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没有鸡鸣,顶多是闹钟叫两声,但由于是自律甚严的项幽凌,所以在闹钟真正响起之前的那一刻,秒针才正要进到铃响的范围,嗒的一声,正准备要大鸣大放的闹钟被按掉了。
梳洗、着装,行云流水般的完成种种准备,项幽凌在惯例的时间站定于电梯前等待同行的人出现,但有些反常的,他等了好一下还不见生活态度同样严谨的楼寄双踏出家门。
觉得有异,他上前按了门钤,但等了三分钟也没回应。
再按一次,结果一样,三分钟过去,徒留一阵死寂。
突兀的情况让他无法不起疑,返家拿了楼奶奶坚持要他留下、说若是临时有状况时以防万一的备份钥匙,他自行开门入屋……
「奶奶?双双?我进来了喔。」慎重起见,他人屋之前还刻意喊了声。
寂静,没有任何回应。
「奶奶?」
没敢关上大门,他保持门户的通风,小心的往屋里走去。
「双双?」
客厅、饭厅、甚至厨房都不见人,一再没得到回应的情况下,项幽凌只好往房间的方向前进。
卧室方向的两个房间门都没关,一走近,项幽凌就看见他要找的人全在楼奶奶的房间内,年长的那个很安详的平卧在床上,年轻的那个则是蜷缩在房间里用于梳妆的单人座椅上,咬着手指,眼神空洞的直盯着床上的人。
这场面委实诡异,加上楼奶奶神情安详却明显不自然的脸色,项幽凌反应极快,第一个动作就是上前去测脉搏……
「双双,什么时候发现的事?」他神色凝重,在他测不到脉搏的那一刻,整个心也跟着沈了下来。
他问的那人恍若未闻,仍维持着蜷缩的姿势,整个人穿着睡衣就缩在那张单人椅上,眼神空洞,维持一个咬着右手指甲的姿势。
「双双!」他低喝一声。
恍若大梦初醒,失焦的美眸凝聚起焦距,她好像看见了他,但又好像没有。
「凌哥,你来啦。」她说。
「你什么时候发现的?」他追问。
「早上时间到了,奶奶没叫我起床准备,我觉得奇怪,就发现了。」像小学生背课本那样,她乖乖回答,声音中听不见任何情绪。
项幽凌知道该说点什么安慰的话,但他发现那不是件容易的事。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了,明明!明明昨天夜里还一起泡茶聊天,还仔细教你怎么做美味道地口味酱鸭的人,怎料得到,不过才事隔一个夜晚,前一晚还跟着你言笑晏晏的人就不见了。
也许不能说不见,毕竟人还在眼前,但,那种让人措手不及的感觉是,你明明看见了她的存在,但她却再也无法回应你,就犹如不存在那般,这当中的矛盾感,让人一下子很难适应与接受。
沈默的来到她面前,他心神微紊,只能勉强镇定,劝慰道:「奶奶神色安详,想来是睡梦中离世的。」
「嗯。」她应了一声,但茫茫然的神情不像听了进去。
在那一瞬间,项幽凌仿佛看见了自己,当年的自己。
对着一片焦黑的废墟,听着律师说着所有事发的经过,整个人只觉得茫茫然的,像是什么也看不见那样……
即便已经过了这么多年,回忆过往,仍是叫人感到不适,他知道她的感受,真的。
那种天地遽变、彷佛失去一切的感觉,他懂,他真的懂。
伸手,他轻轻抓下她啃咬中的右手,连同她的左手,一起包覆起……
她看着他,在他握执她双手的那时候。
空的,虽然看着他,但那双眸中并无映入他的身形,就像只没有灵魂的洋娃娃……看着这样的她,项幽凌的心微微拧痛起来……
「双双,我知道你不好受。」他开了口,声音轻轻的,好似怕稍大一点的声量会把她震碎那般,轻声安慰道:「但奶奶走得很平静,没受到什么痛苦,这其实是很难得的事。」
「嗯。」她同样应了一声,声音也是轻轻的,甚至有几分飘飘的,彷佛没看见他难得词穷的困扰模样。
项幽凌知道她肯定是不好受,因为就连他自己都没办法在短时间之内消化眼前的冲击,更遑论是与奶奶关系如此亲近的她呢?
明快果决,项幽凌在五秒钟的沈默之后,很直接的放弃他所不擅长的安慰……
「没事的,有我。」他务实的给予承诺,那才是他所擅长的事。
她看着他,眼神仍是空空洞洞,欠缺着生命力。
项幽凌几乎没有考虑,便将她轻带入怀中——
「没事的,双双,没事的。」他说。
她听见他说的话了,但她无法子以回应,因为她无法思考,从事件发现的开始,她就整个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听着他沈稳的心跳声,她整个人几乎放空了,然后,她看见他的忧虑,他看着她的眼神是那么样的担心。
担心?
不要担心她呀,她没事的,因为没什么事发生……对!没什么事发生才对!
误会一场,其实是误会一场,只是有些事情弄错而已。
没有人离开,没有人,只是她弄错了……
「双双!你上哪儿去?」项幽凌唤住她,没料到他分神拨个电话,通知吴良找人来处理后事的时候,她会突然有所行动。
游魂一样的楼寄双听话的停了下来,有问有答的回道:「凌哥,我去换衣服,上班要迟到了。」
接下来并不等他说什么,她飘也似的回自己房间更衣。
见状,项幽凌不需要思考都知道她不对劲,很不对劲。
上班?这种时候,她竟然想的是上班的事?
「老大?老大?」电话那头的人殷切呼唤,还在等候指示。
项幽凌闭了闭眼,作了个深呼吸——
事有轻重缓急,事有轻重缓急……
稳下心神,成功压抑下追上去关切的心情,再睁开眼,他明确、果决的对着电话那头的人下了一连串的指示。
*
就算没有经过专业的医学训练,明眼人也能发现楼寄双消极与逃避的心态。
对于楼奶奶的丧葬事宜,她一概不插手干预,就放任着项幽凌去进行,至于她自己,就像个局外人那样,退得远远、远远的,好像她没经手,就可以不用接受奶奶已经去世的现实。
表面上看起来,她一切如常。
如常上下班、如常安静的做着分内的工作,逃避的心态让她完全不去碰触丧葬事宜这一块,乍看问题好像不是很大。
但实际上并不是如此。
不同于母亲的久病,让她有充足的心理准备,奶奶的离世是如此的突然、让人措手不及,她的情感无法接受这突来的现实,没办法消化冲击的结果,她拒绝接受那样的现实。
因为那会让她觉得自己是被留下来、是被遗弃的那一个,那深深伤害着她,所以她不承认,不肯面对现实,就让项幽凌代为处理所有的事,直到所有后事皆处理完毕,她仍是持续消极的拒绝接受奶奶已经离世,永远的离她而去……
「双双!」
听见叫唤,游魂似的楼寄双恍然清醒。
是直到这时候才惊觉到,说了一句出门走走的她,竟然不知不觉间回到她跟奶奶仓皇搬离的家,而那个害得她们搬离家园的人就正站在暗旧的楼梯间,让她一见就觉得反胃不适。
不同于她的心情,原先已经打算离开,正在等候电梯的曹宗耀是一脸的惊喜,怎么样也没想到,竟会在他死心要离开的时候,遇上从楼梯间爬上楼来的外甥女。
放任着电梯不理会,曹宗耀连忙迎了上去,直道:「你上哪儿去了呢?我来好几趟了,附近邻居说你们搬家了,怎么这么突然?连说也没说一声,你的行动电话又一直拨不通,真让我担心死了。」
是真的担心吗?
这世上,除了奶奶,还有谁会真正的关心她?
现在奶奶也走了,丢下她一个,跟着妈妈他们一起……全走了,就剩下她,剩下她一个人……
「舅舅有什么事吗?」冷静的询问,如同她这些天上下班那样的理性。
「呃……其实也没什么,就……就……就想说来看看你跟亲家母,自从姊姊过世之后,你们祖孙俩不知道过得好不好?」支支吾吾,曹宗耀心中有鬼,神色明显心虚。
楼寄双视而不见,生疏有礼的回应道:「谢谢舅舅的关心,我们很好。」
「那个,我来了好几趟了,有个主意一直想跟你还有亲家母商量。」一鼓作气,曹宗耀说了:「不知道你们要不要考虑一下,祖孙俩搬来外婆这边跟我们一块儿住?」
这么不合情理的奇怪提议,楼寄双无法不皱起眉来。
「是这样的,这阵子我想了想,你跟亲家母住,两个女人家老的老、小的小,真要有事的话,也没人可以照应,如果你们搬过来,两家人住一块儿就不一样了,最少最少,临时真有什么状况,喊一声就有人支援。」
「不用了。」楼寄双冷淡回绝。「我跟奶奶已经很习惯了,以前就算再加个生病的妈妈得照顾,我们也过得很好,所以不劳舅费心。」
面对外甥女的冷淡,曹宗耀感到焦躁不安。
「舅还有事吗?」不想多看他一眼,楼寄双随便找个名目要打发他。「我忘了还有个东西没买……」
「双双。」见她转身要下楼,曹宗耀急切的拉住了她。
肢体上的碰触让楼寄双感到十分的不适,反射性的甩开曹宗耀的抓握。
「舅,有话用说的就好,不要拉我。」她不悦的表示。
「我一时忘了,你从小就不爱人家碰你。」曹宗耀一脸抱歉,一见外甥女耐性全失的神色,也顾不得面子问题,忙道:「双双,舅也不瞒你,还是跟你直说好了。」
果然!
心中冷笑,楼寄双早觉得舅舅来者不善,就像黄鼠狼给鸡拜年,是不可能安什么好心眼的。
「你也知道的,就前阵子地下钱庄讨债的事,我跟你其他几个阿姨都商量过了,她们能帮的都帮了,就连你外婆的房子也拿去跟银行做二次抵押,但是这些钱还不够支付利息啊,看在你妈跟外婆的面子上,你帮帮舅舅,跟你奶奶借点钱让舅先应应急,好吗?」
楼寄双看着他,美丽的杏眸里不见任何同情之意,冷道:「就像舅说的,我跟奶奶老的老、小的小……舅也知道的,上了年纪的人总是需要多准备点医疗照护费用,我才高中毕业,以后还打算读书升学,学费也是一笔不小的开销,我们祖孙俩都是要用钱的年纪,哪有那个能耐帮舅度这个难关?」
「当然可以!」曹宗耀急急忙忙说出他的构想。「你妈死的时候,不是有笔保险金下来?我听你二姨说你拿那笔钱把之前的房贷还了,不是吗?你现在只要再把房子拿去贷款,就是一大笔现金啦!」
迟疑了一下,曹宗耀最后还是决定稍稍提一下他觉得最好的办法。
「其实……这房子也就你跟亲家母两个人住,没有其他人照应,要我说的话,最好搬来外婆这边,两家人一起住有个照应,然后这边就可以直接卖掉,这样转到的现金比贷款还要多。」
恶心!
看着那副贪得无厌的嘴脸,楼寄双只觉得眼前的人真是恶心!
「舅你不用想了,卖房子的事是绝不可能的。」如同心底所感受到的寒意,楼寄双的拒绝也是完全不假辞色。
见外甥女面色难看,曹宗耀连忙自己找台阶下,说道:「我想也是,亲家母一定不会同意的,所以想想就算了,能说服亲家母贷款帮忙就很不错了。」
「再贷一次款是吗?那么,是谁要缴交每个月的房贷费用?我跟奶奶怎么办?如果我们真有什么急用时上哪儿筹钱?是找舅?还是早被榨乾的外婆?还是几位早已经有自己家庭的阿姨们?」不想咄咄这人,但楼寄双心中那口气就是止不住,让她无法不咄咄逼人,甚至连敬语都自动省略掉了。
「你不要太悲观,没有那么倒楣的……」
「没有是吗?」楼寄双无法忍受他的不负责任,质问道:「谁能保证?是舅吗?舅你能保证什么呢?」
「有什么好保证的?你这孩子怎这么激动啊?」曹宗耀抱怨。「不就是要你去跟你奶奶开口借点钱来应急,又不是不还。」
「那么请教一下,舅你什么时候真的还过了?」楼寄双没直接吐出来,她都要佩服她自己了!
「……」似乎没料到会被直接问到这个,曹宗耀语塞。