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她醒来,枕畔已空。
“一定又忙着办公事去了。”谈璎珞双颊红通通,又喜又甜又是备感骄傲。
“都累成那样儿了,也不歇晚点儿再起来。这傻大个儿,做什么老是那么有责任感哪?休息一天,又没人会罚他。”
嘴里念念叨叨,半真半假地抱怨着,也懒得唤丫鬟进来服侍,她亲自穿束好了衣裳,细细绾好了发,见妆饰娇点得美貌非常,这才满意地走出卧房,经过前厅,伸手推开门。
几个丫鬟下人一见到她自里间出来,原本的议论纷纷停住,愣愣地瞪着她。
“怎么了?是本夫人长得太千娇百媚,所以看傻眼了吗?”她好笑地问。
“大、大小姐……”有个丫鬟终于鼓起勇气,哭丧着脸地上前道:“奴婢们不是想碎嘴议论主子们的事儿,而是……而是……”
“是什么?吞吞吐吐的,难道天塌了不成?”她见丫鬟们神情不对,心下没来由地一沉,强自镇定道,“仔仔细细,一个字一个字的说清楚!”
“刚刚……刚刚奴婢听外头乱糟糟,传来的消息说……说二老爷的生意败了,而且外头还有一堆债主手持大老爷亲印欠下的借据,争相到府里讨债啊!”
谈璎珞心猛然一撞,脸上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厉声道:“你胡说什么?我爹怎么会在外头欠债?我们家的生意不是都活转过来了?而且就算二叔叔贩马亏了,也还有我相公扛住,又哪里会——”
“姑爷一早就往谈家去了……”丫鬟欲言又止,满面挣扎之色。“他吩咐了,不准我们吵小姐您的,可是外头都炸了锅、翻了天了,奴婢实在不敢不禀明小姐。”
说得什么一团乱七八糟,只听得人心都急出火来了。
谈璎珞不再同下人们纠缠罗唆,顾不得惶惶然的焦灼,一迭连声命人备轿。
娘家有事,她怎么能不管?
德厅里,充斥着一些熟悉的,以及更多陌生的面孔。
谈璎珞气喘吁吁地赶到德厅,才快奔近门边,就看见了满面愤怒惊恐、气色灰败的爹爹,却不见二叔叔和四叔叔时,她的脚步蓦地一顿。
她一颗心直直往下沉去,不知怎的,脑中闪过了一股不祥的预感。
爹爹为什么会有那种……大势已去的悲愤恨极绝望?
“为什么?”双眼怨毒得似要喷火,谈礼复仇恨的目光环顾着每一个人,“为什么你们要联合起来对付我?对付我谈家?”
还有他几时又欠下了几百万两银子的借据?那上头盖的印肯定是那些混蛋私刻的,想趁火打劫,趁乱诈欺他们谈家。
“你谈家?”一个清脆的嗓音冷笑响起。“这谈家,可不是你一个人的谈家。”
谈璎珞这才发觉那一抹耀眼似熊熊烈焰的红衫身影。
那是一个她平生见过最美、最冷也最艳的女子,一双美丽的瞳眸里,却极力压抑着澎湃汹涌如狂浪般的……恨。
她心下不禁打了个突。
究竟是什么样的深仇大恨,会令一个美得教人屏息的女子,有那样凄艳如女鬼的可怕眼神?
那样深沉骇人的咒怨目光,令她畏惧地僵在当场,双脚始终不能移动前进半寸。
厅上气氛紧绷危险得仿佛布滿了火药,随时就要一触即发,是以根本没有人察觉到那个站在半敞门扉后头,被遮挡住的娇小身影。
“你这是什么意思?”谈礼复瞪着她,“你甭以为仗着凤徽号,仗着商岐凤的名头就能来折辱老夫。商岐凤呢?叫他出来!我倒要问问,这就是他对待商场先辈的手段吗?他眼里还有没有一点商德伦理?这般赶尽杀绝,难道不怕全天下的商人笑话、齿冷?”
“我夫君现在正忙。”玉娘子抿着唇儿笑了,笑得好不愉悦残忍而快意。“事实上,他这些日子以来马不停蹄的,一忽儿运作“势力”好叫兵部放假消息给你们,一忽儿赶往凉州,去替你们“拉抬”西凉马的价格……”
“你、你说什么?”谈礼复如遭雷殛,瞠目结舌。
“我正向你谈大老爷解释,为何我夫君没能贵人踏贱地的原因。”玉娘子高高挑起了柳眉,似笑非笑的。“唉,若非爱妻情切,以我夫君地位之尊,又何须大材小用地亲身出马对付你?”
谈礼复死死瞪着她,像是不信双耳的所听所闻,可是他的脸却瞬间苍老了数十岁,像是个死人。
一旁玉树临风、气质优雅的堂烬默默伫立,眸光带着一丝怜悯,却是袖手旁观。
是她?原来就是她……处心积虑想毁了他们谈家!
谈璎珞呼吸困难地瞪着眼前美艳却彷若地狱罗刹的女人——这个……这个贱人!
“你凭什么毁掉我谈家百年基业?我谈礼复从无得罪过你们苏州商家,你凭什么这么做?”谈礼复像疯了般狂吼,就要扑上前去活活掐死她。
玉娘子动也未动,众人眼前一花,她身后那名护卫已闪电般跃向前护住主母,并不费吹灰之力地将谈礼复击飞出去,狼狈痛苦地跌坐在地。
“凭什么?你问我凭什么?”玉娘子仰天大笑,笑声满满嘲讽与悲愤。“凭我是我爹的女儿,凭我爹就是这谈家的三爷,凭我娘被你们这些畜生诬陷私刑活活打死,凭我可怜的妹妹才六岁就命丧此地!就凭这些,你说我够不够资格毀了你全家,夺走你的一切?”
谈礼复面色若死,颤抖着指着她,“你、你是珠玉?”
“大伯父,好久不见了。”谈珠玉笑得好冷,目光冰如寒刀。“听说,这些年来家里发生了不少事儿,什么闹鬼、交霉运、买卖惨赔,连大伯父那位如花似玉的四姨太秋菊年前也发了疯,给你赶回乡下了?”
“你……你……是珠玉?”谈礼复一脸失魂地喃喃,“你果然是那个珠玉?”
像是久远以前幽幽阴魂鬼魅又回来了,不再只是纠缠着他每个沉沉黑夜的恶梦里,而是真真切切地回来索命了!
“是,我就是“那个”你调查过的,同名同姓还同一个人的谈珠玉。”她的笑容令他浑身寒毛一炸,不由得瑟缩了。
“你还活着?你、你竟然没死?”尘封的丑恶记忆纷纷回笼,谈礼复深深不安了起来。
“是,我还活着,我还没死。”她缓缓一步一步地走上前,谈礼复跌跌撞撞退后。
“你、你到底想怎么样?”他喉咙因深沉恐惧而发干,犹如濒死困兽般试图再奋力一搏。“都过了那么多年了,什么证据也没有,你什么都不能做……你不能对我怎样!”
“没错,都过了那么多年了。”谈珠玉冷冷地看着他,“可你还没死,你两个弟弟也没死,还有对我爹下药的秋菊,她虽是疯了,可嘴里整日喃喃说的,都是你叫她在我爹爹药碗里,每日下一点一点的砒霜……”
“她疯了!”谈礼复失声号叫,满头大汗。“她、她是个疯子,你、你不能随便听了一个疯婆娘的话就来诬陷我——”
“那敛尸的刘仵作可没疯,他还记得是谈家大爷塞了一百两银子,叫他向上头报个暴病而亡。”她目光凌厉而凶狠,谈礼复一窒,眼底满是绝望。“难道你不好奇,为什么你那两个弟弟不在吗?”
“你把他们怎么了?他们好歹也是你的亲叔叔,你这蛇蝎心肠——”
“我盼了那么多年就是等这一日,我怎么可能让你们死得那么舒心痛快?”谈珠玉笑了,笑声冰冷却无比畅然。“现在,有罪的无罪的一干人等,统统都在徽州府台大人堂前提刑问话呢。约莫一盏茶辰光后,衙门差役就会上门来提审大伯父你了。”
“珠玉……”谈礼复冷汗湿透衣衫,面色惨然地望着她,嚅嗫着试图恳求,“大伯父求你别这么赶尽杀绝,当年、当年或者我有不对的地方,可我也是一心为了维护我们谈家,我……”
“住口!”谈珠玉眸底怒火狂烧,一个字一个字自齿缝中进出,“你害死我爹娘和妹妹,吞了我谈家三房的家产,更毀了我们一家子的幸福。今时今日你死到临头,还想抵赖?”
“我……我……”谈礼复冷汗涔涔、老脸灰白若死,浑身惊悸畏缩着,脑中闪现了昔日历历情景——
父亲称赞老三才是谈家这一辈最有出息的,老三每年赚进的银子永远比他们其他房的还要多上数十倍,相与们个个只愿跟谈三爷谈生意,做买卖,在商界人人只认得谈家三爷,那才真是个爷儿们,其余那几房只不过是糟蹋谈家金字招牌的败家子、无能汉……
最令谈礼复恨到骨髓里的是——为什么就连香表妹也选了嫁给他?
这一切,无论是名,是利,是谈家的权势还是地位,甚至是香表妹,都该是他这个谈家长子的,他才是老大,他才是!
“不,我不后悔,我也不抵赖……”谈礼复仰天哈哈大笑,笑声凄厉如夜枭,状若疯狂。“我这辈子最快活最得意的便是除掉了你爹,这是我这一生做过最了不起的一件事——我终于杀了他,成功夺回所有属于我的一切——”
“你这禽兽!”谈珠玉眼底杀气倏现。“就不怕我立时杀了你?”
“不准杀我爹爹!”一把盛怒娇脆声响起。
所有人尽皆一怔。
一直袖手旁观的堂烬闻声,气定神闲的微笑蓦地一僵。
“璎珞?”他脸色微变。
心,竟莫名停顿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