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的大丫鬟走了,新的大丫鬟升上来,两年过去了。
十四岁的柳依依还是少爷屋里的粗活丫鬟,每日就是忙着扫院子、提水、浇花、擦门廊、随时供八仙女使唤跑腿,以及目送少爷来来去去。
两年来,她几乎没再跟少爷说上一句话,八仙女顽强地巩固地位,不让她有任何机会靠近少爷。
呵!人活着就要有志气,得不到少爷关爱的眼神也不会少一块肉,想出人头地只能靠自己,她才不攀附少爷呢。
柳依依坐在大榆树下,抱着一篓字纸,兴奋地翻看里面的纸团。
夏日午后,日头炎炎,正是好眠,少爷难得在家午睡,想也知道,八仙女歪在大厅上,痴心等着少爷随时传唤,等得无聊了,一个个打起盹来,全部见周公去了,说不定还会梦见少爷,流下滴滴晶莹的口水呢。
柳依依捞着字纸,侧耳倾听了一会儿,除了微风轻拂树叶的声音外,悄无人声,连蝉鸣都静止了,偌大的院子里只有她一个人「忙」着。
太好了,大家都睡了,没人会唤她,她可得好好利用时间。
「观自在……嗯,下面这是什么字?」她抓着一张纸,左看右看,还是看不出名堂,决定先搁到一边去。
「观云兄台雅鉴,谨订于六月十五日午时,假万花楼邀宴赏玩奇石……」她又揪起一张纸,一边念着,一边却是猛摇头,还没念完就扔下纸,嘀咕道:「又是找少爷吃饭的请柬,我都会背了。少爷这样不行啦,都十八岁了,还成日吃喝玩乐的,不长进喔。」
「看来我是恶名昭彰了。」
咦!好熟的声音。柳依依仰起头,眼前站着一个好高的人,颀长身子拉下一团肥短的黑影子,一半在耀眼的日光里,一半没入了树荫下,她顺着那袭薄丝衣袍往上看,瞧见了一对带着笑意的黑眸。
「少爷!」她这一惊非同小可,忙慌乱地捡拾丢了一地的字纸。
「妳别忙了。」侯观云蹲了下来,笑咪咪地问道:「妳拿了我写废的纸,躲在这里玩什么?」
「我不是玩,我正要去烧这些字纸。」
「舍不得烧吧?」侯观云指着树荫处,笑容比日头还亮眼。「妳往里头挪挪位置,我这身白肉才不会晒黑了。」
少爷有令,当丫鬟的总得听话,她只得依言往树边移了过去,很不自在地看着少爷悠哉游哉地摇着折扇,盘腿坐到她的身边。
大院子空荡荡的,八仙女兀自昏睡发春梦,殊不知她们梦中的少爷此刻正在外面和小丫头凉快呢。
「观自在菩萨。」搧风的人凉凉地冒出了一句。
「咦!」他念什么?她赶紧望向身边的纸头,眼眸发亮,高兴地道:「菩萨?这两个字是菩萨?」
「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侯观云也不回答,又念了一句。
「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柳依依喜形于色,立刻拿指头一个字一个字指着念,果然配合她已认得的字,串成了这一个句子。
「照见五……皆空。」她抢先念了出来,中间那个字她不认得,念不出来,她抬起眼,眨巴眨巴地望向少爷。
「嘿,妳认得不少字嘛。」侯观云不念了,歪着头看她。「有好几次,老见妳捧了我的字纸篓,好像寻宝似地。」
原来早就让少爷瞧见了。事到如今,她也没什么好隐瞒的,柳依依神采飞扬地道:「我天天在少爷的院子扫地,扫了两年,扫地的功力还是跟我六岁时一样厉害,我不能到了十八岁出去时,还是只会六岁的本事。」
「所以妳有空就偷学字了?」
「字在这边,光明正大让我学。」柳依依指着纸张,不畏少爷的「指责」,圆睁明亮的眼眸,又道:「满屋子的牌匾、对联挂在那儿不动,也像是招呼着我去认它呢。」
侯观云扬起浓眉,对她的说词颇感兴趣,扇子轻轻地摇呀摇。
「没人教妳,妳怎么认?」
「我指着对联或是少爷写丢了的文字,直接问人家那是什么字,不必多问,一次问一个字就好。」免得让人家觉得她这个丫鬟别有目的。
「呵!妳认字做什么?」
「我以后要做生意,赚大钱,养爹娘、妹妹和弟弟。」
「很有志气。」他点点头,眼里满是笑意,瞧她人小志不小,说话的口气也忒大。「可我记得妳有八个妹妹,没有弟弟。」
「去年又添了一对双生弟弟,叫左儿、右儿。左儿弟弟是左边屁股有一块胎记,右儿弟弟什么都没有,反正一个左,另一个就是右了。」
「哈哈!」侯观云大笑出声,忙又用扇子掩了嘴,瞄着安静的大屋子。「妳家真好玩,一大家子一定很热闹了。」
「是呀。」柳依依想起从前,笑出了两颗深深的梨涡。「我会帮娘烧饭,后面还背着最小的桂儿,她好爱哭,总流了我一身口水,可我只要哼起曲儿,她就不哭了。等我烧好饭,朝田里一喊,爹娘就会停下手里的活儿回来;他们在门前的水缸舀水,唤来四处玩耍的妹妹,一个个洗洗脸,洗洗手,洗洗脚,柴儿她们洗好了,就过来帮我摆碗筷……」
她说得兴高采烈,突然喀啦一声,原来风势稍大,枝叶交错拍击,掠下了一片青翠翠的叶子。
叶片飘落,她戛然止住话头。会不会跟少爷说太多了?
她不怕被其他丫鬟看到她和少爷坐在一起说话,从而嫉妒排挤她,反正她的皮够厚,再掐她几下也不怕疼;而是,她和少爷根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她构不上他那富贵的边儿,也没有必要和他亲近拉关系。
也许,镇日无所事事、只爱闲晃的少爷是在跟她闲扯淡罢了。
「少爷,我去忙了。」她又开始捡拾字纸。
「银荷要嫁人了,我屋里空出一个缺儿,你想进来吗?」
柳依依心念乍动,她早就觊觎少爷的书房很久了。
但任谁都知道,少爷的八位贴身丫鬟是极美的肥缺。不单单是工钱多,做着轻松的活儿,最重要的是少爷年纪渐长,不免血气方刚,若能因此怀上一个孩子,纵使没有资格坐上正位少夫人的宝座,但能在富甲一方的侯家挣得小妾席位,也不枉她们千方百计进入侯府当丫鬟了。
少爷的丫鬟一向由侯夫人亲自挑选,然而初步选定丫鬟的却是李管家;也因此,有钱能使鬼推磨,若无一点点本钱私相授受,就算再美丽、再有能力的姑娘也无缘进入管家的名单中。
柳依依明白这一切,即使她目标不在少爷,但也只能放弃了。
「少爷,我不待你的房里了,我想去帐房。」她说出她最实际的下一步,还是别在这儿浪费时间了。
「想趁扫地端茶时,偷看人家怎么做生意、记帐?」侯观云摇摇头,合起折扇,微笑道:「那里是侯府机关重地,只用待在侯府十年以上、嫁给侯家家丁的仆妇,你再等等吧。」
这样呀……柳依依好生失望,总不成再继续扫四年的院子吧?
「那我去厨房,我会烧水煮饭。」她绝不轻言放弃,斗志昂扬,很快便找到下一个目标。
「想跟着里头的大厨子学得两手功夫,然后去外头开饭馆?」
「少爷猜对了。」柳依依直想鼓掌叫好,但她还是得纠正一下。「我不是开饭馆,是开一间很大很大、供人吃饭睡觉的大客栈。」
她张开双手,特地强调了「大」字,明亮的眼眸也睁得特别大,里头映出了一片大好夏日天光。
侯观云在她眼里看到了朗朗丽日,不觉抬眼望向了天际。
炎夏日头已渐渐移向西边,对小姑娘来说,仍是盛夏正午,前途无可限量,但对侯家而言,却是一步步地落向西山……
啪!他又打开折扇,扇去了心底的暗云,笑道:「你呀,小小人儿,志气倒不小。不过,你哪来的本钱?」
「本钱存了就有。」
「我房里丫鬟的工钱比厨娘多上好几倍吧。」
「这……」大概差了五倍不止吧。
「你有本钱,自然请得起作菜的厨子,想做什么都能做了。」
「这我也明白,可是……」
「到我房里来吧,我需要一个不会洒香粉的丫鬟帮我整理书房。」
「洒香粉?我才不洒呢,花钱买那个粉来呛鼻子作啥呀。」柳依依明亮的神色变得黯淡,捏着衣角道:「我就是没钱嘛……」但她的沮丧只维持一个眨眼的功夫,又抬起头,振振有辞地道:「少爷,天下哪有这种道理?想赚钱,还得先拿出一大笔钱打通关节?」
「天下就是有这种道理,你还小,不明白的。」
「我就是不明白。」柳依依用力摇头,小嘴微微嘟了起来。
小丫头不明白的事情还多得很呢,侯观云轻摇折扇。看来她聪明认真,心性单纯,且志不在他,面对这样的丫鬟,他应该会省心些吧。
「好。」他合起折扇,拿扇柄指向另一个院落的方向。「我的丫鬟一定得由我娘点头才行,我自己作不了主,但我可以帮你指出一条明路。」
柳依依循着他指的方向看了过去,那里一样是高墙重瓦,层层叠叠,难以靠近。
「那里没有路哇?」她疑惑地道。
「佛堂啦。」
佛堂?大户人家有间像庙一样的佛堂不稀奇,夫人每隔一段时间,还会请师父进来念佛,上回就办了一场盛大的斋僧法会,所有的家丁丫鬟都被叫去给高僧灌顶呢。
柳依依目光流转,从远处的屋檐移回手上的纸张。
既然夫人是以挑选小妾的标准为少爷拣选丫鬟,那么除了美貌之外,总希望多多少少能有匹配侯家门面的内涵吧……
「少爷,我会念阿弥陀佛,我去念给夫人听。」她兴奋地道。
「任谁都会念阿弥陀佛,你得念点不一样的。」侯观云有无意地瞄向她一直拿在手里的纸张。「譬如是一篇佛经……」
「佛经?」柳依依想到了刚才念到的「菩萨」,顿时眸光一亮,双手合掌,着急地拜求道:「少爷,你都指我明路了,再教我念吧,我以后进到你房里,一定将你的书房打扫得干干净净,每天帮你洗笔墨,出大太阳帮你晒书,你看书累了,我给你送点心……」
「这些事还怕没人做吗?」他好像已经看到热心小丫鬟正在勤快地干活儿了,不禁扬起唇角,笑道:「背心经可得花点时间。三天,你得赶快背完,否则李管家一旦挑好人选,你就没机会了。」
「我可以马上背好。」
「小丫头很自大喔。」侯观云摇摇头,带着戏谑好笑的目光,拿扇柄轻敲那颗小头颅。
「我才不敢自大呢。」柳依依忙摸上微痒的头皮,有些惊讶少爷竟然跟她玩了起来,也就开心地笑道:「要是我表现得很能干,故意让少爷注意,我早被银荷姐她们给逐出这院子了,哪有机会学认字,或是站在窗外听夫子给少爷讲课?」
「聪明!」侯观云惊喜极了,小丫头想得很多喔。「不过,能不能背得起来,就得看你的造化了。」
「少爷你快教啦。」
小丫头催人了。侯观云再度摇起折扇,他念一句,她跟着覆述一句,也不解说内容,很快地,不算太长的心经就念过一遍了。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揭谛揭谛,波罗僧揭谛,菩提萨婆诃。」
柳依依盯着天上云朵,一字一字地背诵了出来。
侯观云瞠大了眼,不敢置信竟然有人可以听过一遍就记了起来,而且还是一个没念过书的乡下小丫头!听听!她甚至连拗口嚼舌的梵文都念得像是唱曲儿似地,听得他心思都轻盈起来了。
「少爷,我背得对不对?」柳依依念完,神情紧张地望着他。
「对,对极了!」简直是大开眼界了,但他得再考考她。「那你接下来怎么办?」
「夫人每日清晨都会去佛堂拜佛,我就此夫人还早到,跪在外面背心经,她自然会听到了。」
「一个小丫鬟莫名其妙跪在那边念经,不会很奇怪吗?」
「才不奇怪。我会跟夫人说,我想家,想为爹娘弟妹祈福。然后夫人会问我是哪边的丫鬟,我就说是少爷屋子外头扫地的。」柳依依有些迟疑。「可是少爷,这样夫人就会用我吗?」
「我若没把握,何必辛辛苦苦教你背经?」
「反正我还可以去厨房学厨艺。」柳依依不在乎地道。
哎!竟然有丫鬟不把他放在眼里,真是令他颜面扫地呀。
侯观云笑得眼眯眯的,又拿扇柄敲敲那颗小头颅。
「那么,依依,我等你来了。」
「少爷,为什么想用我?」她按捺不住,问了出来。
「这个嘛……哈!」侯观云哈哈大笑,随即掩了口,又指了指屋子,站起身子,意兴阑珊地道:「我累了。」
跟她说了这会儿的话,就累了?果然娇生惯养,身子骨太虚了吧?
柳依依不解地望着少爷那不怎么虚弱的俊朗笑容,眼见他都站起来了,她也不能坐着,忙以手撑地,想要站起。
「起来吧。」侯观云使力拉起她,指了指她手上的纸张,大摇其头。「这年头啊,各人得各凭本事,自求多福,抄经无用啦,不过求个心安罢了,又度得了什么苦厄?」
有抄总比没抄好嘛,既然要她自求多福,那她能求就求喽。
低下头,望着少爷龙飞凤舞的字迹,嘿!她既然会背了,认字就不难,好希望将来她也能写出这么一手好字喔。
再抬头,少爷已经走回屋子,掀起袍摆,回头朝她露出一个顽皮的大笑容,挤了挤眼睛,脚一抬,翻窗子进房了。
柳依依看得目瞪口呆。哇!累了还能像猴子一样灵活爬窗户?要是给八仙女瞧见了,一定害怕尖叫得屋顶都掀起来了。
她也朝着屋子笑,再将手上的心经仔细折好,收藏到口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