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商府
谈珠五指尖轻点一页雪白纸笺,冷绝绝色玉容透着一抹深思。
“堂烬。”她黛眉微扬,询问地看着面前的总掌柜,“徽州商人往年不曾听说过这号人物。”
“是的,堂家的万缎庄于年初方在徽州立足开张,据了解生意好极,日日进帐丰厚。”总掌柜恭敬禀道,“如今俨然已成徽州巨富之一。”“我看过帐本了,我们凤徽号徽州驻号今年货运过万缎庄的绫罗丝缎三回,共计一十八船;但货物清单上却从不曾有过绣线这项。”
“绣线?”总掌柜有些不明白。“万缎庄许是习惯直接向徽州县城的绣线商号进货吧,毕竟绣线是小东西,不需要再额外自外地运入,多增成本。”
“我命人查过,徽州绣线大小商号有一十二家,库中行货多半是向邻近的线坊大盘购进,仅有两家是委托凤徽号的船自苏州运去的,可是这些商号所卖的绣线,都不是万缎庄专用在衣裳上的百梭千色线。”
“夫人的意思是?”总掌柜总算听出一点苗头来,却还不十分清楚,为何主母会对小小绣线如此注意追究?
“意思是,堂家必定有其他管道自别处输入百梭千色线至万缎庄内。”她沉吟道,“而此种绣线色彩斑斓丰富,细若蚕丝却坚韧不易断折,天下只有两处地方有产这百梭千色线,一是苏州虎丘燕家,二是山西太原的乔家。”
“原来如此,文人真是见闻广博。”总掌柜一脸敬佩之色。
“不敢居功。只是先父教诲,岂敢或忘?”她怅然一笑。
总掌柜深知夫人过去令人堪怜的身世,也不禁喟叹。
“不过,倘若虎丘燕家亦产此绣线,万缎庄为何不趁运绸缎之便一起采买同船货运,又何必另走他径……”总掌柜蹙眉不解。
“因为虎丘燕家两年前遭祝融肆虐,线坊尽数付之一炬,从此后,天下间只剩太原乔家有产此线。”谈珠玉淡淡道,“我也查过凤徽号,山西的驻号马队和码头船队每季上缴的总帐册,一样没有运过堂家万缎庄的绣线。”
“夫人行事如此仔细,属下深感愧甚。”总掌柜一脸汗颜。
“总掌柜何出此言呢?”她微微一笑,“我一向是爷的算盘子儿,日日盯的瞧的算的都是帐,难免对这些琐碎之事会特别注意些,不比爷和总掌柜,平时管的理的都是大事,哪里还有多余心神吹毛求疵呢?”
“夫人谦虚了,这话教属下更是无地自容了!”
“不过,我也太大意了。”她笑笑,“还是亏得绣线这小小破绽,顺藤摸瓜,两相印证下,我这才有些明白,为何谈家此回能瞒过我们凤徽号,南下贩茶,走舟过水不声不响的,一路顺利交货了。现在想来,竟和谈家那位贵婿脱不了干系呢!”
“那么,也该是属下去和同业们泡泡茶、聊聊天的时候了。”干练的总掌柜略一思索,会意一笑。“一知堂家的底,属下马上速速回报爷和夫人。”
“好,那么就有劳了。”珠玉目光回到那张纸笺上,看着上头笔画粗稚却工工整整的字迹,神情若有所思。
任何人,任何事,都无法阻止她彻底斗垮谈家商号。
就算是谈礼复那个奉为神只英雄的女婿娇客,真有三头六臂的通天本领,也休想保住人面兽心的那一家子!
谈璎珞一大早便精神抖擞地起了床,心花怒放,满脸笑容。
就连送上来的早饭里错送了一盅她讨厌的、腥味浓重的鲍鱼粥,她也不若以往在娘家那样的脾性,气呼呼地打回灶房去,而是索性赏给丫鬟们吃了。
陪嫁过来的蕊儿、杏儿用错愕惊慌的眼光偷偷瞄着她,一副以为她中了什么邪的模样。
但,这一切都无损她的好心情。
因为连着这几日,相公都早早便回房,睡前甚至会同她说说话。
就像一对真正的夫妻那样。
也许很快的,他们就会圆房,她也就可望成为他真正的妻子了……
“呵呵呵,真是丢死人了。”她自己想到笑出来,小脸红通通,两手猛掮发烫的颊。“光天化日的,脑子净装些害臊不正经的事儿,世上哪有我这么不知羞的夫人哪?”
好不容易止住了笑,谈璎珞低头看着手里拎着的漆红提盒,里头装的是桂花糖蒸新栗粉糕,灶房管事大娘最拿手的点心。
“最近相公一人管两头家,每天从早忙到晚的,肯定累极了。”想到相公的操劳,她不禁心疼怜惜了起来。“这栗粉糕好像也没那么补啊,我是不是该吩咐灶下得炖些长白山参或是灵芝汤什么的?”
就这么想着想着,她才踏进前院书房外的园林小径,突然听见了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娇弱柔声,她立刻抬眼望去,错愕地瞪着那抹粉红色的身影……
搞什么鬼?
她直觉躲在一大丛花树后,目光灼灼地盯着沉香亭下的两人。
“这是我亲手熬的燕窝粥,最是滋补养气的,堂妹婿如果不嫌弃的话……”搽脂抹粉打扮得娇美异常的谈翠环捧着一只瓷盅,痴瞅着他,笑得怯怜怜的。“还请您尝尝看好不?”
谈璎珞眼角微微抽搐,忍不住看了看堂姐手上捧着的,再低头看看自己怀里揣着的。
亲手熬的燕窝粥?
她妒火中烧,差点就想冲出去抓奸——呃,是和她“亲爱的堂姐”好好叙一叙旧。
可她脚步却钉在原地,心念一动,闪过了一个“我倒想看看我的好相公怎么处理我的好堂姐”的念头。
“谢谢翠堂姐的这番心意。”堂烬笑容温文迷人,令人怦然心动。“还亲自登门送来,我想珞珞要是知道翠堂姐送了这么好吃的燕窝粥给她,她一定很高兴的。”
遭间接婉拒的谈翠环一僵,脸色有些幽怨,讪然道:“是、是啊……”
谈璎珞顿觉痛快极了,正要大摇大摆威风地出现,突然又眯起眼,瞅向谈翠环做的燕窝粥,然后再一次低头看看怀里厨娘们做的糕。
啐!
“我怎么能输?”她轻咬下唇,脸上倔色满满。“尤其还输给翠姐姐?那不如干脆去跳河算了。”
不过就是亲手煮个吃的,有什么了不起?而且会有多难?
谈璎珞脑中灵光一闪,顿时无声地离开了。
“亲手煮食根本一点都不难嘛!”
晚霞滿天时分,谈璎珞得意洋洋地提着一沙锅自己亲手炖的人参大补鸡粥,自信满满地走进书房。
“娘子?”堂烬讶然地看着她.
“喏!”她兴匆匆地将整只沙锅塞给他。
“这是?”他下意识接住那犹有些烫手的沙锅。
“我亲手做的。”她下巴骄傲一抬,就差没从鼻孔哼出声来。
“你亲手做的?”他盯着她,直觉冒出了一句话:“能吃吗?”
她一脸大受侮辱,忍不住擦腰跺脚。“谁说不能吃?本夫人做得可好吃了,灶房里每个厨娘吃过都感动到流下眼泪,看我的人參大补鸡粥有多美味!”
堂烬挑眉,难掩怀疑之色。
“行不行,你尝一口就知道了。”她急急催促,自袖里变出了一支汤匙。
“来,尝尝看!”
“有劳娘子。但我现在不饿。”他对那支汤匙视若无睹,诧异褪去,一贯平静地道,“不如你带回屋里去,分丫鬟们吃了吧。”
谈璎珞难堪地红了脸,手指一松,汤匙立刻落到地上,一股又热又酸又苦的滋味瞬间充斥喉头。
“你、你连尝都不尝一口吗?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你真的觉得我连锅粥都煮不好?你未免也太欺负人、太瞧不起我谈璎珞了!”
“身为堂家主母又何必亲自下厨?”堂烬嘴角含笑,语气却变得冷硬起来。
“若教岳父见了,误会我亏待你,岂不徒生两家嫌隙?”
“你犯不着拿我爹来压我,难道做妻子的煮顿好吃的给夫婿吃也不行吗?”她呼吸急促,胃绞拧成了一团。“这又违了你哪一点的故交之情了?”
“娘子只要好好在堂家坐享富贵便行,其余的,就别多劳了。”他淡淡地道。
“你——”她气得眼前一阵发黑。
她好想质问他是不是宁愿吃翠姐姐送来的,也不要吃她下厨亲手做的——可她不敢,也不确定自己真的想听到答案。
“娘子请回。”
“反正煮都煮了,送都送了,你要是不爱吃,就把它全倒了喂狗!”她强忍夺眶泪水,咬牙切齿道,“总之,我是不会再端回去的!”
话一说完,她再也无法站在这儿,看着他温柔却客套疏离得令人痛苦的脸庞,猛然转身踉跄奔离。
堂烬伫立在原地,淡然的眼神微黯,他不是没瞧见她指节上红肿交错的一道道烫伤。
“真是个傻子。”他低声道。
良久后,他还是拾起落在地上的汤匙,用衣角擦拭干净,随即揭开了那只沙锅盖。
一股香喷喷的人参味直扑鼻而来,他不禁深吸了一口气。
整支长白山参浸泡在雪白与点点黑芝麻的浓粥里,撕成一条条的鸡丝看起来软烂喷香,令人观之食指大动。
是这样的色香俱全,让堂烬毫不犹豫地舀起满满一匙鸡粥放入嘴里——
他的脸色突然变得非常、非常、非常地古怪。
原来,那个黑黑的并不是芝麻……
他本想把嘴里那口稀烂得恶心的鸡粥吐出来,但脑中又闪现她原本雪白纤纤,此刻却变得伤痕累累的小手——他胸膛一紧,一股陌生的心痛感窜身而过。
他还是咽下了那口可怕的粥。
然后,一口一口地吃完了那一整锅鸡粥。
也许真正傻的,是他自己……
谈璎珞发了狠地乱扔猛砸满屋的东西,任何眼里看到的、手里拿到的,恨不得统统都摔碎了个干净方罢休!
杏儿和蕊儿吓得在卧房外间不敢进来劝,直到她伸手要扯下绣床上头挂着的双喜字,这才急急上前拉住。
“小姐,不行啊,那是得挂满一整年的喜字儿,不能扯,会坏了姻缘的!”
“坏了姻缘?”她蓦地松开手,随即哽咽了起来。“我的丈夫不爱我,难道这样的姻缘还不够坏、不够糟吗?”
“小姐……”杏儿心疼地看着她,却也只能安慰道:“其实姑爷只是忙了点,这才会冷落小姐您的,许是过一阵子就好了,您千万别挂在心里和自己过不去。”
“是吗?”她泪汪汪地望着陪嫁丫鬟,苦笑了起来。“我还能对他有期望吗?连我亲手煮食的东西,他尝都不肯尝一口……”
她已经很努力很努力想当一个好妻子了,尽管不会做菜,可她一样坚持每天看过灶房里开出的菜单,怕下人们吃得差,怕他会觉得她这个主母不懂得惜老怜贫,她还拿出私房银子添上了几项鸡鸭鱼肉的开支用度。
想着秋尽就要入冬了,堂府里里外外的人若能有件暖和的新袄子肯定会很高兴,也是她命蕊儿回娘家偷偷向库房先生要了几十匹棉布,交给外头的针线工赶活汁,就是希望能在下雪前做好,分给府里的每位下人穿。
她知道她以前在娘家的时候是个五谷不分的娇惯大小姐,一天到晚只会支使下人做什么,从没体恤过这些人……可她知道他不一样,他向来爱护自己家里的人,就连跟个小丫鬟说话也是那么和颜悦色。
所以她忍下昔日大小姐脾气的作风,她希望他能看见自己的改变。
可是他什么也没看见。
“我到底还能做些什么?”她颓然地捂住了脸,心口好痛好痛。“到底该怎么做,他才愿意把我当成他真正的妻子?才肯把我放在他的心上?”
丫鬟们没有作声,在缓缓走进卧房的堂烬示意下,她们静静地退出,临走前忧虑地瞥了眼小姐。
“珞珞。”
谈璎珞蓦地一僵,抬起泪眼蒙蒙的小脸。
堂烬眸光深郁地凝视着她,“对不起。”
心底酸甜苦涩齐齐翻涌了上来,她喉头哽住了,想说什么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刚刚在书房,我不该为了烦心谈家扎手的生意琐事,就对你说出那么伤人的话。”他伸手轻触她布满泪痕的颊边,“是我的错,你能原谅我吗?”
“相、相公……”她不敢置信地望着他,绞拧的心刹那间像是活转了过来,“你、你是说真的吗?你其实不是讨厌我,这才不肯吃我做的东西吗?”
“傻子。”他叹息,眸光微微闪动。“我堂烬又怎么可能娶一个自己讨厌的女子为妻?”
“那么你……是有点喜欢我了?”她忍不住得寸进尺地问。
“也许不只一点点——”他涩涩一笑。“甚至远超过我愿意承认的。”
她一愣,傻傻地、不明白地望着他。
堂烬没有多做解释,只是轻托起她红若粉嫩苹果的脸蛋,眸光温柔地看着她。
谈璎珞心跳得好快好快,仰头迎视他的目光,水灵眸底再也掩不住满满恋慕之情。
这一直以来的愤怒与泪水,失落与期盼,都只是为了一个原因——
原来,她才是那个爱惨了他的人。
风中,依稀飘过了一声叹息。
刹那间,谈璎珞还不及分辨耳畔听见的究竟是真实还是幻觉,他已经低下头,柔软的唇深深地覆住了她的。
然后,她的脑子突然变成了一团浆糊,再也不能思考、无法反应……娇躯轻颤着,脑袋晕眩着,心儿怦然狂跳着,就这么心甘情愿地接受了他。
——她的郎君。也是她下半辈子最大的、也是最眷恋安心的依靠。
在这个美丽幸福的夜晚,谈璎珞经历了种种极痛也极欢的癫狂快乐,在那一刹那尖锐的痛楚中,交织着清晰的爱欲与疼痛渴求,却本能地想要更多更多……
迫切渴望他强壮的身躯覆盖着自己,渴望那灼热紧紧地将她从里到外包裹着、彻底地温暖着、眷疼着她。
堂烬明知千不该万不该,因失控的情欲让一切离开了原来的掌握,可是她的柔软,她的战栗,她的紧窒和美妙,一再令他理智远扬,只能试图在狂野的冲刺与需索,追逐极致欢愉的大浪之中,努力维持最后一丝丝清明……
——千万别伤了她。
夜更深,冷月西沉,被欲仙欲死的欢狂快感彻底榨尽了气力的谈璎珞,已然力竭累极地在他怀里昏睡了过去。
堂烬怜惜地以指轻轻描绘过她弯弯的眉、长长的眼睫……胸口浮现一股陌生的疼痛。
一切都来不及了。
他终于无可避免地伤了她,甚至比他当初所设想过的还要深、还要重。
可是,他真的要这么做吗?如果是为了她,在这一刻,他还能改变初衷,阻止所有的一切……
“不。”他声音低微得几不可闻,却带着掩饰不住的深沉惋惜。
布局经年,耗费巨资,眼看一切即将实现,现在岂能抽手?
“对不起。”他将她拥得更紧,语气却很淡。
一切仍不会有任何改变。
生意就是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