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佟胤徽否认不了,嘴里嘟囔着,翻过身不愿继续参与这段谈话。
“或许真是如此……”她喃喃道。
“什么或许?本来就是!你们这样顽固不累,我们这些外人看了可是很辛苦,很累,很为你们难过,你们知道吗?”水绮罗第一次在水胭脂面前畅所欲言,所有想讲不能讲的话,她全一股脑说了出来。
对啊!他们的个性就如此。生为长子长女,他们背负的责任太大,总是想太多,总是为了顾全大局而牺牲自己,总是在错过彼此!
这样,他们还能说对对方的感情比任何事情都还要来得看重吗?
如果当初她能前进一步,在得知他的心结后好好告诉他,她并不在意,不管要说多少次,都努力去尝试的话,或许不会有那些空白耽误了彼此的岁月。
因为她确实是个墨守成规,无法向前踏破藩篱的人吧!
虽然被水绮罗一语戳中,可不表示她能接受那种如训话般的语气。
“什么时候开始,你可以这么对我说话了?”水胭脂板起脸,又是那个凛然正气的当家样。
她可是憋了十年,语气当然不会太好。
“是大姐让我讲的,我当然要把握机会。”想试那样想,水绮罗还是替自己解释了一番。
她以后还想回艳府,如果现在开罪了大姐,下场绝对不会太好。
或许是十年的心结,被两个小辈如此简单地解决,心里弥漫着一股不踏实的感觉,她还有许多事情想确定。
头一件事就是……他还爱不爱她?
“如果大当家仍觉得不能轻易原谅大概的话,今夜可以到别院去。”佟胤徽像是早料到她会这么说,神秘地道。
“佟府的别院?”
“不然还会是咱们艳府在边关的别院吗?”水绮罗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水胭脂随即横了她一眼。
水绮罗立刻别过头噘起唇吹口哨,不承认是自己说的。
敢做不敢当。水胭脂暗忖,同事心里绕着佟胤徽的话打转。
别院吗……她会去看看的。
月色,在树影间摇晃。
凉亭里,孤坐着一抹挺拔的身躯,显得萧瑟不已。
“听说你找我。”俊朗的嗓音由暗处传出。
举杯对月,佟胤玄低笑了一阵,“你还是和以前一样来无影去无踪,难以捉摸。”
孟少陵由阴影处走出来,步伐轻巧地走向石桌的对坐,拿起早已摆上的酒杯,一口饮尽。
“听说锦绣商行开出的借据和票子都已经不能兑换了。”佟胤玄欲替他斟酒,孟少陵却扬手拒绝了。
“我以为咱们约定好喝酒使用大碗,而非这种盛不了一口的小杯子。”把玩着精巧酒杯,孟少陵如是道,忽略他提起的问题。
“今日我是找你来谈事情,不是喝酒,诚然你有千杯不醉的称号,我还是希望今夜你能保持清醒。”佟胤玄神态自若,维持浅浅的笑意。
“这样吗……”孟少陵的眼底闪过若有所思的光芒。
佟胤玄不语,再次表示要为他斟酒,这次孟少陵没有拒绝,乖乖地交出酒杯。
两个人不言不语,默默地喝了好一阵子酒,孟少陵抬头望着天边的明月,突然有感而发--
“好久不曾喝过佟家的酒了。”
边关天气严寒,酒的味道比南方要烈一些,很适合在这种微寒的夜里拿来暖身。
“你确实很久没来找我,就连商行出事也没有写信告诉我或是要我帮忙。”佟胤玄的语气没有责难的意味,只是陈述事实。
“谁会愿意让挚友看见自己逊色的一面呢?”尤其是在这个功成名就,出色许多的朋友面前。
“你在意?”佟胤玄剑眉微挑。
“也学我对你一直怀有瑜亮情结,只是你不知道。”孟少陵轻笑,语气轻快得令人分辨不出话里有几分真实度。
“嗯……”佟胤玄发出沉思的声音,又是一杯黄汤下肚。
“所以你找我就是为了我太久没找你喝酒这事?”孟少陵突问。
“不。”
“喔?”他疑问的挑高眉,等着佟胤玄说明。
“我想知道重伤艳府水家的人真的是你吗?”佟胤玄也不拐弯抹角,直接挑明了问。
孟少陵逸出一阵轻笑。
“丝毫不修饰下用词啊。”直接又不拐弯、掩饰、极端正派的不让人怀疑他会使小手段,如此的佟胤玄,他认识了一辈子。
佟胤玄没有答腔,沉默不语,也不急着催促他,只是替两人都空了杯子不断注入温酒。
“你知道吗?重阳快到了。”孟少陵天外飞来一笔地问。
“再过三天。”他答。
“是啊,再过三天。”孟少陵喃喃低语。
“重阳你有安排什么重要的大事吗?”佟胤玄顺着他的话提起。
大事?
孟少陵的目光横向他,有一瞬间看起来锐利难测,不过很快又恢复成暖如春风的柔和。
“我想你已经察觉了,何必跟我装傻。”
闻言,佟胤玄徐徐搁下酒杯。
“樊家在重阳会运送秋季要用的布匹到各处的分号。”
“嗯,是这样没错。”这会儿换孟少陵顺着他的话答。
“我记得以前锦绣商行都是在重阳之后才运送,那时候好像是让王曹漕运负责运送。”这等商场上的事,可都是他们这些商家子弟必须知晓的。
“在我曾祖父那一代是由樊家负责运送的。”孟少陵甩开凉扇,掩唇轻笑。“说来,孟樊两家曾经使世交,只是后来樊家涉及了孟家的祖业,孟家老太爷却不退樊家老太爷,最后才反目的。”
孟少陵的语气仿佛说书人,诉说的故事和他一点也不相干。
“就因为这样,所以你才设计樊家?”
商场上的变动他们必须悉数掌握,但这些在背后使用的肮脏手段,若不是因为他一直注意这艳府水家的动向,也不回被他查到。
只不过就算查到,也为时已晚,况且以孟少陵缜密的心思和安排,除非能比他推算到更远的下一步,否则要防范是很难的一件事。
“你要这么说也可以,不过樊家对我来说只是顺便。”谈到樊家,孟少陵脸不兴波,一点在意也没有。
“所以主要是为了打击艳府水家。”佟胤玄是用肯定的语气。
无论是樊家或艳府水家,现在可都是霸据一方的商贾,孟少陵用计哪一家都不是什么怪事,但他想确定的是孟少陵真正想对付的是哪一家和动机。
“是谁说你耿直的?那个人肯定是瞎了。”这么会套别人话的人,能耿直到哪去?
“为何这么做?”佟胤玄的脸色沉了下来。
“嗯……为什么呢?”孟少陵的眼神迷蒙,故弄玄虚般不愿回答他。
“离重阳还有三天,快点抽手吧。”佟胤玄同心苦劝。
他怎么也想不到一生的挚友竟会对他最爱的女人下手,况且孟少陵和水胭脂也是朋友呀!
“你以为水胭脂是笨蛋吗?她一定早就发现事情是我做的。”孟少陵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不要我不说,你不说,掩饰这点事对我来说并不难,一切还是可以像以前一样……”佟胤玄急急忙忙地说。
“像以前一样看着你们两个在一起?”孟少陵强硬地打断了他的话。
佟胤玄震住了。
“你大概不记得了,那年我们都在边关的时候,狼群的那件事。”孟少陵又岔开话题。
“我记得。”那次决定派猎人去吓退狼群的行动,他也有参与。
“那次行动的共识是以不杀生为主,但我动了点手脚,派了一名部下混在猎户里头,准许他猎杀狼群。”
佟胤玄越听,脸色越黑。
那时候被猎杀的是头母狼,且如同他们猜测的,森林里还有一窝小狼,失去母狼的小狼自然是凶多吉少。
因为预料到这种情况,所以他们才决定不猎杀狼群,只是将他们赶回森里里,却没想到被孟少陵摆了一道。
“而后我们各自回到自己家乡后,有一次水老当家虽然公开招标,其实只是为了服众口而做做样子,那纸合同早就属意交给你,可最后硬被我标了下来,事后胭脂还来质问我为何这么做,说我背叛了你,这些事你知道吗?”
佟胤玄铁青着一张脸,默不吭声。
这些事他并不知道,水胭脂从来没说过。孟少陵缓缓一顿,隔了好半响,才继续说:“从那两件事情后,胭脂似乎比你更早了解我这个人的行事作风,从她接管艳城之后,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和锦绣商行划清界限;比起你,我可是更早被她列为拒绝往来户。”
说来,水胭脂大概是怕伤了佟胤玄的心,所以将这些丑陋的事情全往肚里吞,一个字也没向他提过。
他们俩的情感和羁绊,互相体贴的深情,这些都一再戳着他的痛处,逼得他嫉妒得快发狂了。
虽然最后他们分开,但他清楚他们之间深切的牵绊不是他能轻易介入。
“那么,你该知道我拒绝了和她的亲事,你随时可以提亲。”俊脸僵硬,佟胤玄还是这么说。
或许他无法献上祝福,但如果是孟少陵的话……天杀的!光想他便满肚子怒火翻腾。
原来,饶是他拒绝了和她的婚事,但对她的感情从没有一刻放下过。
“你不懂。”孟少陵轻轻摇首。“布恩那个否认的,当你拒绝和胭脂的婚事这消息传到我耳中,我确实感到高兴,能让我在最不会违背道义和兄弟情谊的情况下,又能得到胭脂。”
“不懂什么?”佟胤玄不解于他的第一句话。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孟少陵吐出这么一句话。
他们的关系就好像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那般。
佟胤玄在乎着道德,水胭脂在乎着佟胤玄,而他则在乎着水胭脂,这样的纠缠早已在他们之间根深柢固。
“什么意思?”佟胤玄仍是一知半解。
“你想过什么是胭脂最想要的吗?”
在佟胤玄心里,家族、荣耀和道德感永远胜过她。
水胭脂最在意的只是在他的心中,之间重不重要而已。但佟胤玄似乎看不清楚,而他这个旁观人,却一清二楚,是为什么呢?
啊,对了,因为他一直、一直看着水胭脂。
打从第一眼捡到那个女人的笑容去,他便和佟胤玄一样,一直都把水胭脂摆在心底最重要的位置。
……虽然她那抹笑容并不是给他孟少陵的。
佟胤玄被他的问题扰乱了思绪,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但他没说话不表示孟少陵无话可说。
“你知道吗?其实我在一直--”
“我知道!”佟胤玄打断了他的话,口气有些强硬的急促。
孟少陵一直爱恋着水胭脂,他从好友的眼神里能看出和自己相同的情感,只是看着好友极力隐瞒,他也只能跟着装聋作哑。
其实他一直都知道!
孟少陵一顿,继而逸出轻笑,“你不让我说的原因是怕我说了,咱们俩便不能像从前一样?”
“我只是不想失去你这个朋友。”佟胤玄的神情沉痛。
笑痕还挂在嘴角,孟少陵眼色一黯,不说话了。
“在我决定那么做的时候,我就已经失去你这个朋友了。”良久,他低声细语,像是说给自己听,又像想说给他听,偏又怕他听得太清楚。
不,或许更早,在他爱上水胭脂的时候,无论如何压抑自己也无法不拿佟胤玄当敌人看的时候起,他们就已经不再是朋友了。
“你知道为何我不让你说出口吗?”蓦地,佟胤玄手一歪,酒坛口流出清澈如水的醇酒,洒落在凉亭的地上,沿着石阶淌溢了满地。
“你说了,不想失去我这个朋友。”孟少陵淡去了笑容。
月光的阴影下,佟胤玄的侧脸看起来高深莫测。
他摇了一下头,脸上面无表情,语气毫无起伏,甚至连平淡也称不上,令人怀疑截下来的话是出自他口--
“因为我知道,如果说出口了,代表你真的打算不要我这个朋友。”
这是他最不乐见的事,也是他刚才决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