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曾经以为自己再也不会在边关见到她。
当他得知水胭脂往边关去,也立刻动身返回边关。
他们是在第一次见面的地方碰面的。
差不多的季节,相同的草原,麦金色的光芒染遍了整个天际,阵阵的风吹拂在他们之间。
她独自一个人,而他则抛下了两个尽心尽力的属下,他们注视着彼此,谁也没有说话。
时间仿佛倒回到从前,她还是那个聪慧却有些生涩的小女人,而他亦是当年那个刚当上佟少当家的年轻小伙子。
没错,“仿佛”是。
他们在彼此眼里都看见了过去。
风势渐渐变强,吹散了他们眼底映着的梦,一浅一深的眸子重新覆上理智和冷静。
“你到边关来有何贵事?”他问。
“你怎么会知道我到边关?”她不答反问。
“这不重要。”他没蠢到出卖水青丝。
不重要?对她来说这才是最重要的。水胭脂暗忖。
“我以为我话已经说得够清楚。”从她那日的失态,难道他还看不出她有多不愿再见到他?为何他就是不肯放过她?当初明明是他弃她于不顾的!
“我们必须好好谈谈。”
其实他连自己现在在说什么都不知道,一心一意只想把她留下,或是停留在她的眼底久一点,片刻也好。
“谈?”清妍的笑脸上出现讪然的笑容,“我们之间有什么好谈的?”
她的话一针见血地道出他们之间的现况。
他们已经不再是当年能够无话不谈的两小无猜,现在横在他们面前的,是比山还高,比海还要深的误解和伤害;而他们,即使经过岁月的洗礼,仍然无法解决同样经过岁月加深的伤害。
这些他都知道。
即便当年的错是在他,即便他告诉自己不能再惦着她,即便他告诉自己不能再去见她,但是心底那股冲动怎么也压抑不下,尤其是在见到她之后,所有的心理建设,全付诸东流。
他就是想见她,不能克制的想她。
“合同。那张合同没有你盖印,不算成立。”话虽说出口,可连他自己都觉得是借口。
他追着她回到遥远的家乡只为了要她签下那纸合同?
但若说这个严守纪律和道德的谨慎男人,在抛弃她之后,还能舍弃自尊回来找她?她怎么想都不觉有可能。
水胭脂冷眼瞪着他。
“带着你的合同长安京去找丝儿,印信在她身上。”不管他是为了什么都无所谓了,他要合同,她便给他合同,如果这能让他们彼此不再见面,他要多少合同她都给。
她的话将他所能想到的借口给打回票。
“我有事情要跟你谈。”他不死心,大老远追到这儿,可不是真想拿到那纸合同。
他只是想……只是想同她好好说说话。
虽然他也知道这是个妄想。
“我以为合同就是你要谈的事。”水胭脂很是冷漠,媚眼一转,话声甫落,便策马驰向和他相反的方向。
“你只身一人?”他立刻追了上去。
没看到周围有其他护卫镖师跟着,她一个弱女子孤身一人,难道不怕在路上遭遇任何不测?
一想到这里,佟胤玄全身闪过一阵恶寒,庆幸自己找到了她。
“不然你有看到这还有其他人吗?”她的视线始终直视前方,不理会他,却又有回应。
他顿了顿,尴尬得不知道该回答什么。
若说有人能令他这个掌管北方商业命脉的传奇商贾有说不出话的时候,那么就只有她水胭脂办得到了。
“我们不能好好的谈谈吗?”他缓下口气,像在请求。
“到底要谈什么?”水胭脂终于肯看着他,鹅蛋脸上的讪讽在扩大,“生意吗?哈!我甚至不懂你为何有脸敢踏进艳城争取那纸合同!”
“合同是……”到了嘴边的话,在最后一刻咽下,他面有难色,差点把不该说的话给吐了出来。
“是什么?”她怒气张扬地瞪着他。
如果要谈,他最好懂得释出自己的诚意,话既出口就一鼓作气的说完,否则他们没什么好谈的。
佟胤玄没有立刻回答,说不出口的迟疑和犹豫,让她在他眼里看见了答案——一切都是为了佟胤徵。
对了,他一定是来艳城寻找失踪已久的佟家独生子。
千方百计的想办法要见她,即使知道会被拒于门外还是想进艳城,为的都是那佟家唯一亲血缘的儿子——佟胤徵。
没错,她都知道。
因为她无法接受不明就里被推掉婚约,所以她私底下曾派人暗地探听,在得知他非佟家的孩子之后,她亲自拜见过佟邦雪夫妇,也确认了这件事。
纪律、道德认知、报恩……她可以想见,他因为种种理由而推掉婚约的决定。
说是婚约,在她看来却是承诺,而他把两人同样看重的承诺如此轻易退掉的原因,只是因为他在一瞬间被打回普通人身份的自卑感作祟。
“你是为了他。”她感到一阵锥心。
“谁……?”疑惑写满了他的眼。
定定的瞅着他,水胭脂吐出三个字:“佟胤徵。”
她知道了?!
佟胤徵压抑不住哑然,瞠目结舌地瞪着她。
她是何时知道的?这件事应该不会有人知道!
“你以为瞒得了我?”水胭脂嗤道。
他们曾经是多么的亲密,多么贴近彼此的心,这世界上最了解彼此的也只有他们两人而已。
她要查出他非佟邦雪亲生子的事实需要花多少时间?恐怕比她了解他的心思花的时间还多上许多。
“那你……能告诉我他们上哪去了?”他再次提起这个问题。
没想到他才刚踏进艳府,便得知水绮罗和佟胤徵离开长安京的事,是他始料未及的。这也是他追上她的原因之一,毕竟他的责任是要把佟胤徵给带回佟家。
“我不知道。”她仍拒绝回答他。
“那封信借我看。”他策马靠向她,要求道。
“做梦!”她像被踩着尾巴的猫,竖起全身的毛恫喝对方,“别过来!不准你靠近我!”
感觉到她的紧绷,佟胤玄缓下马步,退了一些,不敢再轻易靠近她,连说话的音量也轻柔许多。
“我需要知道胤徵的下落。”见她仍戒备着他,佟胤玄忍不住轻唤:“脂儿,求你。”
他不曾求过任何人,若是有,那个人也只会是她。
“哈!你在求我!”她早已失去冷静,语气既激昂又愤慨。
见他如此低声下气的恳求她,水胭脂的心中燃起熊熊怒火。
他在求她,为了那个失踪多年的弟弟求她,那么他可曾想过当年她苦苦哀求他留下,不要丢下她一人孤独的辛酸苦楚?
她从不在乎他的身份,只要他是他就好了!
可他总是将家人摆在第一位。
为了佟胤徵,他甘愿退居于辅佐之位;为了佟胤徵,他甘愿放弃早已属于自己的一切;为了佟胤徵,他甚至甘愿放弃她!
她心里有多怨,他永远不会知道。
所以她假装不知道死没找回来的夫婿是佟胤徵,故意接受“向晚”这个假名,让他留在艳城这个避风港。
她不怕佟胤玄来找人,就怕他不来,她拒绝放人,让他体会怎么也找不回挚爱的人有多痛!
“没错,我是在求你,只要你告诉我胤徵在哪儿,我什么都答应你!”像是怕她拒绝,佟胤徵急切地说。
说到底,他需要的还是佟胤徵而不是她水胭脂。
“你可知道最令我失望的是什么?”她心冷了。
你就是我的无暇。
记忆又回到那些缤纷璀璨的回忆中,以往能从中汲取的温暖美好,如今只剩下空洞。
就像假象一般,碎成一片一片。
为什么他承诺的和他给的不同?
他的纪律,他的认知,他的报恩,任何一样都远远超过她在他心中的地位,却还要说她才是最重要的……
佟胤玄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她的神情。
“脂儿,你还好吗?”她苍白的面容令他想起她之前的病可能尚未痊愈。
“最令我失望的是……”水胭脂目光迷离而不安,像是看着他又像穿透过他,语气如梦似幻的启唇,“那就是,你的心永远不在我身上。”
她忘不了那日在艳城里昏厥前,他那张满是担忧的脸,那神情就像……十年前他看着她的表情。
他总在不经意间流露出对她的温柔,那会让她更加地怀念他,舍不得离开。
刚毅的身躯一震,佟胤玄面色铁青得难看。
看着那双如今在他面前只有哀戚而没有喜乐的墨眸,他甚至说不出否认的话。
可他的无言看在她眼里,仅是徒增哀伤。
“所以,你走吧。”别过眼,水胭脂掉转马首背向他,语气是浓浓的凄楚。
佟胤玄瞅着她纤细的背影,好久好久。
当马蹄声再度响起,她没有勇气回过头去看他离开的背影。
这是最后一次了吧!最有一次让他从眼前离去。
无论在心中筑起多高多厚的墙,总是轻易的被他给推翻入侵,她的坚强和固执碰上了他,便会化成一滩烂泥,所以在他面前她总是无法狠下心肠拒绝他。
但,这真的是最后一次了。
闭上眼之前,她告诉自己这是最后一次放纵,她要深深的将那日停住在他眼底的那抹忧心紧紧锁进内心深处。
最后一次回眸。
哒哒的马蹄经过她身后时,她听见了他的忏悔——
“……对不起。”
登时,水胭脂崩溃了。
她在炫目的光芒中迷失了方向。
对不起……
慌乱中随着低沉的嗓音抬首,被泪水模糊的视线望着那越来越遥远的昂藏背影。
这不是她第一次目送他的背影,却是第一次听他这么说。
远方的山头看起来是那么的熟悉,衬着那抹走远了的背影,仿佛是十年前的景象。
当年她用尽了力气去唤也唤不回他,而今他再次出现却不是为了她。
所以赶走他是正确的吧!
她记得,有人指着一座山这么问——
“山,高吗?”
“很高。”她是如此回答的。
“有多高?”
她沉默了。
在记忆中,再高的山都比那道宽阔的背影还矮一点。
可如今,背影的主人已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