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
幽幽缈缈,仿佛远在天边,又似近在耳畔,柳依依猛然一睁眼,顿时吓出一身冷汗,紧紧扯住了丝被。
老天!少爷房里果真有鬼!这只鬼的心事还挺重的,就爱叹气?!
没错,这已经是她第三次听见这个叹气声了,很轻,很微,却又是长长的一口气,好像从肚子提到嘴里,又从嘴巴吐得老远,绵渺悠长,结成了缠绵的蛛网,剪不断,理还乱,密密地纠结在这间睡房里。
呜呜,她每晚睡前都会帮少爷念咒净鬼的,还是她背的经文不够多?赶明儿再叫少爷教她念些驱邪赶鬼的咒语吧。
唉……
又来了!呜!她握紧拳头,没什么好怕的,她又凶又壮,鬼还要怕她三分哩;倒是少爷文弱公子一个,恐怕挡不住恶鬼的邪气啊。
不行!正打算跳起来拿柳枝帮少爷赶鬼,喀拐一声,那边床上的少爷翻个身,跟着又是改变睡姿压木头的吱吱咯咯声响,还有悉悉索索的拉扯棉被声音。
先不要吵醒少爷吧。她躲在被窝里,竖起耳朵仔细听着,准备等他熟睡了,再来起身赶鬼,这才不会吓到少爷。
等着等着,她有些困了,眼皮渐渐盖了下来,脑袋空空如也……
迷迷糊糊之间,盖在身上的丝被突然自己移动了起来。
哇吓!她睡意全消,差点惊叫出声,直觉就是要跟「鬼」抢回被子,可是……呜呜,原来她毕竟是怕鬼的,她吓得不能动弹啦。
丝被还在挪动,垂落地面的一端被拿起,再轻轻地覆在她身上,动作很轻,轻得几乎不会让她察觉,然后再将整张丝被密密地盖妥她。
她一愣,少爷在帮她盖被子?她太熟悉这种亲近少爷的感觉了,他身上并没有味道,也没有声音,但她就是知道那是少爷。
盖好被子,她知道他还没走,就站在榻边,也不知是不是在看她。
唉……
幽幽的叹息轻吐而出,彷若一张看不见的丝网,立时兜住了她。
是少爷?不是鬼?少爷在半夜叹气?
为什么?柳依依缩在丝被里,忍住爬起来一问究竟的冲动。
她可以抹净沾了灰尘的桌椅,却无法帮少爷抹去引起叹息的缘由,那是因为喜儿姑娘而起的吧。
她不敢睁眼,只是听着,听他走到了窗边,好半晌没有声音,也许是在看月亮,也许是在想心事,就在她念过一百遍的「窗前明月光」后,轻轻的脚步声又来到她榻边。
他再度拉整了早已密实包裹住她的被子,将被角塞进垫褥下面,接着就是他那改不了的「坏习惯」,伸掌往她头顶摸了摸。
少爷的手好冰凉!她咬住唇瓣,忍住莫名其妙涌上眼眶的热流。他这样半夜起来叹气有多久了?
轻轻的脚步声离去,那边的床上又传来床板的吱咯声响,还有悉悉索索的掀被声,然后,一切归于无声,静夜悄然。
她陷在黑暗之中,心头无来由一阵慌乱,指头紧紧扯住少爷特地给她睡觉盖的上等蚕丝被,将自己蒙了起来,抑下胸口剧烈的心跳。
月光悄悄映上窗棂,更深露重,两个各怀心事的人都失眠了。
*
夏日暖风微熏,池塘莲花合起花瓣,无精打采地垂着头。
戏台上,戏末上演,几位乐师他试一下弦子、他吹一声喷呐,咿咿嘎嘎,好不吵嘈;戏台下,七个娇艳美丽的表小姐难得聚在一起,莺声燕语,娇笑如铃,一个嗓子比一个高,将丝竹乐音都给盖下去了。
「哟,三表姐,你都二十了,怎么还嫁不出去?莫不是人老珠黄,没有人要了?这样咱观云表哥怎会看上你?」
「呵!五表妹,你年纪轻轻,倒是心肠歹毒,爱造口业,姑姑不会喜欢你这种没有佛心的媳妇啦。」三小姐眨着涂了金粉的眼皮,神情迷蒙地道:「况且我和观云表哥年纪最近,从小玩在一起,他待人亲切和气,知我甚深,妾身唯愿托一良人,此生心愿足矣。」
「你们光说自己的好有什么用?」四小姐比着莲花指,不经意地展示她指头上十个闪闪发光的金戒玉戒宝石戒。「我爹说,他会陪嫁我十万两银子、十辆车、五十匹马、五十个奴婢,教观云表哥好生威风得意。」
「你做表面功夫罢了,观云表哥才不这么肤浅。」八小姐随时一卷在手,却不见她翻页。「我爹还可以拿出更丰厚的嫁妆,而且我会陪伴表哥日夜苦读,鼓励他努力向上,将来好考取功名,光耀侯家门楣。」
「真是不害臊,还没嫁人,说得好像真的一样,还都是有头有脸人家的大小姐呢。」七小姐正襟危坐,很不屑地道:「我的婚事,爹娘自会帮我跟姑姑姑爹说去。我会理家,又懂诗书,将来襄助夫业,非我莫属。」
少爷怕了你们了。柳依依站在远远的场子外,心里直犯嘀咕。
要是任其中一位表小姐嫁进来了,这个天天逼少爷念书考试,那个不时要少爷驾车游街展现阔气,还有的拿着帐簿向少爷追利润,她们之所以嫁给少爷,只不过想藉着少爷晋升为富贵的少奶奶,并非真心想嫁给少爷这个「人」——这样少爷会不会很累啊?
同样地,老爷望子成龙,恨铁不成钢;夫人平日不管少爷,见了少爷就要他成亲,所以少爷总是在外游乐,嬉耍终日,就是为了逃避加诸在他身上的各样责任吗?
可少爷总得长大,他终究得成为一家之主,为人夫,为人父……也或许到了那时,水到渠成,他自然而然就担当得起,无需她替他挂心?
「观云表哥!观云表哥!」此起彼落的娇喊打断她的杂思。
侯观云翩翩来到,依旧是俊颜带笑、玉树临风,后面照样跟来了帮他抬圈椅的随从,大摇大摆,走路有风,只差没人帮他打黄伞铺红毯了。
他一见到热闹的场子,眼睛为之一亮,笑着招呼道:「各位表妹好啊!好久不见了。」
「观云表哥,你过来这边坐呀。」小姐们或拿扇掩嘴,或拿罗帕媚笑,有的含情脉脉,有的矜持娇羞,各有特色,各有姿态,全是为了吸引观云表哥关爱的眼神。
「我跟娘坐。」侯观云早就挑好最安全稳当的座位了,快步走过危险阵地,咕咚落坐在娘亲身边,笑咪咪地问道:「娘,今天演什么好戏?」
「就等你了。」侯夫人冷眼瞪他。「你老头祭人家的什么死鬼?!你没事别去瞧热闹,真是受不了他们江家的秽气,到现在还是阴魂不散!」
「娘,我看开场戏就好,我还要跟江四哥去喝酒……」
「都说别去沾他家的秽气了。」侯夫人好不容易逮来儿子,自然不肯罢休。「你不准走。趁着看戏的空档,多和几位表妹聊聊,不要辜负为娘的这番苦心安排。」
「是。」侯观云无可奈何地应允,朝帮他摆茶点的柳依依耸肩。
柳依依抿唇微笑,跟他眨了眨眼,暗示必要时,她会掩护他出去。
只是,戏才刚开场,表小姐们也还没展开攻势,就有几位舅妈姨妈等待他去问候,恐怕少爷还得捱上大半天才能挣出生天了。
她退出坐席外头,等在后边,以待随时传唤。
戏台锣鼓齐响,崔莺莺出场,摆了一张苦旦脸,央求红娘为她去探害了相思病的张生。
「你是柳依依?」身边突然来了一位娇客,娇滴滴地问道。
「六小姐,我是依依。」
「就是你呀。」葛凤姝上上下下打量她,从眼睛鼻子嘴巴看到胸部腰臀直到裙摆鞋子,不可思议地道:「我观云表哥最爱的丫头?」
「依依只是少爷房里的打扫丫鬟。」柳依依说着一贯的说词。
「哪只是打扫丫鬟而已,我的将来还得指望你呢。」葛凤妹展露娇笑,过来拉她的手,热情地道:「依依,你快告诉我,我观云表哥喜欢吃什么?玩什么?平常做些什么事?说些什么话?我都要知道。」
看来诸位表小姐还会来找她问相同的问题,柳依依切身感受到少爷的无力感,不觉暗笑在心,但仍忍住板着脸孔,向六小姐一一禀明。
「少爷爱吃银耳莲子羹,喜欢麻油口味的菜色,他平日会上山水茶馆听说书,闲来看些风花雪月的小说杂文,没事就带八个随从——他喊他们八卦阵,去找喜儿姑娘。」
不加思考,顺口说来,柳依依禀告完毕,却是心头一惊。
她甚至还可以继续说,他有二十把扇子替换拿着,小腿的脚毛又长又多,发心刚冒出两根白发,右耳后有一颗小痣,夜晚总往右边侧睡……
服侍少爷近五年了,同房「睡觉」也三个月了,而他为了省却麻烦,干脆扮戏扮到底,要她不止「陪睡」,还得做为一个贴身丫鬟,帮他打理睡房里所有的事务,包括梳头洗澡铺床叠被种种生活琐事,让其他七仙女恨得想将她给咬烂撕碎。
仅仅三个月,她已完完全全了解少爷的习性,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
这不就是一个贴身丫鬟的本分吗?不管扮不扮戏,既然拿了工钱,了解主子、照顾主子、将他服侍得妥妥贴贴的,这就是她的工作。
「哼,程喜儿哪攀得上我的观云表哥。」葛凤姝听到表哥的最爱,一双柳眉倒竖了起来。「她要进了门,不就弄得我一身臭油味!依依,你说那个程喜儿有什么好,值得我观云表哥苦苦追求?」
「依依没见过喜儿姑娘,不明白少爷的想法。」
也许,她是明白的,那夜复一夜的绵长叹息,不就是为了喜儿姑娘吗?
他既睡不着,她也无法人眠,只能静静地躲在被窝里,任由那叹息声所牵引,令她也想叹气了。
她怎么也跟着忧愁起来了?她明年将满十八岁,届时离去了,戏也扮不下去了,主仆情分既断,这些他人的感情纠葛对她都不重要了。
可是少爷不是「他人」啊,她好不忍他这般夜夜忧愁不眠……
唉!当丫头当到陪主子失眠,也算是很尽忠职守了。
「依依,你放心,我不会让你当观云表哥得不到程喜儿的替代品。」葛凤姝握住柳依依的手,往里头塞进一只金凤钗,热切地道:「送你的。观云表哥发生什么事,你都要跟我说喔,我将来一定不会亏待你。」
「六小姐,这个不行……」
「我还要拜托你帮我照顾观云表哥呢。」葛凤姝匆匆丢下话,眼角一瞥,急道:「我娘在找表哥说话了,我得回去了。」
柳依依低头细看,一只金凤躺在她的掌心,展翅昂扬,熠熠生辉,她若随这金凤飞去,沾着那凤尾的光芒,亦能镀上一层金光吧。
但,金光能持续多久?黑夜总会到来。将来喜儿姑娘或是六小姐进屋了,自然会带来她们更贴心的丫鬟,将她取而代之。
管他谁来取而代之,她本来就不可能长久服侍少爷,少爷总得去过他自己的人生;而她,也会回去爹娘身边,去开她梦想中的大客栈。
望着少爷苦哈哈的背影,她拿出帕子,仔细裹好金凤钗,打了一个死结,随手塞进口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