”
老人缓缓走近,舒玉秾退了一步,就着手电筒看清老人的模样。
老人的睑和四肢曾经被火灼伤,一部分的头皮外露,剩下的头发苍白而稀疏,令人下寒而栗。
“我是尼尔,以前照顾花园的尼尔。”老人站在原地,没敢再前进。
舒玉秾搜寻记忆的底层,记起蔚蓝山庄有个极少开口的老园丁尼尔,尼尔在山庄大火之前就已经有那些伤疤,所以小镇上的居民几乎都不愿意雇用他,就算在山庄里,尼尔也总是躲在没人的角落照顾花圃。
但她当年明明安排好所有佣人的去处,才放心地离开美国,为何老尼尔会在这儿?
“大小姐,我很抱歉……”老尼尔语带哽咽地慢慢解释一切缘由。
当年舒玉秾安排他到镇上找工作,虽然一开始大家碍于舒家千金的颜面勉强收留他,可是舒玉秾一走,他们无所顾忌了,嫌弃他老、样子又吓人,老尼尔离开蔚蓝山庄的第一份工作,没领到薪水就被赶出来了。
他无处可去,只好躲进蔚蓝山庄,利用山庄的土地种些农作物和到山下小镇捡些破烂,勉强糊口。
他也知道自己已经不是蔚蓝山庄聘雇的员工,唯一能做的就是替舒家打扫墓园,尽点棉薄之力……
舒玉秾已经无心听老人家忏悔,那么强烈的失落戚,把她早已死寂的心又撞出巨大的坑洞。
五年来早已不抱任何期待,痛也痛过了,哭也哭累了,突然燃起的星火把她冰封的心又唤醒,这一刻却又狠狠地被推回深渊之中,怎么不让她难受?
“算了,谢谢你替我打扫我母亲的墓园,我会再想办法安排你的栖身之处。一这里迟早要卖掉,老尼尔依然得找新的去处。
“大小姐要赶我离开?”老尼尔惊惶地问。
“我不会赶你,也不会让你流离失所,你放心吧。”她暂时不想解释要将蔚蓝山庄卖掉的打算。“我想一个人到处走走。”
“大小姐请小心。”老尼尔没有阻止便退开了。
舒玉秾在墓园里又待了一会儿,对母亲说了许多话,才转身离开。
她知道这么孤身一人,深夜在荒废许久的庄园里游荡会有多危险。其实就她一路上观察,镇上的人也担心蔚蓝山庄成为罪犯躲藏的地点,在唯一一条山路上设了巡守亭。
虽然她刚刚一路上来时,巡守亭里的守卫打呼的声响比雷还大。
她对自己的身手还算有自信,对方只要不拿枪,不是人多势众,她并不担心,也许说穿了,就算真有歹徒躲在山庄里,拿了枪,有数十人,她也无所畏惧,死就死吧。她反正要下地狱,孟婆汤可以不用暍。生生世世都不会忘记心爱的男人。
她并不知道,当她走远,老尼尔回到原地,教堂里又走出一个高大的黑影,由始至终,打从舒玉秾来到教堂前,那黑影的目光就没有离开过她。
“秾秾……”破碎的嗓音痛苦地低语,男人脚下像生了根,不敢追去。
她回来了啊!他日日夜夜的思念与寄托,终于得偿所愿。
月西栘,笼罩在男人身上的阴影缓缓退去,他依然如当年的高大挺拔,气质尔雅。月光却残忍地将他右脸到颈部的火伤照得一清二楚,接近全盲的右眼只能戴上眼罩。
确实得偿所愿啊,他什么都不求,只求再看她一眼,看见她好好的,也就够了,可是为何心里却像住了不知满足为何物的怪物?强烈的思念与渴望几乎将他撕裂。
老尼尔转身看着台阶上的男人,张口欲言,末了,仍旧作罢。
“去跟着她。”男人开口。“别让她受伤。”说罢,他逼自己转身,躲回黑暗之中。
月光虽然那么温柔,对心碎的人来说,却还是太亮了……
旋转八音盒慢慢转动,圆形盒盖上两小无猜的水晶娃娃手牵着手,小女孩踮起脚尖偷亲小男孩,清脆的音符唱着犹太民谣“夜玫瑰”。
她回来了,那么突然,他几乎以为自己又作了梦!!因为太过思念,只好一再作着留恋往昔的美梦。
小教堂里,坍塌的屋顶让天花板露出一截星光,清澈温柔的银辉,淡淡地洒在圣母像周围。空旷的教堂里只有黑暗与八音盒的音符陪伴他孤立的身影。
他常常站在圣母像之前,凝望着,彷佛身陷回忆的迷宫,又彷佛只是寻求一点心灵的慰藉。
他听到舒玉秾喊他,那声呼唤让他五年来顽强筑起的心防瞬间瓦解,他多想追着她的脚步,乡看她一眼也好,多守着她一秒也好,当年那个好动的小丫头总让他放心下下,总让他情下自禁守在她背后,怕她又犯迷糊,明明身手不比一般人,却老是不够小心……
五年前,他被老尼尔救起,自昏迷中转醒后,一直无法接受自己右眼全盲,甚至几乎毁容的模样。
“我的妻子就因为我变成这样而离开我。”老尼尔总是带着一股令人发寒的恨意这么对他说。他诉说着人们有多么残酷现实,似乎舒令剀的毁容让老尼尔接纳了他.认定他们是同类。
老尼尔救了他,这五年来也一直照顾着他,舒令剀相信老尼尔并非天生愤世嫉俗.而是悲惨的遭遇让他的想法变得黑暗而尖锐。
但那些黑暗的想法也熏黑了他的梦想与希望,那些尖锐的批判每每刺伤他年少而善感的心。他开始告诉自己,就这么度过余生吧,就这么遗世独立地躲起来,不要让舒玉秾因为承诺与愧疚回到他身边。
***
走过花园的穿廊,突然有种来到诸神圣殿里末日黄昏的错觉,那些希腊式石柱许多都己倒塌断裂,大理石缝中窜出顽强的杂草,穿廊外一片荒芜,只有生命力强韧的忍冬相象征孤独的欧石楠,近乎傲慢地开了满园信。
花园旁傍着岩群而建的碉楼原本作为仓库用,当年被祝融的魔爪摧残得尤其最重,如今远看却像是一柄随时都要断裂成两截的黑剑。
而花园尽头,锐利的勾月之下,那黑色而充满压迫戚的剪影,就是她从小住到大的蔚蓝山庄主宅……
舒玉秾突然停下脚步,发现老尼尔跟着她。
不知道为什么,她对老尼尔一直谈不上有好戚,早在当年就不喜欢这个阴沉的老人,虽然她会忍不住想,也许她是被外表蒙蔽了,原来她和那些因为老尼尔的模样而排挤他的人没什么两样。
其实说起来这也是一种盲点,她无法厘清自己究竟是被老尼尔的外貌所影响,或是直觉地不喜欢这个老人,但不管是前者或后者,这个老人只是她将了未了的责任,她没有和他相处的必要,于是舒玉秾没再继续逗留便提早回饭店了,反正MBC集团也没逼着她明天就要签约,她可以明天再来。
那天晚上,她梦见了令剀,那五年来从未入她梦境的情人,在梦里与她对望,却沉默不语,她焦急地追上前想拥抱他,却发现他们之间的距离像膨胀的宇宙,瞬间便相隔亿万光年,而她独自在思念的荆棘路上,傻傻地,妄想追上永恒的距离……
*****
接连两天,舒玉秾白天都在山庄里闲晃,晚上才回饭店。
令她意外的是老尼尔总是贴心地为她准备食物,并且不曾再打扰她,这让她心里对老尼尔有些愧疚。
只不过连吃了两天新鲜水果及奶酪、红酒,点心有时是鱼子酱或鹅肝酱,主菜则形形色色,舒玉秾这才想到有些不对劲。
这些东西哪来的?”她特地拦住老尼尔问道。
早料到她会起疑,老尼尔也想好了说辞,“水果是自己种的,其它大多是镇上居民给的。”
“那你应该自己留着……”舒玉秾想了想,这才发觉自己顾着伤春悲秋地缅怀过往,却忘了对这个照顾她家族墓园五年的老人有一些实质上的回馈。
她从皮包里拿出所有的纸钞,心想明天得再领些现金出来给老人家做生活开销。“这些你先拿去吧,就当作是你这两天替我张罗三餐的伙食费。”不这么说,她担心老尼尔不肯收。
不过老人家很干脆地收下了,舒玉秾松了口气,也忘了要追根究柢,镇上的居民再大方,也不可能把高级红酒和鱼子酱随便施舍给人吧?
老尼尔和舒令剀都十分了解舒玉秾绝不会接近哪些地方!!例如她父亲的书房与卧室,还有一些似乎也拥有特别秘密的地下室与碉楼。他们老早就想过她会突然一来,所以除了她不会接近的地方之外,其它区域几乎都维持着大火之后荒废凄凉的模样。
从小她就是那样,对于不喜欢的,态度就特别冷淡,绝不主动亲近,任性时更是直接当成空气。她留恋的只有美好的过往,污秽不堪的则选择性遗忘。
想当然耳,这两天她的食物都是舒令剀张罗的,舒玉秾只探得其一,却没发觉其二,老尼尔送来的餐篮里,绝不会有偏食的她不吃的食物。
第二天,她要出发到山庄之前,有人比她起得更早,几乎算准了她起床到梳洗完毕的时间,在她下榻饭店的会客室里等她。
“舒小姐。”
舒玉秾拧起眉,对伊凡这么早来拜访她有些意外。“你不是说过在签约之前,不会过问我怎么处理蔚蓝山庄?”
“当然,我这次来是以私人的身分。”伊凡笑得亲切无比。“而且不管舒小姐要怎么处理蔚蓝山庄,如果能够的话,我都希望舒小姐可以亲自带我认识你成长的地方,如果我能多了解一点,在MBC集团接手蔚蓝山庄后,也不至于把你曾经深爱的上地破坏得面目全非。”
这理由倒是相当完美,舒玉秾无话可说,加上他的态度也很合宜,两天来她想看的也看够了,便答应让伊凡同行。
多了个人同行显然让老尼尔有些意外,舒玉秾想了想,早晚都得让老尼尔知道山庄将要脱手的事,便把她的打算向他说了。
“我会安排你的去处,这一次我会帮你向雇主协商签合约,让他们不能恶意反悔。”舒玉秾认为老人家担心的无非是未来何去何从。“若真的没办法,我会请你帮我看守墓园,家族墓园和教堂不在我和MBC集团交易的范围里,教堂重建时会帮你兴建居所。”
老人家没说什么,只是点点头表示同意她的安排,便匆匆退下了。
“他住在这里?”伊凡感到讶异,他真无法想象有人会住在这么阴沉破败的地方--除了流浪汉之外。
他们今天进到大门后,直接走大道进主宅,大道上有当年山庄封闭时堆在路中央的拒马,他们不时得绕进花园和树林里,而大部分的林地地面上堆满了落叶,更不用说主宅。熏黑的墙面看不出本来的颜色,窗户破的破,没破的也蒙了一层灰,光看外观就对进到屋子里的想法敬谢不敏,如果不是真的走投无路到了极点,没人会想住在这种鬼地方。
舒玉秾不觉得有什么好奇怪。“因为镇上的人排挤他吧。”
即使过了五年,她还是那个视一切为理所当然的舒家大小姐,她完全没想过老尼尔住在哪--当年的佣人宿舍?花园的仓库?或是在山庄内随便一处地方搭个小草棚?下人们何去何从,向来不是千金少爷们会去伤脑筋的,他们只要知道有没有人来服侍他们就行了!
当然她也不会去思考,老尼尔离开她与伊凡后会去哪里。
老尼尔穿过花园和过道,进入颓圮的碉楼,打开地下室入口所在的暗门。
通往地下室的楼梯灯火通明,每一阶每一步都回声响亮,而他急躁的足音,让待在楼梯尽头房间里的舒令剀忍不住从书本中抬起头来。
“她竟然要卖掉这里!”才推开门,老尼尔已经愤慨地破口大骂。
反倒是舒令剀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像是早有预料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